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林喜儿跟在惊厥了的牛屁股后面从山上往下跑,他不明白今天这个牲畜为什么疯了一样往家跑。它以前性情很温顺,啃完草后不紧不慢地和喜儿回家,趟过河流的时候饮一通水,然后就趴在门前的木桩边,眯着眼反刍,嘴角里慢慢流出了白沫。
喜儿跟在它的屁股后面气得破口大骂,边跑边摸起石块向它扔去,牛跑得更快了,它有时踩到拴在鼻子上的缰绳,牛头猛地往下顿了一下,鼻子已被铜条做的鼻牵勒出了血。它跑到家门口,站在栓它的木桩前惊恐地看着同样气喘吁吁的林喜儿,喜儿拴好牛,本想用鞭子抽它一顿解恨,牛瞪着惊恐的大眼不敢直视他,浑身大汗淋漓,他的心软了下来,他检查了牛的肚皮,并没有发现牛虻之类的吸血虫,他就纳闷起来,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爹。爹告诉他不要再去山上放牛了,暂且在田埂上牵着啃草吧。
林喜儿是个放牛娃,放学后,假期里,放牛的活就是他的,直到秋后,他才解放出来。他打得一手好弹弓,射箭也很准,他用笔直的荆条做箭杆,用螺丝帽拧在前端当箭镞,箭尾嵌入美丽的雕翎。爹用坚硬的酸枣木给他做了一把弓,用钢丝做弦,没事的时候,他总爱用手指拨弄弓弦,铮铮作响。枣木弓早已被摸得油光锃亮,氧化成了紫红色。别的孩子也有一张弓,却没有他的精致,更没有他射得远。有一阵子,孩子们把钉子磨得锋利,把它插在荆条上,用铁丝牢牢地缠住,这样就做成了一枝有杀伤力的箭,这样,危险也就增加了,有一次邻居家的孩子把这样的箭射到了一个女孩子脸上,差一点就射到眼睛上!家长们禁止他们再射这样的箭。林喜儿就把那几枝锋利的箭用皮筋扎起来放在箭囊里,平日里不动它们,他依然在没有人的地方用带螺丝冒的箭练习。除了弓箭,喜儿的兜里还有弹弓,弹丸是随处都能捡到的石子,他仿佛拥有天生的能耐,弹弓比弓箭更准,他打过麻雀,一出手就应声而落,麻雀们从不怕插在谷子地里的假人,而一望见这个小孩儿走过来,就尖叫着飞散逃命。
盛夏来临,庄稼茂盛起来,一场雨后,在村旁的谷场里,人们发现了狼的爪印。大家纷纷过来勘探,狼的爪印比家狗的宽大,步幅也大,行走笔直。此时,村子里开始传出少了家禽的消息,大家一时人心惶惶起来,生怕人身受到狼的攻击,喜儿爹想到了前几日牛从山上疯跑下来的情景,它一定是受到了狼的惊吓。于是,家长们要求孩子们不要再去山上放牛,改去南洼平原上结伴放牛,让他们手里带着棍子,喜儿没拿棍子,他把所有的利箭都放在了箭囊里。南洼地势开阔,没有树木和庄稼,狼是藏不住的,但是这里的草早就让牛羊们啃得很矮小了,只有被它们排上粪尿的草幸免于难,它们在这些旺盛的草层里呼哧呼哧地闻一番,就扭头走开了。远远望去,这一堆一堆的草旺盛地散落在南洼里,比刻意的修剪还精致。牛羊散落在草场上,悠闲地吃着草。这时候太阳开始毒辣起来,把地面上的水汽蒸了出来,闷热得孩子们坐在一块裸露的沙地上打发着漫长的时光。
靠近水的边缘,那里长着齐腰高的水草,偶尔会从草丛里飞起白鹳,成群的野鸭时而出没于水里,时而上岸钻进了水草,那里是它们的乐园。这一天的下午,水草里忽然扑棱棱飞起几只水鸟,野鸭也成群地惊叫着向水里飞去,它们贴着水面像一颗颗射出的子弹。浓密的水草深处走出了两只狼!它们正呈半包围状向最近的一只小羊围拢,近处的牲畜纷纷惊慌地逃窜,那只小羊找不到母亲,傻傻地站着,只剩下凄惨的叫声。孩子们在百米开外,见到牛羊的骚动,也很快发现了狼,他们抓起木棒却不知所措。喜儿一骨碌爬起来,拈弓搭箭,猫着腰向前面的一堆草跑去,他利用一堆堆的草丛做掩护,不断地像两只狼移动,九十米,八十米,七十米……他在接近五十米远的草丛边蹲下来,这时狼已准备向可怜的小羊发出攻击,它们的眼里露着凶光,脊背上的毛已经竖了起来。喜儿来不及多看,他的手心里已经渗出了汗,他对准一只狼拉满了弓,只听“嘭”的一声,飞箭疾驰而去,狼正把注意力放在即将得手的猎物上,却没有注意这潜在的危险,那枝箭瞬间射中了那只狼的眼睛!它哀嚎着向上窜了一下,就在地上打起了滚,另一只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它向喜儿的方向掉过头来,这时,喜儿已经站了起来,第二枝箭射向了它,接着快速的搭第三枝,第四枝……其中的一枝射中了它的前腿。狼退缩了,它拖着尾巴回转身和同伴一起向山的方向跑去。孩子们跑了过来,他们发现射中狼眼睛的箭已经折断,上面沾满了鲜血。伙伴们惊恐未定,他们来不及庆祝,各自找回牛羊往家里赶去。村里很快传开了,喜儿名声大噪,连大人们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狼的诡计没有得逞,反而受到了重创。当天晚上,有人听到了山里传来了狼的哀嚎。从此以后,人们再也没有发现狼的行踪,它们是死了还是跑去了别处,无人知晓。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喜儿去田野里总背着箭囊,那张弓挎在肩上,箭囊里又多了几枝锋利的箭。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这天,林喜儿在野外里忽然肚子疼,他跑去玉米地里大便,他蹲在地里,透过玉米秸的间隙望见两个人从小路上走来,等再近的时候,才看清原来是村里的一个姑娘,她的后面跟着村长家的浪荡公子——王福串,这个家伙平日里无恶不作,除了祸害别人家的东西,就是欺负人,大家都敢怒不敢言。此时,那个姑娘正没有防备地走在寂静的小路上,王福串蹑手蹑脚地赶了上来,从后面把姑娘揽腰抱了起来,姑娘尖叫了一声,正欲反抗,却被他按在了路边的草丛里,用肥硕的身子压住了她,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在她身上乱摸起来。喜儿看到这里,顾不得拉屎,他拿起弹弓朝着王福串的屁股狠狠地射去一个弹丸,王福串正在兴头上,被打得龇牙咧嘴,他一个翻身,刚站起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他的鼻子上又挨了一记!姑娘瞅着机会爬起身,朝着他的裤裆踢了一脚,就飞快得跑了。王福串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捂着裤裆,在地上打滚哀嚎着,喜儿看到这里,悄悄地钻进玉米地深处,从地的另一头跑掉了。王福串的鼻子去了一块皮肉,如果再往上点,鼻梁骨就会被打断。他捂着流血的鼻子踉踉跄跄地去村里找他爹去了。他爹的淫威让村里人都有所忌惮。即使他家的狗也霸道得很,有人经过他家门口,都要受到那畜生的威胁,喜儿真想给他一箭!却从不敢造次。有时候它离开了家门在街上溜达的时候,喜儿瞅瞅没人,就拿起弹弓给它一下子,那崽子发出“呜呜”的哀鸣,夹着尾巴向家里跑去。打出伤也是不怕的,因为使弹弓的人多了,绝不会凭空怀疑到他的。
喜儿这次心里窃喜,不仅救了那姑娘免遭侮辱,还为自己出了一口气,王福串总是仗着他爹的权威,仗着自己的高大欺负别人,他经常撕着喜儿他们耳朵上面的头发,牵着他们到处走,孩子们疼得眼泪直往下掉。这个坏蛋现在终于得到了报应!
林喜儿却不喜欢掺和到人们的是是非非中来,他就愿意在大自然中除暴安良,他甘愿自己是自然的仆役,也喜欢在某个时刻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主宰,总之,他愿意在自然中徜徉,无拘无束。
又是一年的夏季来临,没有了狼的威胁,他们又可以去山上放牛了,喜儿又可以在山涧里自由自在地畅游。每当骄阳肆虐的时候,他就躲在山涧的深处,那里是悬崖的底部,一缕清泉从上面川流而下,一汪碧水在白沙青石间驻足,转过身又经过石头的间隙千回百转地向山下流去,薄薄的雾霭浸润着整个树林,鸟儿婉转的叫声一声近一声远地互动着。喜儿是这山中的一员,他好像是一只需要饮一口清泉然后在树枝上玩耍的猿,他爬到最高的树上,站在最高的树枝上,扒开树叶,露出自己的半个身子,他的目光越过了所有的树梢,那是一片片层层叠叠的由绿叶织成的海。这绿荫的华盖之下,生物们在食物链上相互角逐,相互依存,生生不息。
这一天,天气有些阴沉,树林里也有些肃静,喜儿正当纳闷,他忽然听到了一阵鸟的尖叫,他寻着声音赶去,只见在一株大树下的空地上,一只雀鹰与一条巨蛇正在打斗,雀鹰张着翅膀起起落落,用喙和爪对付着蛇,蛇的半个身子竖立着,张着血盆大口对峙,它们都发出可怕的声音,这一场搏斗,早已把周围的邻居们吓得关门闭户了。
此时,那条蛇凭着自己的个头和力量即将占了上风,它的尾巴缠住了雀鹰的一只脚,雀鹰慌乱地扑棱着翅膀,下一刻,蛇只要抓住机会咬住它的脖子,胜负就见了分晓,从此,它在空中的掠影将消失,它承载着喜儿心中多少的希冀和诗意!说时迟那时快,那支雕翎箭“嗖”地一声飞出,正中蛇的七寸,它的半个身子“叭哒”一声倒在了地上,雀鹰顺机挣脱了缠缚,飞到了树枝上,惊魂未定的看着那条蛇。蛇正在浑身抽搐,灰白色的肚皮翻来翻去,不一会儿,就只剩下尾巴蜿蜒着。喜儿走过去,心里忽然萌生了惋惜之情,他把蛇拖了起来,找一处沟壑,把它埋了起来。
从此以后,喜儿把弓箭和箭囊挂在了房梁上,再也没有动过。
再以后,喜儿去当了兵,成为了部队上优秀的射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