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居住的地方
也许是最近读了些网络上有关五胡十六国的文章,突然间对祖先们的来历产生了好奇。他们来自哪里?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从那么多乱世里存活了下来?逃难的人群里是不是也有过他们的身影?落叶枯草,尘土残阳,兵荒马乱,漫漫冬夜里是否曾有过饥寒的哭泣?他们的孩子呢,是不是遭遇过人家的冷眼?是不是被人家的狗咬过?他们该是怎样的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满脸菜色?那一双可能早就布满裂口的脚,到底是怎么才走到了今天的居所?
逃难我没有经历过,能记得的饥饿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的饥饿,最多就是每年春夏之交的时候,家里的粮食有点紧张,母亲会千百计的用些干菜蔬添加到饭里面。要不,就是一大锅汤煮很稀很稀的面片,肚子基本上是靠汤填满的。小孩子好动,用不了多久就饿了,家里能吃的东西只有冰冷的玉米面馍馍,坚硬如铁。所有关于饥饿的恐惧大部分是听奶奶说的,还有一部分是大妈带来的。
奶奶说,那个饥荒啊你没见过,吃东西得偷着吃,不敢叫人看见。看见了,就一把抢过去,先吐一口唾沫,怕你再抢回来啊。有人在路边正吃着火烧,远远地看见有人来了,赶紧就塞到旁边的粪堆里,等来人过去了再刨出来吃。先是吃油渣,吃完了再挖野菜。吃树皮,树皮吃完了,吃观音土。唉,那个观音土啊,可不是人吃的东西,吃的时候难吃,硬撑着吃下去了,拉不出来。肚子那个胀啊,能胀死个人。
大妈是从甘肃逃荒来的,据说男人死了,孤儿寡母活不下去。那一年大伯刚死了老婆,于是就从村头的空屋子里把她娘俩捡了回去。奶奶说,你大周哥刚来的时候,脖子瘦的就跟那镰夹把把一样。刚开始都不敢叫他吃的太多,怕撑死了。我的记忆中,每一年的春天,大妈就带着堂姐和堂弟出去讨饭。讨来的馍馍几乎很少有完整的,大多都是一块一块,各种各样的面做的。其实,讨回来的馍馍根本就吃不了,就那样整天晒在院子里,成了馍干。婆说,你大妈这是饿怕了。
很多年后,和堂弟谈起过讨饭的事儿,堂弟说那个时候小不知道害臊,也不知道啥叫丢人。真的有人放狗咬过我,堂弟一脸凄然。
村子中间有一颗老槐树,不知道有多少年岁,树冠很大。每到夏天,经常有人在树下打扑克下棋。树干的分叉处架着一口铁钟,专门有人打钟招呼下地干活儿,或者开会。高原的风从树梢经过,树叶沙沙。
娃,你长大干啥呀?奶奶问。
念书。
咋不当农民呢?
累。
你整天跟着奶奶,你娶了媳妇咋办?
还和奶奶一起。
那你媳妇咋办?
都在一起呀。
奶奶死了你咋办?
我也死。
奶奶哭了,眼泪顺着早就失明的眼睛不停地流着。
奶奶的眼睛很早就瞎了,奶奶说那一年逃难哩,跑暂二旅,从咱们家往泾阳跑。奶奶说,那暂二旅就跟土匪一样,见啥抢啥。我们都躲在沟坡上那个窑里,当兵的来来回回,我们听的清清楚楚,都悄悄的,不敢吭气。到了泾阳找不到住的地方,又往回折。过泾河的时候,水太凉,把眼睛激坏了。长大后有人说,奶奶的眼睛不一定是被凉水激坏的,可能是逃难太劳累,再加害怕遇上当兵的,着急瞎了。
不刮风不下雨的日子,我搀着奶奶,奶奶坐在槐树下,我就在不远的地方,看蚂蚁搬家,看兵草发芽。奶奶的活动空间有限,我就是她的拐棍。
人不管走多远,都得回来。奶奶说。
为啥呀?
因为每个人一生下来,王母娘娘就在他的脚后跟上拴了一根红绳子,保证他不论走多远都能寻着回家的路。你再走,那个红绳都拉着呢。
那要是断了咋办?
断不了,王母娘娘拴的咋能断呢。
村子风头高,风大,村里的孩子大都有两个红脸蛋儿。
奶奶早已经走了,村子变化也很大,那个大槐树没有了。长大后的我漂到了离村子很远很远的地方,再回去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年轻人不知道我是谁。
莫非,我的祖先们也是这样子,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停地迁徙,历经千辛万苦,只是为了能找到一块可以活下去的土地。
古老的村庄,现在还有大树在风里沙沙沙的响着么。
2015-02-15 17书于周村,是为怀念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