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其二: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人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消已十年。
其三:
适看鸿雁洛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萧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唐 / 关盼盼 / 燕子楼
关盼盼是痴情的,一个迫不得已沦落风尘却坚持卖艺不卖身的才女,寄身青楼却渴望爱情,多少王孙公子,达官贵人千金求一夜都被她拒绝,她要的,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张愔的出现,让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爱情,关盼盼弹唱的一曲长恨歌,让张愔许诺一定要将白居易介绍给她,就这样,也注定了他们之间的不解之缘。
张愔在堂兄张仲素的帮助下,终于如愿将关盼盼娶进门,虽是小妾,能得到一份真爱,关盼盼也心满意足了。为了不让关盼盼受气,张愔专门单独给她修了一座燕子楼单独居住,这份宠爱,确实已经让人动容,可惜,好景不长,恩爱时光才堪堪两年,正值壮年的张愔却突然暴病而亡。
张愔的其它妻妾都纷纷改嫁,只有关盼盼,带着一个丫鬟住进燕子楼,从此十年独守燕子楼,十年相思不眠夜,十年的夜不能寐,足以击垮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子,每日的孤寂愁苦,也足以让一个才情满怀的女子痛不欲生,所以,十年之后,关盼盼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去另一个世界找寻张愔,这本是一件让人痛惜却又无奈的事,不想,却在几百年后,给一直关心她的白居易平添了一桩逼死人命的公案!
现而今,连百度百科上都写着是白居易一首诗逼死关盼盼,连著名诗评人安某某也在书中公开的骂白居易是老混蛋,可她一定不怎么读史书,唐代的任何史料中,都没有任何关于白居易写诗逼关盼盼去殉情的记载,要知道,唐代史料对文坛的事可是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的,连白居易送了什么礼物给小妾都有记载,如果真有这么轰动的大事,怎么可能没有记载?
当白居易听张愔说有人弹唱自己的作品相当传神之时,便一定要见见关盼盼,一见之下,也惊为天人,当场写诗相赠,其后每次参加张愔的聚会,关盼盼弹唱白居易的作品也成了规矩,张愔死后,两人十年间再没什么往来,直到白居易收到关盼盼托张仲素送来的这三首燕子楼后,才立刻提笔和了三首:
其一:
满帘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其二: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泪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其三: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白居易回的这三首诗遵循了最严格的唱和方式:题材主题相同,诗体相同,用韵相同,韵部及其先后次序也相同。关盼盼是倾诉她怀旧爱而不嫁,日夜思念爱人的生活与感情,而白居易的和诗则抒发了他对盼盼的钦佩、同情和感叹,这三首诗里,哪有半点嘲讽关盼盼的意思?在唐朝史料的记载里,只有这一段感人的诗坛佳话。
一直到南宋,才有个大概是想红想疯了的无名诗人在读到白居易的有一首诗时,猜测性的写道,会不会是白居易的这首诗让关盼盼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接下来,这种猜测便在文化圈泛滥发酵,一直到了明朝小说开始盛行的时候,这个故事的结尾,就被演绎成了白居易在给关盼盼和这三首诗的时候,还附带了一首诗,正是这首诗逼关盼盼去死的,这首的诗是这个样子的:
感故张仆射诸妓:
黄金不惜买娥眉,捡得如花四五枚。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首先,这确实是白居易写的,但是,查阅一下就知道,这是白居易写给张愔他爹的,张愔他爹才称张仆射,而张愔只能称张尚书,白居易是不可能叫错的,而且,白居易在和了三首那么满怀感佩的诗后,怎么可能再另外寄上这么一首莫名其妙讥讽的诗?
最后,小说家们还生生杜撰了一首说是关盼盼看到这首讥讽的诗后写了一首悲愤叱骂白居易的诗,更是后人杜撰的,诗曰: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又曰:
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污雪毫。
真是天大的笑话,关盼盼死的时候是元和十年,白居易是五年后才当上中书舍人的,难道关盼盼能未卜先知,死前开了天眼预测未来,提前用五年后白居易才有的官职来称呼他?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只能是明朝的小说家们写诗的时候或有意或无意的忽略了这个细节,而且,用南宋和明朝时候理教横行的社会背景来猜测唐朝时的故事,自然也会是错漏百出。
最后,还有一种说法,说这三首燕子楼并非关盼盼所写,而是张仲素模仿关盼盼的口吻写的,可是,张仲素只是张愔的堂兄,和关盼盼一无暧昧二无深交,干嘛要去模仿一个女子的心态和口吻写诗送给白居易看?而且,张仲素并不是诗坛大才,他又如何能感同身受一个独居十年夜夜饱受相思煎熬的女子的心境?白居易在回复的序里明白写着:诘其由,为盼盼作也。当然,按照现在的多音字释义,可以理解成“为了盼盼而作”或者“是盼盼作的”,可是,在唐朝时,这个字,一般是后一种用法。
所以,我还是坚信这就是关盼盼写的,因为我从中感知到了一个女子的真情实感!我还是坚信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琵琶女潸然泪下的白乐天是生生被冤枉的!可是,现在已经成为旅游景点的燕子楼东侧那块石碑上赫然刻着所谓白居易逼死关盼盼的诗,却让这冤案,似乎再也翻不过来了!
东篱若尘(文俊壹)——东篱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