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緋靡
楔子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细雨纷繁。
白承兀自坐在自己的坟前,看着朦胧在烟雨中的洛城。
这里是远离城镇的一座孤坟,五年来与白承为伴的,只有栖息在坟边杏树上的那只乌鸦精。那只乌鸦精通身漆黑,头顶却生了一根翠绿色的羽毛,看得见魂魄也会说人语,自言名叫绿鸦,只是不知为何,一直做着这孤魂野鬼的邻居。虽是聒噪了些,却也总算是白承这无边寂寞里唯一的慰藉。
据绿鸦说,其他人死了的七天之后,魂魄就会被黄泉的鬼差勾走。可这已经是白承身死的第五个年头,他的魂魄却还在此处,没有勾魂的鬼差,他也无法远离这一方埋了肉身的坟土。
他被束缚于此地,等待着无尽的生命终结,亦或是有人给他救赎。
绿鸦说,这是【业】。每个人的执念都是一种【业】,若业未得解,即使肉身腐烂,它也会牵扯住魂魄,等待着执念消散。
白承感受着舌根涌上的痛楚,却不知什么才算他的【业】。
绿鸦初到此处时,也曾问及白承身世名姓,白承只摇了摇头,绿鸦也不知他这摇头的意思,究竟是忘了,还是不愿说。
再后来,任凭绿鸦如何聒噪,白承也不发一言,只静静坐在坟前,日复一日看着眼前相同的景色,只偶尔点头摇头作为应答,大多数时候都沉静如雕塑。
“你……你不会是个哑巴吧?”
在相伴许久的某一天里,绿鸦终是意识到了这点。
那是绿鸦第一次看到白承眼中有了情绪,没有喜悦,却也不像是悲伤,只是沉甸甸的,仿佛有什么要从他眼中喷薄而出,最终却还是归于沉寂。
绿鸦被白承突然的反应吓得愣怔了,呆立在白承面前没了言语。
白承这才将空洞的目光落在绿鸦身上,绿鸦愣了半晌,才小心翼翼道:“白公子,你没事吧?”
绿鸦想了想,又补充道:“白公子,白承,你身后的墓碑上,写着你的名字呢。”
白承闭上了眼,没有回头去看。
上面的内容,没有谁比他更加清楚了。
罪臣白承之墓。
一笔一顿,颤颤巍巍的写在那简陋的木牌上,正是白承的字迹。
白承的肉身被禁/锢在碑下,魂魄被束缚在碑前,转瞬便是五年。
五年里,绿鸦每日都向他絮叨着洛城内发生的事,绿鸦的故事都是从街边熙熙攘攘的行人口中听来的,尽是些琐事,白承却也一直耐着性子听着,仿佛只有在这些故事里,他才能感受到一些人世的烟火气,清晰的知道自己仍在这世间。
这日清明,绿鸦正给白承说着近日洛城中新来的琴师,却突然止住了话头,偏头听了听,说了句“有人来了”,便扑闪着翅膀飞回了树上,漆黑到映不进任何事物的眼睛望向远方,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
白承也看着远方,细雨之中,一男子身着素衣,手里提了坛酒,冒雨而来。
白承攥紧了衣角,眼前那个挺拔的身影与他遥远记忆里的身影重合到一起。
“秦轼……”
白承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秦轼跪在了白承的坟前,唤了声“阿承”,便也没了言语。
他不知他来祭奠的墓主人,此刻正坐在他的身前,被细密的雨丝打湿了眼眶。
秦轼揭开酒坛坛封,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清冽的酒香。秦轼饮下一大口酒,然后将剩余的酒悉数倒在了白承的坟前,白承的口中立刻涌上一股清凉。
只是白承并未品到酒香,他感受到的只有舌根处的伤口被刺激到的痛楚。
他的肉身早已腐烂,伤口却烙进了灵魂,血早已流尽,未能愈合,也未曾结痂。
秦轼拂去了碑上灰尘,“罪臣”二字让他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秦轼的声音如白承记忆中的一般清润好听,却也带着时间也散不去的冷漠疏离,如同落在身上的雨水一般透着寒意:“阿承,先帝殁了。”
“如今天下已改朝换代,你等我几日,我便带你回家。”
秦轼顿了顿,终是说道:“你不是罪臣,你本不该被牵扯进来的,是我对不住你。但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那样做。”
白承注视着秦轼的眼睛,那双一贯冷漠的眼中涌起些许悲戚,却始终是坦然的。
秦轼说罢,便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白承伸出手去,想抓住秦轼飘飞的衣袂,却只是握住一片虚无,看着那人重归繁华。
原来不管听了多少故事,他终究已不属于这尘世。
第一章
洛城四面环水,来往游人,皆需行上几十里的水路。
缠绵的细雨从昨日起便断断续续的下着,船夫们披上了蓑衣,撑着长篙,用洛城特有的软糯乡音在船头闲谈。
“我撑了几十年的船,还从没见过模样长得这么周正的客人。”
另一人也啧啧叹道:“穿的也华贵,两个人就包了咱们这么大一船,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小姐,竟生得这般神仙似的好样貌……”
一撑船的小童来的迟了些,未见到客人,听着大人们的言语,心里好奇的打紧,一个劲往船篷瞟着,想看一眼别人口中那神仙似的人儿,又恐自己贸然进去扰了客人兴致。
这时一道清润的声音从船篷里传来:“船家。”
小童闻声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把手上的水往衣襟上抹了两把,便掀开了帘子走进篷里。
只见一男一女端坐其间,那男子一头墨发随意地绾着,眸子是极深邃的黑,乌漆漆的,叫人看不出喜怒,皮肤白皙得有些病态,偏是那一抹薄唇红艳艳的,穿的衣服也是红的,上面用金线绣满了繁复的花纹,腰间坠了枚嵌了红豆的骰子,也不知那骰子是用什么制成,瞧着总仿佛泛着一点淡淡的蓝光。
一旁的女子穿着倒是相对来说朴素了不少,在这有些清寒的时节,手握一把素扇,时不时地扇上两下,身着一袭黑衣,黑纱覆面,虽是看不得全貌,单是露出来的那双眼,便足以惹人遐思,更不消说那女子周身清冷的气质了。
那小童看的愣着了,安思骨见来者是个可爱的小童,浅笑道:“不知这船还需多久靠岸?”
安思骨一笑,桃花眼微微眯起,眼角上挑,说不尽的风流,让小童无端的想起了家中长辈说过的勾人魂魄的鬼怪。小童拨开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回道:“若不起大风,不消半个时辰便可到洛城。”
“这洛城内近日可有什么奇闻怪事?”
小童低头想了想,洛城乃是有些年限的古城了,若说这奇闻怪事,当真是传出过不少,但是近日里确实没什么诡怪之事。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那琴笙阁新来了个琴师,据说姿容无比艳丽,只是这事完全谈不上奇怪,更何况眼前便是好看的谪仙似的人,小童便也没说出来,只道:“近日城中太平,没闹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安思骨点点头,便让那小童出去了。
蚕柩摇着手上的素扇,问道:“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安思骨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骰子,道:“城中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可是他的气息?”
安思骨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又摇了摇头。蚕柩有些不耐:“到底是与不是,你且说清楚了。”
“城中的确有七浔仙的气息,只是我刚刚所感知到的,并非是他。”
“据那小童之言,可知你所感知到的此人并无作乱之意,我们大可不必理会。”
安思骨眯了眯眼:“纵是他作乱,只要不挡着我们的路,也该是与我们无甚关系。只是这气息实在是不寻常,不似神佛,也不似精怪,像是孤魂野鬼,却没有多少戾气。依我所见,我们到了洛城后先循着气息去看看,免得日后突然蹦出来个什么幺蛾子误了我们的事。我们寻了他这么多年,如今总算寻到了些踪迹,万不能再生变故。”
蚕柩思忖片刻,虽心中焦急,但也知安思骨说得有理,便也只好应了。
船只在洛河上飘摇,烟雾中洛城的轮廓逐渐显露了出来。
靠岸后,安思骨撑起一把绘了枝红梅的油纸伞,步入细雨之中。
蚕柩淋着堪堪能打湿衣角的雨,鄙夷的撇了安思骨一眼,嘴上说着与那清冷的形象毫不相符的话:“你一截埋了多少年的烂木头,淋点雨还能发芽怎么着?街上的小姑娘们也没见得有你这么娇贵,呸。”
安思骨对蚕柩的话毫不在意,面上仍旧端着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笑意,看着洛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向着那奇怪气息传来的方向走去。
蚕柩嘴上万般嫌弃着,却仍是紧跟上来,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一路走到了荒无人烟的城郊,他们面前走来一白衣男子,膝盖上有些拍不去的泥土,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才投来轻飘飘的一瞥,被蚕柩那么盯着也无甚反应,迈着沉稳的步子离开了。
等那人走远了,蚕柩才说道:“是习武之人,不过应当只是个凡人。”
安思骨点点头:“他身上确是沾染了些死气,不过并非本源,我们应该离得不远了。”
二人又行了数百米,终于见到了一座孤坟。
说是坟,也不过是一个凸起的土丘,前面立了个简陋的木牌,尚且算得上是墓碑。
坟前,坐了一只模样清秀的鬼,穿着染血的白衣,正抬眼打量着他们。
安思骨瞧着那墓碑上已有些褪色的字迹,便知这坟有些年头了,开口问道:“阁下为何不入往生,久驻于此?”
白承睁大了眼看着面前气质不俗的二人,伸手在地上比划起来。
绿鸦在树上扑闪了两下翅膀,落下几根黑色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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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荒野中的小小土丘,还从未如今日般热闹过。
秦轼前脚刚走,一黑一红两道身影便紧随其后,红衣男子撑伞,黑衣女子执扇,一眼瞧过去便知不是什么良善人家,更何况,那二人还看得见他。
白承伸手在地上写字,五年未写,难免有些生疏,他便耐着性子,一笔一划,慢慢写下:
“吾被禁/锢于此,无法离之十步以外。”
白承的字迹同他本人一般秀气,安思骨总瞧着有些眼熟,抬眼一看,才知这地上的字与墓碑上的皆出自同一人手笔。
不过安思骨并不在意这些,既然此人是被禁/锢在此处,便误不了他的事,自然也就无需多管,便道:“在下安思骨,前来洛城寻人,因此地气息不同寻常,才前来探访,多有叨扰,还愿日后两不相妨。”
白承笑了笑,自己一个孤魂野鬼,还不能离了自己的坟,哪里还像是能妨碍到别人的样子?
只有树上的绿鸦知道,这话实是说给她听的。
安思骨道了声“告辞”,便与蚕柩一同离开了。
白承目送二人离开后,又闭上了眼。不消片刻,便听到了扑扇翅膀的声音,他知道,绿鸦也飞走了。
安思骨与蚕柩一路无话,悄无声息的走着,快要走出这荒芜的地界时,安思骨却突然停了下来,蚕柩也心照不宣的停下脚步。
“阁下跟了一路了,有什么话,不妨当面讲清楚了。”
绿鸦这才显露出身形,化作一黑衣女子的模样,额间一抹绿痕,惹眼得很。
安思骨与蚕柩皆看着眼前的人,绿鸦清了清嗓子,出口的声音却仍是干涩嘶哑:“求你们帮帮白公子。”
安思骨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帮?怎么个帮法?”
“帮他了结执念,让他步入轮回。”
安思骨还未开口,蚕柩便不耐道:“你可是大街上随便抓个人便要让人家帮你的白公子?我们只是路过,可不是来普度众生的,想帮你家公子,你还是去庙里多烧几柱高香吧。”
绿鸦没想到这个看着清冷的女子开口竟如此随性,稍愣了愣,又补充道:“我……我能给报酬的,只要我有的,你们都能拿去,只要你们帮帮白公子……”
蚕柩翻了个白眼:“你倒是说说你一个刚修成人形的乌鸦精,能有什么供我们拿的?”
绿鸦紧张之下伸手摸了摸额间的绿痕:“你们不是要寻人吗?我可以预测到不详之事,我可以帮忙的。”
蚕柩质疑道:“你确定是预测凶兆,不是一语成谶?”
绿鸦有些羞恼的红了脸:“当然不是!我有些时候……也是能预测到一些好事的……”
蚕柩没想到眼前这个看着十分无趣的乌鸦精逗弄起来竟如此好玩,正欲再逗她几句时,却被安思骨打断了话头:“蚕柩,莫再耍她。”
说罢,又转头对绿鸦道:“帮倒是能帮,只是还得看看你能付出多少诚意。”
“你们需要多少诚意?”
安思骨思索了一下,将伞沿向上抬起了些,莞尔笑道:“我尚且不知此人有何心结未解,又怎好坐地起价?不如这样,在下先去与白公子交涉,待此事了结,再向你索要报酬,如何?”
这番话说得便很是无赖了,等一切了结,安思骨要什么报酬都没了绿鸦拒绝的份,分明是强买强卖的奸商行径,却偏偏被安思骨说的有理有据,叫人无法拒绝。蚕柩便在一旁将安思骨腹诽了好几回。
绿鸦却是毫不迟疑地应下了,完全不去考虑其中利弊,蚕柩见她应得果断,心想,大抵在这乌鸦精心中,什么也比不得她那白公子重要了。
既已商定,三人便又折返,往那孤坟方向走去。
快到坟前时,绿鸦又变回了乌鸦形态,并叮嘱安思骨不可将三人之约告诉白承。
安思骨本就不是好管闲事之人,微笑默许,倒是蚕柩被勾起了好奇心,满腹的疑问想说出口,可惜已行至白承目力能及的范围,便只好硬憋了回去。
白承抬眼,疑惑地看着本离去许久的二人又折返了回来,绿鸦飞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时不时发出两声嘶哑的鸣叫。
安思骨站在坟前,继续端着一脸无可挑剔的笑意,大言不惭地说道:“在下归去路上思索良久,终究觉得不该将白公子一人留在此处。今日既见便是缘分,愿帮助公子一二,还望公子莫要拒绝。”
白承思索了下,便点头应着了。
他已在此处等了太久,一直等着有人予他以解脱,如今那人真的来了,他反倒慌张起来。
他在心中暗暗嘲笑自己,当真是太没出息了。
安思骨见他点头,便继续道:“如此,我便冒昧的问你几个问题,还望公子如实回答。”
白承又点了点头。
“阁下肉体何时逝世?”
白承在地上写下:五年前。
五年,应是只剩一堆白骨,见不到什么恶心的骇人场面了。思及此处,安思骨心中松了口气,又问道:“阁下可是无法开口说话?”
白承继续点头,安思骨说了声“得罪了”,便轻轻握住白承下颚,白承被迫仰起头来,张开了嘴,安思骨便瞧见了白承堆在口中的半截舌头,舌根泛着白,早已没了血色。
第二章
那伤烙在了魂魄上,绕是阎王来了怕是也不好凭空修补,安思骨松开手,想了想,说道:“你如今口不能言,此处也不方便,不如我先带你进城再作商议,可好?”
白承低头正要写他离不开此处,安思骨便又补充道:“你的魂魄离不了你的尸骨,我们把尸骨也一同带走便可。”
白承默许了,安思骨将伞递给了身旁的蚕柩,蚕柩极不情愿地接过,安思骨道:“你们且站远些。”
白承与蚕柩便一同退到安思骨后方五步左右,安思骨取下腰间骰子,默念了句口诀,骰子中的那颗红豆泛起红光,安思骨外衫与墨发皆被无名之风扬起,那座坟上的土便向四周流散,一直到一副金灿灿的棺木露了出来。
这坟墓简陋至此,棺材却是上好的金丝楠木,上面布满了细密的金锭纹,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安思骨抬手,说了句“冒犯了”,棺木上的钉子便自己脱落了下来,棺盖缓缓移开。
白承手攥成拳,看着那具白骨慢慢显现在眼前,双腿发软,跪坐在了地上。
大抵再没几个人有如他这般看着自己尸骨的经历了罢。
明明只剩下了森森白骨,他却仍能无比清晰地知道,那便是自己,是自己曾用了二十余年的身体。白承相信,即使这具白骨摆放在无数尸骨中间,他也一定能一眼认出,那是割舍不去的魂与骨的羁绊。
蚕柩在一旁扶了他一把,却没能扶起来,叹气道:“你若要看便多看几眼吧,以后怕是要彻底告别原身,再没机会了。”
绿鸦凄厉的叫了几声,在尸骨上方的天空盘旋。
安思骨站在边上等了会儿,见白承依旧跪坐在地上,眼神空洞的望着棺中的白骨,便道:“前尘终究已成往事,时候不早了,我们便动身吧。”
白承愣了一会儿,才迟钝的点了点头。
安思骨看着白骨,摸了摸下巴,突然有些苦恼道:“这可要怎么带回去才好……”
安思骨大可将那具白骨变小了收入自己袖中,但他一想到要将别人埋了五年的骨头揣进自己袖子里,心里便不住地发毛。蚕柩知道安思骨的诸多毛病,在外还是决定给他留上几分薄面,便也没有点明。
三人皆沉默了下来,思索着带走尸骨的方法,白承低头在地上写下了个“焚”字。
这方法安思骨与蚕柩自然早就想到了,只是毕竟是当着人面烧人家骨头的缺德事,自是不好由他们亲口说出来,见这白承如此上道,二人心下便都松了口气。
安思骨也不知今日究竟冒犯了多少次,只是又道了句“冒犯了”,手指间便翻腾起一簇火苗,棺木中的尸骨陡然燃烧起来,棺木却是完好无损,不消片刻,尸骨便烧成了一摊灰烬。
安思骨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那骨灰便洋洋洒洒的飘进了锦盒中,安思骨将锦盒揣回袖中,接过蚕柩递来的伞,说道:“走吧。”
三人一鸟便向城中走去。
走到拐角时,白承忽然回头,看着那已被刨开的坟土,心下思绪万千,却终究理不出个头来。
进了城后,安思骨一眼便瞅准了附近最大的茶楼,走到跟前,才发觉茶楼内十分清冷,桌椅也撤去了大半,只有两三个小二打扮的人正在里面搬东西。
安思骨收起了伞,叫住门前一小二,问道:“贵店可是要打烊了?”
那小二看眼前一红一黑的两人样貌不凡,那红衣男子肩上还落了只乌鸦,觉得有些古怪,却还是老实回道:“二位不是本地人吧?这周遭的人都知道,我家老板亏了银钱,这茶楼啊,过两日便不开了,茶楼里的人也已散的差不多了,就等着有人肯出钱把这店买下来了。”
安思骨见这茶楼空空荡荡,十分清净,觉得正是合了他们的意,便问道:“可还迎客?”
“客官要是不嫌弃这快要关门的晦气地方,便请进来吧。”
安思骨等人走进茶楼,要了个雅间,让小二泡了壶上好的君山茶,又嘱咐无事莫要进来叨扰,才谈起了正事。
几个小二本就忙着收拾东西,听安思骨说不让人打扰,自是求之不得,各忙各的去了。
安思骨将杏黄的茶水倒入茶碗,才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笔墨纸张,在桌上铺平了,将笔递向白承:“有何执念未解,便一一写出来吧。”
白承接过笔,蚕柩便站在一旁磨墨,白承蘸了墨,望着白纸思索良久,笔尖的墨滴在纸上晕开了一朵小花,他却有些无从落笔。
蚕柩最见不得别人磨磨唧唧的,转着手上的墨块道:“有什么你写出来便是了,我们几个还能笑话你不成?”
白承听得有些羞恼,细想他为人的二十余年,倒也着实像是一个笑话。
半晌,白承才轻轻落笔:
“吾名白承,本是瑶安国白桀白将军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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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起瑶安国的白桀将军,五年前也是世人皆知的一代豪杰。
白将军一生峥嵘沙场,战功显赫,若是死于战场,也算是死得其所,他那豪迈的一生也够后人吹嘘百年了。他却偏是命大,数次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扛着军旗凯旋而归,每当此时,王城中的百姓无不出来相迎。
此番场景便让那生性多疑的老皇帝瞧不下去了,自古以来功高盖主本就是君臣之间莫大的忌讳,更何况当时的白桀手握重兵,受百姓爱戴,且他为人宁折不屈,不懂变通,一出口便是肺腑之言,早就把那听惯了奉承的皇帝得罪了不知多少回,于是这么一位功绩足以名留青史的大将军,成了皇帝心中一根刺,拔了怕血流不止,不拔又着实疼得慌。
除这白桀将军的英明神武外,还有一件世人皆知的事。
那便是白将军戎马一生,其独子,却是娇弱的连女孩子都打不过的。
白承便是白桀大将军唯一的儿子,父亲忙碌,他自小便被家中众人当成神佛一样供着的,可谓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典型的一副混吃等死的少爷样,偏偏生得一副多病之躯,身形单薄,小脸也白生生的,叫人看了心生爱怜。
后来白将军着实看不下去,一脚把他从榻上踹下来,扬言要把白承培养成如自己一般的将才。
可笑的是白承自幼娇生惯养,别说有什么傲人之资,连大一岁的姐姐都打不过。再加上随了母亲的相貌,生的白净,竟是常被人认作女孩子。更何况过惯了安逸日子的白承,又怎会有什么宏图壮志?
白将军却是对白承这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很是上心,还特意靠着自己多少年前的烂桃花关系,将白承送入了国子监。承蒙白将军他老人家不弃,终是让白承学到了些本领——
趁着教学的夫子不注意带上一伙人翻墙逃学,兵书中夹着春宫图与邻桌的人共同观赏,插科打诨,样样皆是无师自通。
白桀无奈,只得长叹一声。他白大将军戎马一生,何时输过?如今不知前世犯了多大的罪过,才摊上了白承这么个孽子,日日闯祸,让他不得安生。
那时,白桀嘴边常说的便是:“你若是有那秦八王爷一半的本事,我现在死都无憾了!”
秦八王爷,说的自然是秦轼,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弟弟。
由于父亲的这句话,导致白承在见到秦轼前,便是满满的敌意。
只是在国子监见了秦轼之后,这敌意却消了不少。
秦轼比白承虚长了两岁,却已是英姿挺拔,和白承等人站在一处时泾渭分明。秦轼分明穿了一身同白承一样的白衣,却是穿的整齐干净,气宇轩昂。
白承再低头看看自己与身边那些人,这衣服穿的不是同白承一样的看着病态纤弱,就是邋里邋遢,礼结都不知系错了几个。好在白承练得一张刀枪不入的脸皮,照旧满面笑容迎上他的目光,一脸的光明磊落。
秦轼打量了白承一眼,才发出了朗润如玉的声音:“白承公子?”
白承扬眉道:“正是。”
他一眯眼,却道:“久闻白公子生得貌若潘安,今日一见,当真如此。”
秦轼说的是实话,白承明眸皓齿,自然好看。只是向来纨绔惯了,再好的底子也被他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毁得差不多了。
以前倒也有不少人夸过白承漂亮,但他白承好歹也是白桀将军的儿子,本就因着自己是废人一个多少有些心虚,再夸他长得漂亮,岂不是当面打他的脸,骂他辱没父亲英明?因此那些夸他长相的均被他好一通骂,就差把对方祖宗一个个从祖坟里刨出来骂个遍了,久而久之,便再也没人说他长得好看了。
因着这些前言,秦轼那话方一出口,白承身边的人皆是捏了一把汗,只怕这缺心眼的白承当场发作,惹得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白承却是未发一语,愣愣的站在那里闹了个大红脸。
分明是往日里让他气恼的一句夸奖,此时由眼前的人说出来,却好像带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生生叫白承忘了反驳。
秦轼面上倒是并无异样,仍是一脸温润儒雅的翩翩公子样,向夫子行过礼,又向白承道了别,便又离去了。
刚刚都蔫了一般的一群人在秦轼走后才喘了几口粗气,这才发觉向来脸皮厚比城墙的白承脸上竟起了一层可疑的红晕,一时又喧嚷笑闹起来。
唯有白承仍看着秦轼离去的方向出神。
第三章
若要说最容易被王城中公子记恨的人,无外乎有三种。其一是品学兼优深得夫子喜欢的人,其二是家世显赫惹不起的人,其三是常被家中长辈用来教训儿子作为典范的人。
而这三种,秦八王爷可谓是样样占全。
可偏是这样的秦轼,竟与城中堪称是纨绔子弟头目的白承相熟了起来。
白承身边的人,不是如他父亲姐姐这般心胸豪迈不拘小节的人,便是如他一般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像秦轼这种饱读诗书高风亮节的人,往往都瞧不上他这种胸无大志的人。
可秦轼却是个例外,他待白承好,还是颇有些针对性的好。分明对别人都爱答不理,对白承却是有着十足的耐心,就连说话语调都比对别人轻缓了不少。
渐渐的,城中的公子们闲谈时便将秦轼和“断袖之癖”“龙阳之好”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了一起,虽是没人有胆子当着秦轼的面说,这风言风语也定是传到了他的耳中。只是秦轼对此竟无甚反应,甚至也不避嫌,仍旧一口一个“阿承”,叫的无比亲热。
白承身边还从未有过这般斯文儒雅,还待他如此亲厚的人,没过几日,便把他那些酒肉朋友抛在脑后,成日与秦轼一同谈天论地。
自从与秦轼相熟后,素来穿着随性的白承每日出门前都要让侍女拿着镜子看上良久,生怕自己哪处看着不端庄,哪处礼结又系错了。
就连平日与秦轼说话时,白承也总是端出文人墨客的酸朽腔调,只想着何时能语出惊人,博得秦轼几句夸奖。
白将军见自己儿子终于走上正道,心里高兴得紧,白承往日那些朋友却是看不下去了。
其间与白承最为相好的,乃是太尉的儿子许沐戈,为人洒脱仗义且玩得开,一直都与白承十分合得来。
这日白承正拿了新搜罗来的诗集要去找秦轼,便被许沐戈拦住了。
这些公子们相处都有自己一套方式,白承在许沐戈面前也不端着,毫不客气道:“好狗不挡道儿。”
以往常和他们笑闹在一块的许沐戈却没有顺着接话,表情难得的严肃:“秦轼此人心思深沉,不可能无端的对你好,我劝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些。”
此时的白承心里全是秦轼的好,又怎能听得进去。只是他也知许沐戈此番是为他考虑,不好拂了许沐戈的面子,面上还是应了下来。
许沐戈一眼便看出白承是在敷衍他,叹口气道:“你不妨想想,你与秦八王爷经历爱好均差异甚大,且平日里一直没有来往,他为何要对你好?就算真如市井流言那般,他对你……存的是那种心思,那你又当如何,你可有想好要如何回应?”
这下白承才细细思索起来,秦轼待他,确实是好的有些莫名其妙,心高气傲如秦轼,又为何偏只对他一人和善?这份好中究竟掺了几分真心,谁也说不准。
但若秦轼当真是捧出了一颗真心,那真相便与市井流言相差无几了,若是如此,他又该如何回应秦轼这一颗真心?
许沐戈见白承当真考虑了起来,心才稍稍放下,说道:“话我就先撂在这了,该怎么做你自己考虑,我不插手。”
白承道了声“多谢”,许沐戈便走到了一旁:“我也不挡你的道儿了,爱干嘛干嘛去吧,你心里有数就行。”
许沐戈的这番话在白承心里结了个疙瘩,他一路上都在想这事,连带着的,便是秦轼待他的各种好。
他想着,如果这些好都是假的,那秦轼这心思也着实是太深了些,他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人能为了自己的某些目的,假模假样的去对另一个人好到这种程度。
但如果是真的……
如果对方是秦轼的话,似乎也不是什么太难接受的事。他自己本就冠了个不学无术的恶名在外,多一个断袖之癖倒也无妨。只是可怜了秦轼一个品学兼优的谦谦君子,也要跟着自己被人指点。
一路这么琢磨着,便到了他与秦轼相约的地方。
那是国子监后面湖中央的一处亭台,这个时候鲜少有人过去。白承踏上木桥,只要走过这曲折的长桥,便能与亭中的人相会。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走的平缓,白承觉得自己仿佛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
到了近前,秦轼站在亭口,一手拿着书卷,对着白承款款一笑,气质斯文儒雅,身姿却是习武之人独有的挺拔。
白承再也按捺不住了,迈开步子向着秦轼奔去。
“怎的如此莽撞。”
秦轼说着,扶稳了险些撞入他怀中的白承,白承抬头一笑,正对上那双温柔的眸。
春寒料峭,天边下起了细雨,悄无声息的飘落在湖面,没入湖水中。
秦轼从桌上拿起叠的整齐的披风,披在了白承肩上:“我今日出门前就瞧着这天似是要转寒,想你毛毛躁躁的,定是穿得单薄,果真是如此。”
白承任由秦轼为他系好披风,看着秦轼俊朗的眉眼,心中一片暖意。
不可否认的,那一刻确实让他心动。
秦轼的好是体贴周到,细致入微的,与白承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像是极轻的春风,还未被人明确的感知时,便悄无声息的融化了寒雪。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秦轼吟了一首《竹枝词》,白承本就不是个爱看书的人,自是不解其意,看向天边,不见日出,只见细雨,便笑问道:“今日可哪来的日出?”
秦轼也笑了笑,却也并不含蓄,手指伸入湖中沾了些湖水,便在桌上写道:“道是无情却有情。”
这下白承倒是看懂了,他向来过得风流,向着不同的漂亮姑娘说过不少情话,也听了不少姑娘们种种吹捧,皮厚如他,这次竟脸红到了耳朵根儿,愣了半晌,突然抬头在秦轼脸侧落下一个浅吻,便慌张的跑走了,险些落到湖里。
自那以后,二人便来往更是密切,几乎要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连白桀都觉得有些不正常了。不过这事听着始终难听,有伤风化,他也羞于提出,便让白夫人私下找白承隐晦的提醒了几句,白承自然了解家母的意思,却也只能装着傻。
毕竟他清楚,他能接受的,家人未必也能接受,更何况自己的父亲一世英名,若传出独子有龙阳之好这等丑闻,实在是有辱家门。
可他另一边,又着实舍不得秦轼。
他本逍遥惯了,感情之事也从未有过长性,当初之于秦轼,也存了不少好奇与玩玩儿的心态,本想着等二人都觉得没劲时,便撒手散了就是,却没能想到,他这颗心此次竟落得有些彻底,至少至今为止,他对秦轼仍未感到厌倦,甚至愈发的放不下了。
秦轼是王城中的八王爷,当今皇帝最小的弟弟,长兄如父,更何况,只看这岁数,皇帝都快能做他爷爷了,皇帝素来都是把他当太子一样宠的,若是让那老匹夫知道,自己无比宠爱的弟弟,被一个男人给拐走了,怕是要气得恨不得灭了白承满门。
白承知道自己这样没法向父母交代,也知道秦轼的身份注定无法跟他长久,却又不想就此与秦轼无缘,与秦轼在一处时,他便一直迫使自己忘记两家那档子事,好像他们还有无限的以后。
秦轼吟了《竹枝词》,白承以一个吻做了回应,两人怎么说也算是确认了关系,只是那次白承主动落在秦轼脸上的浅吻之后,秦轼一直没与他主动亲近过,一直保持着亦兄亦友的关系,让白承郁卒不已。
花朝节时,二人去庙会祈福,白承从不信神佛,可那时,他却虔诚的叩首,祈求与身侧之人有个长久。
寺庙建于山间,不管是将军府还是王府,皆相距甚远,夜间,二人便找了家客栈住下,要了坛酒,对坐而饮。
一坛酒饮完,秦轼看时辰已晚,便起身要去隔壁房中歇息,白承也随之起身,一把攥住了秦轼衣袖,酒壮怂人胆,白承抬起头,便将唇贴在了秦轼唇上,秦轼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白承又一把将他扯了回来,胳膊环住秦轼的腰,不满地冲着秦轼的唇咬了一口,又深深地吻了下去。
白承的舌在秦轼口中灵活的搅动,唇齿相依间,唯有二人的心跳声尚能听得真切。
吻毕,白承将下巴枕在秦轼的肩上,将唇贴在秦轼耳畔,向秦轼耳中喷洒热气,哑着声音讨好般的叫着:“秦轼,轼哥哥,秦哥儿……”
“好哥哥,我想要你……”
说罢,白承想了想,又道:“实在不成的话,你要我也行。今晚留下,好不好?”
秦轼也有些醉了,自然禁不住白承这般撩拨,双手握拳,内心挣扎了一番,白承突然伸出舌舔了一下他的耳廓,理智的弦蓦的断了,秦轼一把攥住白承纤细的腰肢,将白承打横抱起,放在了榻上,欺身而上。
秦轼看着身下的白承,低沉着声音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说罢,便整个身子都覆了上去,吮着白承殷红的唇,有些急躁的解开白承衣衫,手在白承身上摸索着,吻一路落在了白承的额头,鼻尖,嘴唇,下巴,喉结,锁骨,胸膛,所到之处,均留下一片暧昧的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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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日白承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房中只有他一人,榻的另一边是凉的,若不是布满胸膛的红痕与身上真切的酸痛,白承还要以为昨夜的缠绵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春梦。
白承忍着身体不适,去穿衣服时,却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扯烂了好几处,旁边整齐的摆着新衣,看那一片朴素的白,便知是秦轼的眼光。
白承穿好衣服,走向隔壁房间,秦轼仍是不在,又慌忙看向楼下,人们正在下面喝酒谈天,却不见秦轼身影。小二见白承出来,便赶紧跑上楼去,说道:“这位客官,跟您同行的那位让我在您醒后转告一声,他还有些急事便先走了,这山上风景好看,您可多留几日,他闲暇之时便来接您回家。”
白承又折回房中,翻找了一通,发现秦轼随身的物件果然都不见了,才确定秦轼是真的走了。
白承仿佛被抽干了浑身力气,瘫坐在椅上。
他其实早就能看得出来,秦轼不愿与他身体上有过多亲近,好几次他想抱一抱秦轼时,都被秦轼不着痕迹的躲开。
每次他下定决心要与秦轼谈谈他们的以后,秦轼总把话题岔开。
只是秦轼的温柔实在太让人沉溺,渐渐的便蒙住了他的眼睛。
白承本并不是一个荒yin的人,只是他太受不了秦轼给他的若即若离的感触,他太需要与秦轼再亲近的彻底一些,来让自己那颗患得患失的心安定下来。
可如今,秦轼走了。
他终于骗不了自己了。
只是白承却还是怀着一点渺茫的念想,想着秦轼也许是真的有什么急事,等他回去了,一切都会如常。
怀着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的想法,白承收拾了东西便决定动身。
白承现在随便动一动便浑身酸痛,马是不能再骑了,只好让小二帮忙雇了架马车,便向城中赶去。
马车一路行得极慢,驾车的人似是有意耽搁,绕了不少远路,连向来不怎么认路的白承也觉察出不对来了。
白承二话不说,抽出腰间佩剑,便搭在了车夫颈上。
白承好歹也是白桀带大的,虽体弱贪玩了些,却也学了不少花架子,唬唬外行人绰绰有余。
他那剑抽的利索,车夫颈上立刻现出一道血痕。
那车夫看着剑都架在脖子上了,也没胆子再装傻,立刻求饶道:“这位小爷,是那个店小二让我绕路的,可不关我的事啊!”
“他是如何吩咐你的?”
“他说让我在路上多拖延一会儿,能拖多久拖多久,务必让您明日天亮之后再到城中。我也是拿钱办事的,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吧。”
白承将剑抽了回去,道:“速速回城,再敢耽搁我定不饶你!”
那车夫千恩万谢的应着,片刻也不敢耽误地抽打着马鞭,往城中赶去。
白承坐在马车中思索着,那小二与他无冤无仇,照理说不应当暗里使这绊子,这车夫既是收钱办事,那小二多半也是如此。他此番同行之人唯有秦轼一人,那小二受何人指派,早已不言而喻。
白承疲惫的闭上眼。
一切变数竟只在一夜之间。
这一路车夫行的快,白承一颗心也随着马车颠簸起伏。
不知为何,他此时竟心悸得厉害。他清楚的知道,那种悸动并不是秦轼要离开他的慌张,仿佛在他不知不觉中,有什么事正在悄悄地失控。
步入王城中时,天已黑了下来,将军府门外却围满了行人,白承下了马车,挤进人群中,只见府门大开着,门前站满了官兵。
这时,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来,叫了一声:“这不是白桀那个没用的儿子吗?”
此言一出,人群突然安静了片刻,白承身周立刻空出了一片,人群再次喧嚷起来,白承听见他们在说自己的父亲,在说自己,可是耳边仿佛响着轰鸣声,什么都听不真切。
只有一个词,投过了耳边的雾,清晰的刺了进来。
逆臣。
他那个满心家国,只恨不能为国捐躯的父亲,竟被人冠上了逆臣的名号。
白承突然有些想笑,嘴角却怎么也牵不起来。他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看着眼前这些本该面目和善的百姓,皆摆出一副可憎的嘴脸。
直到被官兵拖走时,他才感到手臂上传来的痛楚。
白承便任由官兵拖着自己,想着运气好些,还能见到家人,问清此事缘由。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否则自己那个如战神下凡一般的父亲,怎会被叫作逆臣?
只是白承的运气向来不好,一直到他被关入牢中之时,也没遇到一个能解他心中疑惑的人。
白承便坐在角落,脑中不停地想些事情,却又没有什么明确的内容,只是杂乱无章的在他眼前闪过,使他头痛欲裂。
“阿承。”
直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秦轼!”
白承抬头看见秦轼那一刻,眼泪突然不可遏制的流了下来。
秦轼让狱卒打开了门,进去将白承拥入怀中:“阿承,我带你回家,我们这就回家。”
白承一言不发地靠在秦轼怀中,感受着秦轼怀抱的温度,心却冷了下来,安静的样子让秦轼莫名有些心慌。
秦轼只能愈发的拥紧白承,口中不断唤着“阿承”,仿佛怀中的人下一刻便会消失一般。
白承此刻已冷静了下来,一副乖巧的样子,说出的话却是冰冷的:“我家中的事,与你有关,对吗?”
秦轼身体一僵,未再答话。
秦轼沉默了下来,白承的心也跟着坠入谷底。
秦轼便看着白承眼中本有的些许希冀慢慢消弭,化作死水,最后,垂下了眸子,把所有的情绪掩藏起来。
半晌,秦轼才伸手捧起了白承的脸,白承看向他,眼中无悲无喜,秦轼指腹划过白承眼底:“你跟着我吧,我会好好对你的。”
白承又垂下了眸子,看着脚下漆黑的地砖,不做回应。
秦轼便当他是默许了,拉着他往外走,白承却一把将他推开,神色悲戚,声音也有些颤抖:“你若说此事与你无关,或许,我就信了……”
“可为何,如今的你,连这么一个谎也不愿敷衍给我?”
秦轼又一次避开了白承的质问,一手揽过白承的腰,只用他面对白承时一贯温柔的语调说道:“跟我回家。”
嘴上低声相劝着,手上动作却毫不迟疑,一把便将想要挣开他的白承揽了回来,秦轼这一发力牵扯到了白承身后难言的痛楚,不由得吸了口凉气,秦轼手下这才又轻缓了些,一把将白承抱入怀中,向外走去。
白承竟也不再反抗,一路安静的任由秦轼抱着,像一个精致却毫无生气的木偶。
白承被秦轼带回了王府,秦轼几乎时刻都盯着他,同食同寝,生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可他政务实在繁忙,且这两日处理的都是白桀谋逆一事,不能让白承瞧见的,便只能派了侍从替自己盯着,时刻汇报动向。
白承的沉默一直维持到了第二日夜里,秦轼刚躺在他的身侧,他便睁开了眼,看着屋顶,缓缓开口,嗓音沙哑:“你真就没什么可说吗?”
秦轼握住了白承放在被中的手:“是我对不住你。”
白承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眼睫颤了颤:“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事已至此,任何的质问与道歉都是多余。
见秦轼不语,白承又道:“你总要告诉我,将军府上下的人,还有几日可活,我也好早日在泉下向父亲负荆请罪。”
秦轼侧过身拥住他:“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不会有事的。”
白承看向秦轼,眼神空洞:“你是想让我留在这世上,在灭族仇人的身下苟活?”
“秦轼,我不恨你,真的。只怪我太自作多情,以为仅凭自己这点姿容,便能让你另眼相待。”
秦轼难过的闭上了眼:“睡吧,阿承。”
白承偏头看向秦轼,眼含凄凉的笑了:“你若当真对我尚有一丝亏欠,便送我去见我的家人,是我拖累了他们,又怎能让我在这世上独活……”
白承话还未完,秦轼便俯身吻了上来,近乎粗暴的舔舐撕咬着,将白承残忍的话语都堵回口中,一滴晶莹的泪从白承眼角滑过,白承却是默默承受着,一直到白承快要窒息时,秦轼才放开了他,眼中有些阴翳。
“我可以带你去见你的家人一面,但我有个要求。”
白承大口喘息着,未做回应。
秦轼手指摩挲着白承渗出血丝的唇,俯视着白承被吻得失神的样子,继续自顾自道:“你日后必须留在我身边,好好活下去,我也定会好好待你。”
白承突然笑了,道:“好啊。想来我也斗不过你这时时算计的秦八王爷,我便留在你这王府,待你娶妻生子,日日在你们眼前晃悠,让你们不得安生。”
秦轼看着白承嘴角残忍的笑意,低声道:“我答应你,我不会娶妻纳妾。”
思索了下,又补了句:“我有你就够了。”
若这番话说得再早些该多好。
若秦轼从未亏欠于他该多好。
只是如今一切都已晚了,那不知愧疚与真情各占了几分的情意,白承也早已不再需要。
“我白承何德何能,让王爷为我断子绝孙。我只愿王爷信守承诺,给我与家人之间留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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