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英/文
序
太阳刚刚升起，小城上空笼罩着一层透明的水雾，像香炉里飘出来的烟氤，把这座城市罩在了一个大玻璃中。
悄无声息的晨雾，拉不开，扯不碎，一切景物都朦朦胧胧，似真亦假。
我孑然一身漫无目的行走在小城的人行道上，前面是十字路口。红灯透过动荡的雾气亮了，我索性放弃了直行，向右转弯，反正只是想走一走，哪里都一样。
走着走着，我不由自主地在路旁一个小摊位前放慢了脚步。
朦胧中，一位花白胡须、身穿长袍的老者端坐一方桌旁的椅子上，案子上摆着一书，一竹筒，竹筒里是满满的竹签。
老者见了我，不紧不慢地招呼道:“这位年轻人，请留步！”
我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遇到了烦心事！”依然是慢条斯理的声音，“我送你一卦！”
反正不要钱，我倒要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白胡须老者示意我坐下，抽签，却不问我的生辰八字。
我毫不在意地从竹筒里随意抽出一根竹签，递给老者。
“你摊上大事了！”老者并不看我的神情，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今年要破大财！”
我的心瞬间揪紧了！他说得太准了。我最近正为此事揪心。此刻，我突然觉得迫切需要老者为我指点迷津。
老者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年轻人，你事业正值鼎盛时期，三年后一定会彻底翻身，家族兴旺，喜得贵子。不过，你要谨记一件事。”
“要我做什么？”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每天晚上陪妻子和孩子一起吃饭！不能间断！切记！切记！……”
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那老者顿时消失了！桌子也不见了。
我蓦地惊叫了一声:“你是谁？”
原来这是一场梦！
梦醒了！我发现自己呆呆地坐在床上，浑身是汗。
我起身到卫生间用浴巾擦拭身上的汗水，然后返回卧室。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不，只是一具缺了心的空壳的躯体。
我抬头看了看闹钟，正值子夜一时。睡意全无，注定又是一个难捱的不眠之夜。
有多少天了，家早已失去了曾经的温馨，心早就像浮萍任意飘荡。我是谁？我到底该何去何从？命运为何对我如此不公？……
一
一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我和客户在公司不远的咖啡厅谈完最后一笔生意，已是夜里22时。
我身心疲惫地驾车回家，公司离家不足十公里的路程。过了前边的十字路口往左拐，马上就可以看到我家的灯光了。
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过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车速紧接着加快了。突然，只听见一声巨响。
我急忙停下车，打开车门走出来，顿时懵圈了:一辆白色的电动车横在地上，已经严重变形；两三米外一位中年男人面部朝地，直挺挺地趴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头部的鲜血殷红了地上的皑皑白雪。
来不及多想，我立刻拨打120，几分钟后，急救车赶到了。抢救！争分夺秒地抢救！
折腾了半夜，凌晨五点，医生宣布了伤者死亡的噩耗。
我惊恐万分，拨通了妻子晓蒙的电话，声音发颤:“你快准备钱来医院，我～撞～人～了！”
晓蒙似乎没听明白，我又重复了一遍。她没有我想象地那样，和我一样惶恐不安，只漠不关心地抛过来一句:“我现在没有钱，你是知道的！”随后，电话挂掉了。
我背负着良心债，每天在公司和事故组来回跑。最终和死者家属达成协议:一周内一次性赔偿死者家属50万。
筹钱！我必须在一周内凑够50万。公司账户大概有10万，另外的40万向谁借去？
妻子晓蒙答应帮我借5万，但说好只是暂时借给我。
父母年迈，怕他们禁不住打击，还是瞒着老人吧。
两个姐姐肯定会帮助我的，只好如实相告。电话打过去，第二天俩姐姐每人10万现金就送家里来了。
还差15万！向平时要好的生意上的朋友张张口吧！
打了二十几个电话，只有两个朋友答应借给我钱。
一个是公司的一位老客户真真姐，比我大七岁，我试着打电话给她，其实心里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这些年，我们仅仅是业务互惠合作，没有其他的经济往来。
真真姐接到电话后，直接要了银行卡号转账9万，说手头只有这么多了。我感激涕零，不知说什么好。她一下子能拿出这么多钱帮我，我的确万万没想到。
另一个是我高中的同学，偶尔在一起聚会、喝酒。打电话的时候，他好像正在喝酒，极为慷慨大方:“老兄，钱的事包在小弟身上，明天你来家里拿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买了礼物，满怀希望去同学那里拿钱。有了这笔钱，就凑够了50万！临动身之前，我想还是先给他打个电话吧。结果电话关机。再打，还是关机！
心中的希望顿时破灭了！那一刻，我惊愕！我无助！我愤怒！我真不想再和任何人打电话借钱了！
可是一想起死者妻子撕心裂肺的悲恸，一双年幼嗷嗷待育的儿女，我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擦干眼泪，必须尽快筹钱。离协议交钱的日子仅剩一天了！
我无精打采地坐在冰冷的卧室，脑子里不停搜寻着谁最有可能会借给我钱？正准备再次拨通电话，突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我踉踉跄跄起身开门，七十多岁的老父亲站在家门口，怀里揣着一个塑料袋子。
“娃，啥都别说了！”老父亲解开袋子，“这里是6万，快给人家送去吧！咱这辈子对不住人家啊！”
堂堂五尺男儿，即将不惑之年的我紧紧抱着父亲单薄的身子，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然后抚摸着我的脸，用粗糙的双手为我抹去眼泪，他浑浊的眼眶里却有晶莹的泪珠在打转。
在规定期限的最后一天下午，老父亲陪我一起到指定的地点去给死者家属送钱。
临别的时候，父亲拉着我的手，向死者妻子深鞠了一躬:“娃这辈子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全家……”
理赔完回到家，我神情恍惚，浑身散了架子，瘫软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老父亲一直陪在我身边。
从出事到赔偿完毕的一个多月时间，我好像经历了半辈子，迷迷离离中，享受着亲情的幸福温暖，咀嚼着友情的五味杂陈，眼见着婚姻的渐行渐远。
二
20年前，我和妻子晓蒙是初中同学，同窗三年。当年她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我考上了县城的一所高中。
晓蒙毕业后分配到家乡的小学教书，我高中毕业后高考落榜，在现在的这座小城开始打拼，我干过夜市，摆过地摊，卖过水果，当过零工……
2005年，我和工友阿辉合作，投资开了一家小公司，勤快和诚信让公司很快赢得了同行业的好口碑，一年的时间，投资的五万本金就收回了。
2006年底，我和阿辉各自分了六万的利润。
那年春节的一天，初中的一帮老同学聚会，我西装革履，皮鞋铮亮，成了众多同学中的佼佼者。
那天，晓蒙也去参加聚会了。晓蒙不是漂亮的女孩儿，身材娇小，但小巧玲珑，温柔可人，是我喜欢的类型。
忘了是谁在起哄，让我追晓蒙。酒壮英雄胆，我当着十几个同学的面，竟然大胆向晓蒙表白了心迹。
2007年，我在小城按揭买了房子，娶了心仪已久的晓蒙。
2009年秋天，我俩有了可爱的女儿甜心。晓蒙也到小城的一所民办小学应聘成功。我们的三口之家充满了温馨、幸福和快乐。
有了稳定的小家，我工作的动力更足了。我和阿辉决定扩大公司规模，于是，我不停借钱、贷款，跑业务，拉客户，谈生意，每天疲于奔命却感觉充实而快乐。
每天总有谈不完的生意，忙不完的应酬。我下班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有时忙到很晚，就干脆给晓蒙打电话，告诉她我太累了，今晚在公司里休息。晓蒙总是温柔地嘱咐我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三
2012年初夏，公司因扩大业务需要一名文秘，刚刚大专毕业的婉婷前来应聘成功，成了我的助手。
婉婷青春靓丽，活泼开朗，手脚勤快，总能把业务打理地井然有序。
一次，公司了一单大业务，婉婷连续三天加班，晚上发起了高烧。我得知消息后急忙开车把她送到医院，陪她在医院的住院部打点滴。
高烧很快降下来了。我问婉婷饿吗？她微笑着点点头。我立马到医院附近的拉面馆买了一份拉面，递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的脸绯红绯红的。
她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久久不放。我也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光滑发烫的小手……
之后的日子，我们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对方，但彼此内心又渴望那炽热的温情。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打电话告诉晓蒙今晚不回家了。婉婷在旁边一直忙着工作，等其他员工都忙完离开了公司，婉婷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问她忙完了吗？催她赶快回家！或者，我送她回家。
她不顾一切紧紧地抱住了我，闭上了美丽的眼睛，温热的唇贴近了我的脸，我的唇，两颗心激烈地跳动着，身体也抱得越来越紧，融化在了一起……
等清醒过来，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下来。妻子晓蒙的善良温柔让我心怀歉疚，婉婷的热情似火又让我难舍难分。
婉婷劝我离婚，我左思右想，没有答应。我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有温柔的妻子，有可爱的女儿，我不能够这样。
第二天，婉婷递交了辞职报告，然后不辞而别。我打电话，是空号。
或许我再也无法联系到婉婷，或许今生我和她再也无缘见面。
生活中不仅仅有爱情，还有家庭和责任。我懂，婉婷也懂。
四
2013年秋，我的合作伙伴阿辉说，他南方的一个朋友昌明有一个好项目，问想不想合作。我正想出去散散心，就把公司交给一个副手代管，坐飞机和阿辉一起去了南方。
昌明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然后雄心勃勃地介绍项目和预期的可观收益。我俩心动了，迫不及待拿出公司账上的40万资金入了股。
半年后，昌明的公司涉嫌非法集资被当地公安机关查封，他也被判了刑。我和阿辉投资的40万打了水漂。
本来我和阿辉指望把业务做得更大，赚更多的钱，得到这个消息后，我俩才追悔莫及。
关键是投资的事，我和阿辉都是自作主张，没有和家人商量。公司账上少了40万的流动资金，明显运转不灵；再加上疏于管理，业务也一日不如一日。
我一度精神萎靡不振，这些晓蒙都看在眼里。但是她少了以前的悉心关怀，对我的出入不管不问，不理不睬。
五
2014年一个初春的晚上，我愁肠百结，转辗反侧，终于鼓足勇气，把近几年公司的经营状况和南方投资失败的经过，甚至和婉婷的故事，一一对晓蒙和盘托出。
讲完后，我心里像卸下了千斤巨石一样轻松。那一刻，我静静地等待晓蒙的裁决，她怎么处罚我我都能接受，除了离婚。
最后，我谈了自己对未来的想法。我决定重振旗鼓，但是又需要一定的资金补充。贷款又谈何容易？
晓蒙静静地听，不打断我，也不惊诧。沉静地出乎我的意料，莫非她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一个月后，我下班回家，晓蒙还没有回来。我发现桌子上放了两张信用卡，还有一张便条，是晓蒙娟秀的字体。
这是我刚办下来的两张信用卡，额度一共是10万，你先用吧。记着按时还款。密码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
那一刻，我感动地哭了！
有了这笔暂时流动的资金，公司又可以正常运转了。
我像一台上足马力不停转动的机器，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我必须拼命地挣钱，我必须尽快翻身。
六
2015年，公司运营又逐渐走上正轨，一个大客户答应和我合作一个项目，但需要我垫资10万。我思来想去，决定殊死一搏。
晓蒙的信用卡上的10万，我刷干净了。该还款的日子临近，我才告诉晓蒙，让她想办法这个月自己先还上这笔钱。
晓蒙这次好像是彻底对我绝望了，一改往日温柔的本性，坚决表示不同意，催我尽快还款后，把卡还给她，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我心急如焚，但手头没有现金，只好一拖再拖。回到家，我俩没有一句话。她只谈还款要卡，别的一句不谈。
我斟酌再三，终于决定慢慢扩大业务，几天后撤出了10万的垫资，把信用卡上的钱还上了。
晓蒙一直不肯原谅我，她和甜心搬到了学校的宿舍去住，看样子没有打算回家的意思。就这样，我俩自然而然地分居了。
白天，我忙于公司的生意；晚上，我一个人独守空房，有时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想辛苦忙碌这么多年，却两首空空的自己……
我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我命中注定聚不住财，或者晓蒙本来就是我的克星？
我不禁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怎么可以有这样愚蠢的念头？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晓蒙母女搬出去住的每一天，我情绪都异常低落，甚至寝食难安，一周后就发生了风雪之夜那件车祸。
七
如今，我已经慢慢走出了车祸的阴影，可以正常上班，专心工作了。
但是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在理赔的事情上，真真姐为什么一下子借给我那么多钱？连借条也不催我写？
一个周末，为了表示感激，也为了解除心中的疑虑，我约真真姐在火锅店吃饭。真真姐答应了！
在火锅店，我问:“真真姐，以你我的交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拿出那么多钱来帮我？”
真真姐浅然一笑，对我的发问并不奇怪，她幽幽地说:“我哪里是冲着你啊？我是冲着晓蒙才帮你的。这次如果我袖手旁观，怕是你们的家就真的散啦！晓蒙说了，如果你还不上这笔钱，她愿意从每月的工资里省出500，一点点慢慢还。”
真真姐慢慢地述说着:
我和晓蒙早就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你每天总是那么忙，每次她受了委屈，总会和我倾诉。
你和婉婷的事情，南方投资失败的事情，她都和我谈了！她不傻，知道你是为这个家拼死拼活的，所以选择原谅了你。
你想过没有，你整天只知道忙公司的事情，什么事情找她商量过？你陪过她们母女多少天？你关心过她怎么生活的吗？你多久没给过她钱了？她每月的工资才2000元，孩子的花销你又知道多少？……
当你让她自己还信用卡上的钱时，她彻底对你死心了！她指望不上你，自己有没有积蓄，可她还要靠自己养活自己和孩子。
其实，晓蒙不想要什么大富大贵，她只想要一个温暖的家啊！眼见着身边的朋友陆续有两个孩子，她很想为你再生个儿子，可是这些你问过她吗？关心过她的想法吗？
我现在问你，以后能不能和晓蒙商量着过日子？每天按时回家，陪母女俩好好吃顿饭？星期天带她们去游乐场玩一玩？
女人啊，一心想的都是这个家，没有男人的宠爱，哪里有什么幸福可言？
男人啊，不用心经营家，家不温馨不和睦，哪里把公司经营好？哪里能把事业做大？
……
尾声
听了真真姐的一番话，再回想梦中老人的那句:每天晚上陪妻子和孩子一起吃饭！不能间断！切记！切记！
我蓦然如梦初醒，幡然醒悟。
走出火锅店，我的思绪漫随行人的脚步一刻也停不下来。
这么多年，我忙忙碌碌地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还不是两手空空？
晓蒙自从跟了我何曾有过一天安稳舒适的日子？整天为我的公司操心，筹钱，我却没有给过她想要的温馨幸福的家庭生活，甚至连一句关心体贴的话也没有。
许多事情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如果我能和晓蒙好好商量，或许一切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我要马上回家，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今晚，我一定把妻子孩子接回家！
2017.12.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