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的学校是铁路子弟学校。从小学到中学，年级里还是那些学生，中学里的老师也都是熟面孔，有的还是小学来的。表面上学校还是那么一种状况，环境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是我的内心却起着很大的改变。我从红小兵升级到了红学兵，戴上了红袖章。昔日那些红学兵已全部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在广阔天地劳动锻炼。
学校上课时间不多，没有书读，我无所适从，与同学们的交往越来越少。我对书籍越来越沉迷，无论什么书都拿来读一读。借到一本旧小说，不释手看几遍，唯有读书才能排解我寂寞的心灵。社会上的书都销毁了，只有大城市里图书馆还有一点藏书。可是没有借书证，无法看到。新华书店里空空荡荡，就是《新华字典》也买不到。这些字典词典许多年都没有印刷出版，书店也没有销售。
有一次，我借到一本好书，读了爱不释手。书名叫《鲁宾逊漂流记》，是我几经周折很不容易才借到的。破四旧时，书籍都被烧毁了。这本书劫后余生，人们暗中传阅，被很多人翻弄已经很破旧了。书面包着厚厚的牛皮纸，没有写书名。将书交给我的同学千叮咛万嘱咐，我再三保证一定完璧归赵才拿到手。
我被这本书的故事吸引。一个叫鲁滨孙的人乘船失事，漂流到一个荒岛上。在远离人类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凭着自己的聪明和毅力，在恶劣条件下，单独生活了二十八年。鲁滨孙不仅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有着自己的领地王国，还有一个叫星期五的土著人臣民。这真是一本很有趣的书。
忍不住，我乐滋滋告诉班上一个经常同我接近的同学。这个同学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出奇地瘦，细胳膊细腿，却有一颗大脑袋，大脑袋上一对金鱼眼。不幸的是这对金鱼眼盯上了我手里的书，露出贪婪的神色。他提出来要借这本书。这叫我很为难，因为别人正催得紧要我还书，并且我也答应一定不再借给别人。这本书几经辗转，书的主人根本不知所踪。
这家伙被我拒绝，怀恨在心，竟去告发我。他跑到学校那里揭发我看外国小说。那时，外国小说为禁书。工先队来到教室里，将《鲁宾逊漂流记》从我的书包里搜去。那个骨瘦如柴的家伙看着搜去我的书一副无辜的模样，他真善于伪装。我还天真地把他当成知己，谁知他却欺骗了我，我很愤慨。
鲁滨孙又遭劫难，这一次不是海难，而是火灾。鲁滨孙能够在荒岛上生活，战胜严酷的大自然，但敌不过斗争觉悟高的中国人。工先队拿着书，在教室里当场划火柴将书烧毁。我在全班同学面前遭到严厉批评。从学校出来，我悲愤难禁，大哭了一场。这天夜里，天气骤变，气温急剧下降零下十摄氏度，小镇下了一场百年未见的冻雨。第二天路面冻了半尺厚的冰，医院里一下收了近百名因路滑摔断胳膊腿的病人。其中那位告密者就躺在一张病床上，一条腿缠满绷带，高高吊起，大头朝下，就像一个犹大在地狱里被审判，受着煎熬。
经历了一些事情后，渐渐地我对学校失去了兴趣。每天清晨，我走出家门，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去学校的路不长，我慢慢悠悠消磨掉半个小时的时光，一边走一边向东方望。太阳正冉冉升起，又红又大，小镇一片灰色的建筑檐角抹上缕缕金光。初升的太阳照射到路旁的小树，树叶间晨露的水珠闪闪烁烁。我知道，当太阳越升越高，升到电线杆子梢上，就会缩小成像一个白盘子。小镇沐浴在一片金光中，空气中稀薄的晨雾被阳光驱散。正午，太阳高悬空中，就看不出它的轮廓了。在艳阳炙热耀眼光亮中，路边绿绿的春草在阳光中挺起了腰。上课时间到了，我并不着急。漫不经心，仰脖望着天空的日头，思索着古代圣贤都感到疑惑的问题。
工厂里传来悠长的汽笛声，过去，这笛声总是催促我跑步去学校。那里曾是引导我人生光明境界的灯烛，是我通向理想殿堂的阶梯。如今，学习成绩变得不重要，这使我茫然而沮丧。同学中间流行着一些顺口溜：渐渐地我失去了在同学中的优势，变得孤独起来。过去同我玩耍的同学要么换了班级，还在班上的也渐渐疏远了。我的班长职务被一个很会养猪的五大三粗的女孩子取而代之。因她在学校养猪场的功绩多次被评为三好学生。她从我手里将我掌管了几年的班上大门钥匙接了过去。同学中活跃着一批个子大有力气能劳动的留级生，他们成为班级里的骨干，劳动积极分子。还有几个会唱歌跳舞的女孩子，参加学校宣传队也很出风头。虽然，我对总要抛头露面且吃力不讨好的班长工作深感厌倦，我性格腼腆害羞，不喜欢在大庭广众大声说话发号施令。免去这班长之职，茫茫然，仍有着一种失落感。
清晨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推得长长地首先进了校门，我有点不情愿地跟过去。茂密的冬青树像两道墙夹道而立，夹竹桃经了霜的叶子发着暗淡的青翠色。空旷的路上已无人迹。
走到我上课的教室前，很远就能听见里面乱哄哄的嘈杂声。天气真好，暖融融的阳光照着校园。操场边上一群男同学围着两张水泥台子打乒乓球。中国乒乓球运动员拿了世界冠军，还去了美国，在全国掀起乒乓球热。球桌旁总是排着长长的队。我也很喜爱打乒乓球，但是打球的人太多。我不是高手，等了老半天才上场打那么两三拍，就被人赶下台，实在也就没了兴趣。操场上还有一些女同学在玩跳绳游戏，她们边跳边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这歌有点杀气腾腾的。我喜欢像小时候，小朋友围成一圈，玩找朋友的游戏。一边跳一边唱着，歌声在那快乐的人群中飘扬。“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大家一起大家一起找朋友......”
同学们玩得很开心。我真想参加到同学们中去，和他们一起欢快地跳，大声地唱。花团锦簇般的阳光吸引着我，那些活动的人群对我视而不见，过去是不会这样的，我当班长时，总是有同学围绕着我，他们的活动都争着要我参加。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少有同学和我攀谈，我觉得自己被冷落。我有点感伤。
人是喜爱群居的动物。孤独者之所以喜欢清静，那也是因为遇不到知己贴心之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在家里，大人们也很困难。母亲这时期一直很忧愁，生活的重担压在她肩上。她日夜操劳，显得憔悴，脸上出现细细的皱纹。劳动使得皮肤特别粗糙，一双手开裂出一道道口子。她的几个子女，个个让她操碎了心。
我的姐姐大学毕业，分配到了一所国防工厂。因为战备，这种工厂都搬进了偏远的深山沟里。姐姐探亲回来说，她们那里厂房建在挖的山洞里，一年四季都看不到太阳，交通不便。大哥的境遇就更糟了。他中学毕业下放到一座农场。这座农场在一座大湖畔，到处是沼泽，生活条件极差。起早摸黑下田劳动，一天的工分还不够买米。不要说吃肉，青菜也没有，天天用酱油盐拌饭吃。不到两年，大哥就得了肝病，回家休养。他变得又黑又瘦，母亲想方设法找偏方寻草药给大哥治病。我的二哥和三哥即将中学毕业，也面临着上山下乡。
这时，家里发生了一件事更令我们很伤心。有一天，我和小哥正趴在窗前听收音机，一人抓一只喇叭捂在耳朵上。父亲下班回来，走过来一下从我们手中扯过喇叭连同收音机匣子，对小哥说：“去把天线拆下来。”
我们呆呆地站着。父亲又对小哥吼：“你聋了，去把天线拆了。”
小哥不敢违抗，走出门，他委屈地哭起来。
母亲过来，埋怨着：“你干什么，发那么大火。”
父亲生气地说：“有人说我在家收听外台，那竖起的天线就是罪证。还怀疑我有发报机，是特务。”
母亲一听也吓了一跳。特务，这罪名非同小可。急忙吩咐小哥赶紧拆天线。小哥爬上树，拆下天线，我们难过了好几天。以后很长时间没有收音机听，生活中没有了音乐，没有了歌声。
生活多么忧郁，唯有读书才能抚慰我的心灵，给我带来欢乐。我四处寻书，无论什么书，都拿过来，如饥似渴读着。能借到的书太少了，如果那时，我知道世界上还有白雪公主，野天鹅和海的女儿这些美丽的童话。还有莎士比亚，歌德，凡尔纳那么多有名的作家。还有《大卫科波菲尔》《哈克贝恩历险记》《堂吉诃德》这些有趣的书，我的眼前将会是多么绚丽多彩的世界。我将会像蜜蜂一样飞翔在花丛中吮吸着芬芳的花粉，吸收知识的营养。那在今天我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庸庸碌碌一事无成，我将用我的知识去酿造吐哺，向人们奉献出精神的甘美香甜的蜂蜜。现在想起这些事，真是悲哀。
少年时代，岁月如一首歌，有欢乐也有悲哀。大自然的琴弦拨奏出如泣如诉的旋律。如果说，少年的欢乐是我们生活阳光下歌唱的主题，那么少年的悲哀更是我们夜半私语倾诉的心声。
许多年以后，当我在昏黄的灯光下趴在凌乱的写字台上吭吭哧哧，结结巴巴捏着支破笔管在稿纸上一写一划时，脑子里像挤着干结的牙膏似的一点点把往事从狭窄的记忆里抠出来。回忆，对我来说并不都是轻松愉快的事。我一路泥泞坎坷，跋涉不停。如今，回头去数一行行深深浅浅歪歪斜斜的脚印，真是感慨万分。许多人总是对童年时代的生活回味无穷，那是他们心中圣洁的净土，快乐的源泉。我的童年没有积木，没有玩具，没有奶糖，没有音乐，没有歌舞，更没有浪漫传奇的经历，甚至没有读书声。但是，在我的笔下，童年还是尽可能地体现出一点天真和快乐，也许掺和了些许美好的想象。我曾努力把寻常的乡村之行描绘成田园诗一般。把我同某个梦寐以求的姑娘可怜巴巴几句攀谈渲染成一段纯洁的爱情故事。我将用我若拙的笔描绘我的童年生活，这里充满童趣，童真，生活里遍地是快乐的阳光。这不同于虚构，这些愉快的故事，确确实实存在于我童年的幻想中，存在于童年的梦中。我总是把幻想，把梦当真。
我努力地从灰色的童年提取一些彩色的记忆。毫无疑问，我的回忆粉饰了我黯淡的少年时期。回忆如酒，有人说，越是经年越醇香。
十五岁，我进入一个多梦的季节。无数的梦，可归纳成以下几类。
梦之一，侵略者占领了我的家园，我深入敌后，孤胆英雄，手握冲锋枪英勇战斗杀敌。
梦之二，我偶拾一张藏宝图，进深山探宝藏，同毒蛇猛兽搏斗，奇遇冒险，终得宝而归。
梦之三，遇飞蝶，在太空人帮助下，我成超人，比孙悟空本领还大。上天入地，海阔天空，自由飞行。锄强扶弱，杀富济贫，拯救人类。
还有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梦。爱情的梦也不少，都很纯真。
寒冬过去，春天来临。大地草木又返青了。
旧的生命枯萎了衰竭了，新的生命又生发出来。一年又一年，大自然周而复始。我的心憧憬着。高天上，漂浮着稀疏的流云，南来的大雁排着人字行飞过头顶，传来阵阵嘹亮的叫声。仰望苍天，我时常神思飘然而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感到越来越寂寞苦闷。但我也有排缱抵制的办法。寂寞时，我勤于思考，苦闷时，我沉于幻想。我从一个身体羸弱稚朴沉静的儿童，成为一个勤于思考，感情充沛的少年。正是在这个时期，形成我多愁善感的性格。也正是这个时期，我的纯朴善良坚韧不拔的品格逐渐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