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最近有一篇文章还挺有意思的,就是讲到日本社会的一个现象,叫“低欲望社会”。
吴:这个“低欲望社会”是日本著名的管理学家(大前研一提出的),有人把他称为日本的德鲁克,他在日本甚至在全球都还是有一定影响的,比如说他提出过专业主义、低智商社会,还有OFF学,人要学会如何关自己的那些欲望和行为。
冬:他幸好没活在我们当今的中国,否则的话,他一定是一个知识付费的大V,因为他创造了很多很成功的概念。现在做知识付费大V,你不做概念你很难。
吴:所以他今天继“低智商社会”之后又提出了一个概念,叫“低欲望社会”。
冬:讨厌消费的年轻人构成了日本低欲望社会。
吴:这本书的副标题叫《胸无大志的时代》,就是日本年轻人没有欲望、没有梦想、没有干劲,日本已陷入低欲望社会。
吴:日本物价很低,但不管物价多低,好像得不到刺激,现在日本就指着我们中国人消费了。没有消费就没有增长,这是很自然的。日本经济萧条不是因为它的产能不够,它的产能是非常高的,但是欲望不够,比如说买房子这事。日本曾经也出现过像我们中国这些年出现的那种高房价,据说在东京某些地段,它的地价相当于几英尺厚的黄金。但是现在在日本那个房子卖不起来。
冬:前段时间有个叫松田久一的人出了一本研究日本年轻人的消费行为变化的书,叫《厌消费世代的研究》,腰封上的宣传语说的是“买车难道不是笨蛋做的事吗”。
吴:它的这种低欲望,就消费逐渐出现了一种现象,我把它叫“胶囊化”。所谓胶囊是从日本的那种胶囊旅馆来的,现在中国也开始有了。也就是说它背后有一种哲学的。中国老话说的“良田万顷,日食三升;大厦千间,夜眠八尺”,你有大厦千间,你睡觉的地方、皇帝的床也没多大。所以它要回到问题的本质,那就是说你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时候那张床,死了那就更是一个盒子嘛。透过现象看本质,这种产品的背后就是要满足人最低限度同时也是足够的欲望就好。胶囊旅馆就是一张床,睡觉的地方。
冬:我之前看过一本书叫《清贫美学》。日本受禅宗文化影响也比较深,很多人的房子里面几乎看不见一件多余的家具,除了一张桌子以外、一瓶花以外。所以它在美学基础上本来就有一种清贫美学的基础。
吴:以极简为美,以极简为优越,以极简作为一种可以炫耀于人的生活方式。
冬:这个事情跟它的背景也有关系,因为日本这些年整个出生率降低。
吴:不买房、不结婚、不生育、甚至不出门,宅男宅女这个词就是从日本来的。
冬:然后呢,他收入也不高。理论上来说,如果你要维持一个简单的物理生活,吃饱饭,干干净净睡一个觉,还用比较好的沐浴露洗澡,其实那个生活成本反而不那么高,在一个高度物质化的文明社会。所以,父母给的生活,如果不在外面作的话,你就一日三餐,在家里玩游戏,你完全可以过到每天就这样的一个生活。你不能说这样是个堕落,因为堕落每个人都会觉得有罪恶感,于是这个社会就需要一种文化的说辞,让这种穷而简单的生活变成某种美学况味。
吴:英文叫justify,就是合法化,就是你相信一种理论,不是为了让这种理论来帮你做什么,而是为了让这种理论来帮你心安理得。
冬:理论是用来解释行为的,不是用来指导行为的。
吴:所以在日本就出现了这种本来价值观是多元的,但是在特定的场景下,它们都齐刷刷地向这样一种极简主义、清贫美学看齐。这样在目前日本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都陷入了一种低智商社会,没有欲望,没有梦想,没有干劲。
冬:日本现在由于整个社会不愿意结婚、不愿意生小孩,它就呈现出一种倒三角的生活方式,而且很多人也担心自己老了的时候吧,自己也没孩子、也没老婆,那么就要靠养老金,不可能有工作嘛。以后的工作慢慢慢慢地,一方面,人工智能、机器人会越来越发达,另一方面,人老了之后的确也跟不上这个时代,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工作可做。如果又没有工作的话,他干什么呢?所以他们就要狠命地存钱,担心社会以后没有办法养老。我在日本参观过一个养老院,一群65岁的老头老太太在攒积分去服侍85岁以上的。你到了一定积分之后,到你混到75、80岁的时候,就会有别的65岁的人来服务你。否则的话,你有钱也住不进这样的地儿。它用这种机制来促使大家都要去服务更老的人。
吴:日本的人社部,他们叫厚生劳动省,下署有一个叫国立社会保障与人口问题研究所,在今年4月份的时候发布了一份报告,这份报告最近流传得很广,说在2015年50岁仍然未结婚的人口比例在日本男性中约为23.4%,相当于1/4了,女性50岁从未结婚的是14.1%,而且这个数字还在增长。还有一个就是从18岁到30岁的未婚者中有超过40%的人没有过性经历。高达70%的受访男性并未谈任何形式的恋爱。
冬:那干嘛去?
吴:你知道在日本它有很多男女老少咸宜的东西,比如说游戏、动漫、各种漫画书。我们过去认为都是小孩子喜欢这些东西,现在是所有人都喜欢。
吴:弗洛伊德有个概念叫“力比多”,说白了就是生命能量。这个生命能量个体之间是有差异的,但是对于个体来说它是守恒的。当你把这个能量发挥在这件事上的时候,在另一件事情上你的欲望就会少。他不有一个很重要的理论吗?说艺术家和那种军事家、政治家都是力比多那个能量总值很大,但是他没有把它完全消耗在那些通常的通道上头。他认为那些大师们都是能够把力比多升华为一种创造性和破坏性的行为当中,破坏性像希特勒这样的人。总而言之就是他在这上头消耗的多了以后,他在别的方面尤其是这些原始的比如说性啊这些上头消耗的就会相应地减少。比如说在古代世界,他没有游戏,他要打游戏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成为亚历山大大帝,成为拿破仑,他们就玩那种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游戏,普通人是没有这个机会的。但是今天你想想,你可以搞什么帝国时代、魔兽、王者荣耀,你都可以体会到帝王般的体验,这就叫虚拟。就是我们通过虚拟的方式发泄自己生命能量的机会越来越多的时候,按照能量守恒定律,你在其他方面的欲望和作为就会大大地降低。那么,我们可以想象,你住在一个胶囊旅馆里头,照样不耽误你玩游戏、看漫画书,当然也不耽误你看各种美好的录像什么的,这些东西不断地在消耗人的欲望。
冬:所以就显示出来一个在总体社会里的所谓的低欲望社会。我们以前曾经讨论过一个话题,就是说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包括无用的社会、无用的人等等。的确有很多人越来越发现自己向内求是一种唯一可以选择的生活方式,但是当你说这是被迫的时候,大家肯定不愿意接受,所以这个社会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一种需求,就是有人把这样的生活状态进行美学化的需求。
吴:年轻人照说他的力比多、荷尔蒙,不管是什么,他是最旺盛的,最需要有一个出口的那样一个年龄的时候,他找到了人类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多的出口的时候,表现出来他的欲望就会降低。《菜根谭》有一句话,翻译成现代文就是当你吃饱了饭的时候,你看见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你的欲望也不大了。当那个欲望满足以后,“色后思淫,则男女之见尽绝”。他说的那个意思就是“以事后之悔悟,破临事之痴迷”,过事后的悔悟来回过头来看你刚开始遇到那个事时候的痴迷,你就会觉得很无趣。今天各种虚拟的方式让我去发泄各种欲望的途径越来越多的时候,你自然会觉得那种痴迷是没有意义的。
冬:所以好多事情吧,你得翻过头来看,各种角度看。一个人所谓的高智商很可能就是能够换时空思考问题和换时空体悟问题的人。比如说,这个事情在当下让你很痛苦,但是如果你的精神、大脑、意识能够立刻离开这个时空,站在这个事情之后去想这个事,或站在这个事情之外去想这个事情,你立刻感觉到你对这个事情的释然程度会加强,你就不会为这个东西所绑架。
吴:问题还不是理智上明白,是因为你的欲望已经被满足了,或者说叫代偿性满足。它并不是真的直接满足了这个欲望,但是因为你的总量消耗完了,就像你身体里头的电给放得差不多的时候,积聚的那种苦闷就没有了。过去有一派文艺理论叫“苦闷的象征”,它认为之所以有文学作品,是因为人内心有各种各样的苦闷,有各种各样的压抑。而当这种苦闷和压抑无法释怀的时候,人就会把它表现为文学作品或艺术作品。而当这种压抑不存在或者得到释放的时候,你就不大可能去创作这些作品。
冬:“穷文富武”这句话我们早就听过,现在看过来,真的很有道理。
冬:现在看过来,整个日本社会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那么这些东西对我们当前的社会又有什么样的启示和影响呢?也许不需要我们逐一和大家去分享和讨论,每一个人都可以在别人的世界里面或者别人的故事里面看到一些对自己的启发。但是无论如何,就我个人而言,在讲到这些话题的时候,我在想我自己的孩子在教育的时候,千万不能够过早地让他堕落到类似于像游戏这类极易获得、马上就有回馈,但是成本很低、刺激度很高的快乐里面去。因为这样的话,他以后就对什么事情都没兴趣了。
吴:很久以前,我看一篇文章叫《人类灭亡的另一种方式》,它不是想象有核战争,不是想象机器人把我们给灭了,它是想象人类由于虚拟的手段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们的欲望会大大地降低。
冬:或者被大大地在那个领域里面透支掉,在现实社会里面表现为无欲望。
吴:代偿性的满足越来越多,与此同时,以现实的方式满足欲望的那个难度在增加。
所谓低欲望社会,它是对现实社会的低欲望,它对虚拟世界的欲望是很强的。虚拟世界越来越像一个黑洞,价值黑洞,把人从现实世界里头往里头吸。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个欲望也是如此。对于假的东西的欲望越强,对于真的东西的欲望也就越淡漠。
冬:我们很难在当下的价值观上对这件事情进行判断,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似乎是一个人类的趋势。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在看见这些新闻的时候,我内心唤起来的或者感受到的想法就是世界的真象和假象之间的隔阂已经越来越小,而也许我们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只不过是我们大脑的一系列的体验的一种和合而已。
如果你是一个父母,你希望你的孩子将来还能够更好地融入大自然社会的话,也许你可以给他提供一些更多的快乐,让这些快乐让他觉得说不致于完全沉浸在那样一个虚拟社会当中。也许这种虚拟社会的时代的来临是不可遏制的,但是仍然需要给他保持一种在虚拟社会以外生存的能力和快乐。否则的话,就算有一天你真的可以给到他,他也不愿意获得这一切的时候,也是一件人生的多少的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