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降生的那一刻，家里喜忧参半。
喜的是，在我妈怀孕初期打了青霉素针的情况下， 生出来的我还很是健康，一个新的小生命到了这个家庭，家里人都很是高兴。
忧的是，在那个严抓计划生育的年代，我，偏偏是个女孩。
家里人还算比较开明，反正又没有皇位要继承，女孩就女孩吧，将就着也算个后代不是？
但爷爷不这么想，他看到我，兴奋地抚掌大笑。
是个女孩，这是我家五代以来第一个女孩！这个孩子，一定能让我家光宗耀祖！
打我记事起，爷爷就没对我发过脾气。他惯着我，可以称得上是溺爱。
我不喜欢上幼儿园，爷爷就偷偷跑去把我接回家，带着我去买各种零食。
那时候，爷爷有一辆自行车，为了让我坐着舒服，专门在后面的架子上绑了一个坐垫。然后隔三差五的，我就坐在爷爷的车后面，我们一起去公园踩水，去大桥上看火车，去买奶奶不让吃的汉堡和薯条。
就连下雨天，爷爷也会举着雨伞，陪着我在水坑里面跳来跳去，然后回家被奶奶痛骂。
我妈说我的脾气都是让爷爷给惯坏了，太任性。
就连爷爷都常常这样说：
“都是我把你惯坏了！”
可是纵使这样说，爷爷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宠着我。
爷爷家住在一个大院，里面有不少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
我和小伙伴在一起玩的时候，爷爷就坐在他的马扎上，抱着他的大收音机，听各种大师的评书故事。
我听不懂那些故事，但爷爷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年夏天，爷爷买了一个吊床，拴在院前的两颗树间。从那以后，每天午后，我都躺在那个吊床上，爷爷摇晃着我，听着那些我听不懂的评书故事，晃晃悠悠地度过一整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大概就是受到爷爷的熏陶，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要听爷爷给我念故事，才能睡得着。
也正是这样，我从小听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才会在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自己编故事给同学讲。
爷爷家有一座挂钟，据说年代很久。
每过一段时间，爷爷就会给那座钟上弦，用一个银色的钥匙，插在表盘上，喀拉拉地转几圈，那钟摆似乎就会永无止境地走下去。
我的印象中，那钟的声音很大，每到整点的时候，就会“咣咣”地响着报时。
我自从小学毕业，就不在爷爷家住了。但是每到周末，我还是会去爷爷家吃饭。
那钟一直走着，钟摆左右摇晃，到了整点，还是声音震天地报着时。
后来爷爷搬家，那座钟也跟随着一起，来到了新房子里。
可是自从爷爷搬家之后，我就不怎么去看爷爷了。
一来是高中学习繁忙，二来是爷爷的新家太远，我又不喜欢坐车。
而促使我去爷爷家的缘由，是爷爷总会在那座钟的下面，给我放上一百块的零花钱。
高中时期，靠着父母那点生活费，已经不足以满足我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了，所以，我迫切地需要那隔三差五出现的一百块钱。
每到回爷爷家时，爷爷的步伐都会变得缓慢一点，直到最后，连从卧室走到客厅，都要花掉好几分钟的时间。
后来有一天，爷爷给爸爸打电话说，那座老挂钟坏了。
不是时不时的乱响，就是不按照点数报时。
我爸说坏了就坏了吧，等到它把最后一点劲用完，就别再上弦了。
从那以后，家里就再也听不到震天响的报时声了。
爷爷似乎也越来越老了，过年回家打麻将，也开始记不住牌，有时候打着打着，一低头就睡了过去。
到我上了大学，回爷爷家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而且，那一百块钱，也不似从前般吸引我了。
一大清早，我被爸爸的电话吵醒，说是爷爷摔倒骨折，要做手术，让我跟爷爷说句话。
那一瞬间我哭得说不成话，而那边爷爷也言语不清。
得知爷爷做完手术去了ICU，我一没了课，就匆匆地回了家。
那天天气异常寒冷，我第一次，穿着防尘服，带着头套和鞋套，进到满是插管和监控仪的ICU里面。
而且是我第一次，看到爷爷流眼泪。
爷爷总说，哭是最没用的表现，就算你是女孩，也不能靠着哭来解决问题。
但是那天，爷爷见到我的时候，却哭了。
他带着呼吸机，不能说话，就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流着眼泪。
我最不会说话，到了那个场合，更是无言，只是默默地跟爷爷一起流泪。
护士说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爷爷听到了，放开了我的手，把头转向一边，轻轻闭上了眼睛。
爷爷转去了普通病房，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已经可以说话，但说的不清楚。
我就听到爷爷说：
“你是我家的旷世奇才，别辜负爷爷对你的期望。”
我从小听这句话，听了不下百次。
但是我的成绩一向很烂，别的特长也不出众，大学里面连个社团都没混过，还总是挂科。
可是爷爷还依然是我最忠实的粉丝，觉得我做什么都很出众。
那一瞬间我觉得有点愧对爷爷。
可我还没下定决心好好改变自己的时候，爷爷，不在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晚，我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哭得死去活来。只是静静地流眼泪。
第二天，我就回学校去了。
学校有考试不能耽搁，而且
我不敢参加爷爷的葬礼。
我怕我会崩溃，因为爷爷是从小到大，最偏袒，最喜欢我的人。他不在了，我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能像他一样，无条件的站在我身后，永远相信我支持我鼓励我，包容我所有的缺点和脾气。
爷爷入土后的某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全家人一起出行，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大伯。
在走到分岔路口时，我们全家都朝着南边走，唯有爷爷一人去了北方。
走到快要看不到人影的时候，我回过头，看到爷爷对我招了招手：
“我先走了！”
随后，梦醒了。
我从未觉得梦有这样神奇，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关于爷爷的任何梦。
虽然白天还会想起，想起还会哭泣，但是，梦境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爷爷的身影。
可能这就是爷爷的本意，他一向都是这样，不想让我哭，不想让我难过。
我有一天看到了某品牌酒的广告，想起小时候同爷爷的誓言。
我说等长大了，赚钱了，我要给爷爷买那个牌子的酒喝。
但是爷爷没等到我赚钱，就先走一步。
而且，我亏欠爷爷的也不只一瓶酒。
现在再回爷爷家时，看到那床头的挂钟，已经落满了灰尘。
那似乎永动的钟摆，也沉静地挂在那里。
挂钟下面
也不会再有一百块的零花钱等着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