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缸城市(3)

抵达泰晤士河边的堤岸站,回到地面的那一刻索菲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湿润的空气,让充满活力的新鲜氧气将肺部慢慢填充,再随着血液遍布全身,这是上战场前的第一步。

普华永道大楼的外墙由玻璃幕墙覆盖,造型既内敛又尖锐,与伦敦人的气质不谋而合。如此极具现代感的宏伟设计无疑会营造出一种超脱于普罗大众的氛围,当你步入其中的时候会觉得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精英社会,他们所做的工作,所谈的话题似乎都高人一等。如果放在过去的苏格兰,这里就好像是宏伟的爱丁堡城堡,在高耸的城墙上俯瞰山脚下的村落,地平线将两个世界分割得一清二楚。可是,城堡居住的并不只有王室成员,它往往需要容纳数十倍于贵族的奴仆才得以正常运转。烟熏火燎的厨房,养护繁琐的花园,还有臭气熏天的马厩都需要专人照料,精英世界也是一样。

索菲走进电梯,按下楼层,看着自己在玻璃围成的世界里缓缓上升。从电梯到每一层办公室,这栋大楼里几乎没有墙壁的概念,一切都由透明的玻璃板进行分割,每一张办公桌,每一名员工,都在玻璃背后展露无疑。听说这是为了表达自然、真实的理念,不过索菲从中只感觉到了个人隐私的一去不复返。就好像是成百上千个鱼缸层层叠加,氧气从中央空调管道里平均地输出,光线调节得恰到好处,里面的人以为这一切都是为他们所准备的,殊不知自己只是一条关在密封鱼缸里供人观赏的小金鱼。

再向上爬一层,一切就会变好。这或许是这儿所有人的小心思,索菲当然也不例外。随着电梯上行,她像铸造铠甲一般开始改变自己的姿态,刚才双脚还不适应新买的高跟鞋,现在却有力地支撑起整个身体的重量;两条修长的腿直挺挺地,将面料优质的西装裤撑得十分有型;打开双肩昂首挺胸,合身的灰色西服边上配着一只简洁而精致的普拉达手提包。但她知道,真正的武器是她自信的面容,流利的谈吐,还有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只要她戴上这张钢铁的面具,就没有人会猜到她昨晚被失眠与恶梦折磨的惨状。

索菲大步流星地走进办公室,和平时一样扫视了一遍每个人的状况,托马斯响亮地敲击着键盘,恨不得全公司的人都能听见他卖力的工作,杰西正在抱怨卡纸的打印机,每次开会前她都喜欢将所有搭得上边的文档全部打印出来,不管用不用得上,光是看那一大摞文件就知道她准备得比谁都要充分。萨拉和雪莉正交头接耳,不知谁又成为了她们今天的话柄。

在高级经理办公室的玻璃墙背后,她看见比她早到许多的安德鲁面色不佳,这可不太寻常。往常他总是和她一样带着积极奋进的面具,正是这种相似令他们迅速走到了一起。安德鲁无论是否有紧急的项目都会提早一小时到公司,因为那样他就能在走廊里遇见刚来的老板,顺手为他泡上一杯爱尔兰风味的咖啡,这对他来说是工作的一部分,或许是最重要的那部分。每一个房间都是透明的,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该将漂亮的面具撕下。

直到这天下午,他也没有对索菲说过一句话。当然,他们在人前尽可能地掩饰情侣关系,从来都以冷冰冰的工作态度相对。但今天他甚至连工作的事都没有向她提过,这令她感到奇怪,是她哪项工作没做好惹他生气了吗?这时,一声叫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索菲,密特朗先生请你去一下他的办公室。”高级经理的秘书趾高气昂地命令道。

她很想询问原因,但显然秘书并不打算与她多说什么。最近,公司里弥漫着人人自危的气氛,一些员工被经理叫去谈话后没多久就自动走人了,当即电脑就被锁上,不让带走任何资料。不过,裁员往往发生在一般的审计顾问身上,作为高一级别的经理,安德鲁的地位算是相当稳健,而自己作为安德鲁的下属,即便真要辞退也应当由他来发话才对。

“你好,索菲,随便坐。”高级经理和善地招呼道。这有些出乎索菲的意料,因为在安德鲁的口中他的上司密特朗先生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他象征性地和她聊了几句工作,随后喝了一口咖啡,起身往窗边走去。“你觉得这里风景怎么样?”他问道。

她向窗外瞥了一眼,这里的楼层不算很高,但视野却是同一层中最好的一间,可以看到河对岸的伦敦眼,也能隐约见到大本钟的尖顶。

“还行。”索菲谨慎地回答。

“勉勉强强,对吧?要是你说很棒,我就会请你马上离开我的办公室。”他面露笑容,像是计谋得逞的孩子。“下面仰望着我们的那些人,以为这里是天堂。要我说,这就和英国人老不可舍弃的‘日不落帝国’的理想一样可笑。”

索菲一言不发,她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但这些年来的摸爬滚打让她懂得在了解对方的真正意图之前,不要轻易发表言论。

“自吹自擂的时候我们常会说会计师行业是个不惧经济衰退的行业,经济越是下行,企业就越是需要会计师为他们核算成本,削减经费,即便企业破产也需要会计师来清盘。这话对外行人说说也就算了,没想到我们这里的不少蠢货自个儿也信了。”

“哪儿都有安于稳定的人。”

“意思就是你不属于那类人,对吧?”密特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们的客户里有个CEO是我的老朋友,他说我的手下有个北方女孩,为人谨慎又缜密,事实果然如此。”

“您过奖了。我同意你的观点,这次全球性的经济危机是史无前例的。国际经济活动已经严重减速,大型公司的上市项目大幅减少,企业合并和重组的活跃度也收到打击,这些都会大大削弱会计师服务的需求,不用太久问题就会暴露。”

“不错,我们正在经历寒冬,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道理。可是我们底下的团队一个个墨守成规,毫无危机感可言。”

“密特朗先生,大家正在拼尽全力。”

“你或许如此,其他一些人可就不好说了。”

索菲觉得他有所暗指,眼中再度流露出警惕之色。

“这些年事务所的人才流动率极高,为此我们招聘了太多员工。经济危机一来,原本想要跳槽的全都没了骨气,窝在老巢里。”

“听说今年转职人数的比例从去年降低了许多。”

“从15%降到了5%。”高级经理摸了摸脑袋,像公司大股东那样为前景烦扰,“在这种困境里,只懂耍嘴皮子的人首先要根除。我想,你知道我在说谁。”

索菲立刻想起了早上面色不佳的安德鲁,这下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答案,“我只知道我们部门的所有员工都勤勤恳恳,如果您对我的工作有所不满的话……”

“场面话就不必了。简而言之,我希望提拔你成为金融组的经理,成为我有力的副手。”

“你想让我背叛安德鲁?”她终于按耐不住,露出慌张的神色。

密特朗笑了笑,“你刚才游刃有余的劲去哪儿了?对工作,决不能感情用事。”

“你觉得安德鲁手上掌握着太多客户信息和资源,不能贸贸然地将他扫地出门,所以想要利用我……”

“你真是个直爽的女孩。幸好在客户面前不是这样。”密特朗苦笑着摇摇头,将双手插进口袋里,“我欣赏你这一点,所以才打算提拔你。但说老实话,你这样的性格不适合这里,就和我一样。”

“你觉得为什么我已经四十好几了,却只坐到现在这个位子?”他回到座椅上,合起双手支撑下巴,摆出平易近人的姿态,“因为我总是一板一眼地做好手头的事,从不想去搞人际关系,不想低头哈腰地伪装,不想对上级的错误视而不见。在人的社会里生活,却不想遵守人的规则。像我们这样的人,在公司中可以说是边缘人士,要给自己找到合适的位置是极其困难的。但也正是这样的人,能在特定的时机下造就变革。”

索菲从不喜欢听人高谈阔论,但密特朗话中的一个词却令她陷入沉思。“边缘人士”,原来,这就是她每天在这座鱼缸大厦里的感受。

“我清楚你和安德鲁的关系,可恕我不礼貌地问一句,你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密特朗顿了顿,似乎对自己的劝说充满信心,“我见过太多独立的女性,她们呼风唤雨似的掌控着自己的人生,无论金钱,地位,还是未来。她们从不将安全感寄托于他人身上,因为那就好像在打仗时雇佣佣兵一样,毫无意义。”

索菲适时地回以微笑,她知道他说得没错。安德鲁在工作上太过急功近利,缺乏远见,而在情感上则始终自私得像个五岁的孩子。她并不认为两人之间有着什么坚不可摧的爱情,即便有过,那也只存在于荷尔蒙所能维持的三个月里。如果一定要说出她能在安德鲁身上期盼些什么,或许是组成一个家庭的希望。

她需要家庭吗?索菲自问。窗外响起了雨声,阴晴不定的天空就像她此刻困惑的心情。

两分钟以后,她给了自己答案:当然,梦寐以求。

她生于海边,父母都是渔民,虽然不是古时候那样撒网捕鱼,但先进的工具和运输方式并没有改变渔人的生活气息。她从小生活在潮湿苦涩的空气中,成天和鱼腥味打交道,每天学校和家两点一线,没有舞会晚宴,没有购物中心,没有乐队演出,没有饕餮美食,除了大海以外什么都没有。

读书的时候她就发现,阿伯丁的学校里可以分为两种人——接受现实毫无志向的,以及想尽办法要离开那里的。她几乎想都没想就选择了后者。当时的理由和所有上进的年轻人一样,想要去更大的地方发展,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外婆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为她播下了这颗种子。

记忆中外婆洛拉就有如神仙下凡,和索菲在阿伯丁接触过的所有人都全然不同。她生于伦敦,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嫁到海边小城,但严酷的海风从未吹走她身上独特的气质。她既会吟诵雪莱的诗,又能描绘美国的西部风光,不过最带劲的还是她口中60年代的伦敦。

自由,叛逆,放纵,又充满灵气,一个艺术与潮流碰撞出无限火花的时代。那时正值战后经济复苏,年轻人们推翻一切老旧教条,街头上到处都能见到摇滚青年和艺术青年,各种各样的文化潮流蓬勃发展。同一条街上,一间酒吧里身穿军靴和背带牛仔裤的光头党正为了一场球赛暴动,而另一间水烟馆里却围坐着一群颓废的嬉皮士,他们留着拖沓的长发,绑上头巾,喇叭裤腿耷拉在地上,吞云吐雾地探讨东方密教和灵魂超脱。

索菲梦寐以求地渴望那样的伦敦,渴望一个人与人交织紧密的世界,一个人文彻底战胜自然的世界,一个精神丰富到足以填满空虚的世界。在与密特朗的谈话之前,这些渴望还不过是虚幻的概念,她从未将它们梳理清晰。每一天,她都为了留在伦敦而废寝忘食,却从未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她顿悟了,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从无尽的空虚和迷茫中清醒过来。

伦敦还是梦想中的那个伦敦。城市生活的重压之所以令她喘不过气,令她夜夜难寐,并不是因为繁忙的工作和高昂的租金,而是一种归属感的缺失。就好像一个破洞的杯子,无论往里倾注多少心血都无法填满。

但只要建立了家庭,她就能与这个陌生的社会建立起永久的联系,彻底扎根于此。到时,伦敦的一切美好就会与她紧密地联系起来,随波逐流的感觉便会就此消散吧。她心想,这或许就是昨晚梦境的含义。

“密特朗先生。”索菲的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困惑,“我失眠了整夜,想早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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