说起“萧梁”,或许会有人感到陌生,但说起曾经热播的古装电视剧《琅琊榜》,许多人应该记忆犹新。电视剧中大梁国的朝代背景便是历史上的“萧梁”,即南北朝时期雄踞南方的梁国。
还是很小的时候,就听说在丹阳有许多皇陵,然受于交通限制,一直未能前往。读研时做关于文化旅游资源开发的论文,导师说如果有时间可以去丹阳皇陵石刻看看,然琐事纷扰,还是未能成行。一晃又是十年光阴过去,为了探寻吴楚旧地的悠悠往事,决计动身去往齐梁故里,以解多年之憾。
齐梁时期,萧族皇帝祖居丹阳,崩殂后叶落归根,两朝共计有十余位皇族葬于丹阳,分布在约十六公里长的萧梁河沿岸。由于较为分散,我未逐一到访,而是选择性的去了梁太祖文皇帝建陵。
由于南梁只是分裂时期的政权,后期政治动荡,皇室内部及与叛臣之间惨烈厮杀,故不可能和十三陵、清东陵等大一统政权的帝陵相媲美,关于这一点我是有思想准备的。然当驱车驶入萧梁皇陵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刺激了,堂堂皇陵残破至斯,王气霸图荡然无存。留存石刻最丰富的梁文皇帝陵尚且如此,况其他陵乎?
深秋的午后,阳光从容,稍许温暖了眼前凄凉的陵景。在一片离离的秋草间,是散落的帝陵遗物。南梁太祖文皇帝萧顺之是齐开国高皇帝萧道成的族弟,梁开国武皇帝萧衍的父亲。萧衍登基后追尊父亲为文皇帝,扩墓为建陵。建陵遗物大部分已不见踪影,封土早已填平,留存至今的石刻也因风化而斑驳。陵前现存石兽、石础、石柱、龟趺各一对。石兽均为圆雕,东为双角天禄,西为独角麒麟。两兽均胸突腰耸,瞪目张口。身刻羽翼,翼面的细鳞中饰有五瓣小花形。天禄迈左脚,麒麟迈右足,足下攫一小兽,腿脚部分早年遗失,现为后人补齐。石础皆方形,边缘有律眼,但础上结构早已圮毁。石柱柱身呈直刳棱形,柱头有圆盖,浮雕莲花。石额左右对称,隶书“太祖文皇帝之神道”,北为正书顺读,南为反书逆读。之前在网上查阅资料时一直不解何谓“正书顺读,反书逆读”,实地察看后我明白了。石柱下方有一对环状螭龙,口内衔珠,头有双角、四足、修尾。龟趺雕刻简朴有力,形象逼真,现仅存趺座,所驮石碑早已不知去向。据《梁书·武帝本纪》记载,公元546年正月,“曲阿县建陵隧口石骐驎动,有大蛇斗隧中,其一被伤奔走。”三年后,执政长达48年的梁皇萧衍驾崩。
指尖抚过遗存,体暖导入凉凉石块,凝望被岁月侵蚀的石像,它们也在凝望着我。剥去层层风霜,石雕的灵渐渐清晰起来,抖落出一身皇家风范,神采依依,神韵然然。陵历雄健的天禄,昂扬豪迈的麒麟,宽广厚重的龟趺,凛然隽拔的石柱,都彰显了主人及其家族曾经气吞山河的不朽伟业。秋风不识路,旧魂绕新树。皇图驾鹤去,唯留兽与趺。撩开时光的帷幕,狼烟四起的南征北战呼啸而至。
公元502年四月,建康南郊,九层垒土,薪火冉冉,萧衍头戴冕旒站于高高的神坛上祭告苍穹,“齐氏以历运斯既,否终则亨,钦若天应,以命于衍。天命不于常,帝王非一族。仰迫上玄之眷,俯惟亿兆之心,宸极不可久旷,民神不可乏主,遂藉乐推,膺此嘉祚。”一个新的朝代梁诞生了,一位新的君主开始了荣辱交替的一生,史称梁武帝。
初登大宝的萧衍迅速稳固政权。对外,他启用“余人莫及”的名将韦睿取得了钟离保卫战的巨大胜利,这是南北交战以来所未有之大捷,稳定了淮南、江南形势。而盛极一时的敌手北魏却因战败加剧了国内矛盾,不可避免的走向分裂。对内,他革故鼎新,兴办黉学,推动三教兼修与融合,促成了南朝文化的大繁荣,涌现出一大批有重要成就的文人史家,留下了《昭明文选》、《文心雕龙》、《宋书》等诸多鸿篇巨制。
529年,萧衍治下的大梁进入全盛。五月,陈庆之的白袍军所向皆克,护送北魏元颢入主洛阳。然而随后的形势急转直下,北魏权臣尔朱荣挟魏主元子攸攻杀元颢,重据洛阳,陈庆之化装为僧得以逃脱。战事胜负的急剧转换给以萧衍沉重打击,三十年来孜孜以求的北伐中原,入主洛阳的梦想再次化作泡影。国内士族、寒门的对立迟迟得不到缓和,阶级矛盾空前尖锐。于是,专修佛法,化身为佛,成为身心俱疲的武帝消灾避世的终极追求。
时梁都四衢交通,广博平坦,城郭巍峨,犹如天宫,尤以佛寺林立最为特色。“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同泰寺作为皇家寺庙便为其中翘楚,台殿罗叠庄严微妙,九级浮图耸入云表。
九月,秋风微凉,建康城内的善男信女无论贵贱齐聚同泰寺,参加由皇帝萧衍亲自主持的四部无遮大会。毗卢殿内炉香乍热,梵呗高奏,十方金尊,诸佛海会。武帝身披袈裟,讲述因梦见故皇后郗氏显异,而经宝志禅师指点辑录的《慈悲道场忏法》,他口念佛号,声情并茂,以期更多的苦海众生脱离因果轮回,释苦有乐。法事完毕,众臣恭请武帝回銮。只见他放下木鱼槌,双手合十,“众爱卿请回,朕已舍身皇寺。”众人慌乱跪拜于前,“九服八荒岂可无圣主,请陛下回宫。”武帝双目微合,不再言语,十八班重臣亦伏地不敢起。双方僵持片刻,伫立武帝一旁的住持向前一步对大臣们说道,“梁皇已身属沙门,君上一言,驷马莫追。众施主还是请回,若不想万国无主,非以积大德、行大善不可。”
两年前,武帝也曾舍身同泰寺,但四天后便草草返宫。大家以为皇帝只是累了,想过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清闲日子,便不再坚持,于是三拜九叩,起身返回。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十五天过去了,皇帝依然没有回宫,他每天住寮房,睡素床,架葛帐,使土器,食菰菜,饮米汤,清扫寺院,诵念打坐,俨然是一位出家僧侣。这可急坏了满朝文武,有人想起住持说的话,“积大德,行大善”,忽然明白了圣意,于是公卿以下百官赶紧掏钱捐赠给同泰寺,以赎回皇帝。住持看着大臣们送来的锦绣珍贿,默默点了点头,“君上起驾。”
后来年迈的武帝又有两次舍身同泰寺的经历,都是以太子、百官捐赠亿万钱的方式收场。令人吊诡的是,武帝最后一次舍身赎返皇宫的当夜,同泰寺燃起冲天炬火,火光照亮了整个都城。一年后,东魏降将侯景率部800人兵变,兵势直扑京都台城,由于太子萧纲选将不察,拥兵自重诸将隔望不救,且都城居民多有附逆者,致三重台城陷落,台城内的王公贵族悉数被俘。公元549年五月,入夏的建康气温陡然升高,净居殿中的武帝已被禁止进食数日,他口渴难耐,索要蜂蜜水解暑遭拒。一代帝王仰天垂泪,“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说完,咳喘不止,在饥病交攻的惨况中崩逝,享年八十六岁。萧衍逝世后,叛贼权臣攻伐不止,东西两魏虎视眈眈,帝君轮替如走马灯,再次陷入了南朝以来新君继承大统的恶性循环,政权很快土崩瓦解,大梁千秋美梦终成黄梁遗梦。
侯景占领建康后,对城内的建筑尤其是寺庙进行了毁灭性的破坏。尽管取代梁国的陈国对都城多有修复,但待隋攻破建康统一华夏后,对南都采取“荡平耕垦”的政策,六朝京都不复繁华,多少楼台湮灭在朦朦烟雨中。值得一提的是,萧衍之孙萧詧的孙女后来成为隋炀帝的皇后,陈灭梁,隋又灭陈,萧皇后也算是报了家仇国恨。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陈后主写给张美人的诗无意间成为六朝兴废太匆匆的最佳注脚。青草明年春,离亭燕不等,曾经的凌云烟华,到如今只剩残兽断柱。但它留下的直刳棱形石柱,带有明显的地中海建筑印记,说明南朝中外交流已日臻频繁,无论是丝绸之路还是海上丝路都已贯通,东西往来的使节、客商、僧侣交汇于建康,梁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人口跨过百万之众的城市,他的光芒照亮了东方,其荣耀足以和罗马相比。
南朝所有的皇陵已经在岁月的轮回中凋敝,今人对于南朝石刻的保护与开发变得异常棘手,由于石刻较为分散,分别在原址建纪念馆,纪念公园则耗费巨大的财力,亦不现实。而将所有的实物聚于一地建馆保护,似乎又失去了它本该存在的历史意义。建议以某处石刻残存为主体,打造南朝主题公园,其余各点对遗存进行合适的原地保护,无论是围栏还是玻璃棚罩,毕竟是1600年的历史遗物,我们有责任把仅存的留下去,让子孙依然能触摸到祖先的光芒。
“曾经开释卷,犹月映众星”,本想借助佛的无量永固江山,却因过度佞佛,遭至统治覆灭,是劫,是缘,堪不破,留于后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