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找工作,先求了贾琏两三遭,结果offer被贾芹拿走了。
贾芸走出去,一路思量着,借钱买了冰片、麝香去找凤姐送礼。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贾府最出色的旁支子弟,和最出色的掌门人之间的精彩过招。
第一回合:
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关键词:时机。
贾芸要来给凤姐送礼,先打听贾琏出了门,才来找凤姐。再打听凤姐去哪里。
避开贾琏,一方面怕贾琏多心,另一方面怕凤姐不便。
打听凤姐去哪里,一方面有助于揣摩凤姐心情,另一方面可以计算自己有多少时间。
这一招,凤姐在明处,贾芸在暗处。
第二回合:
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
关键词:搭讪。
凤姐作为管家奶奶,每天应付各色人等,处理各种事情。卑微的小人物如贾芸,不但入不了凤姐的心,甚至入不了凤姐的眼。
贾芸深知凤姐喜奉承、尚排场,所以投其所好,表现得极度恭敬。这是基础条件,做好了不加分,做不好狂减分。就像大家开玩笑说,领导不会记住他生病谁来探望了,但会记住谁没来。
凤姐的回应更高。一方面正眼也不看,这是表态:别烦我。另一方面问他母亲好,这是修养。
第三回合:
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
关键词:埋线。
这个回合非常关键,一旦说不好,话题就结束了。“你母亲好么?”“她很好,谢谢婶子。”over,接下来还怎么搭台子唱戏,奉承人家?所以贾芸回答的是,她身体不好,但她记挂你,想来看你。
这句话高明在,凤姐不能不接。人家是嫂子比你大,人家身体不好,但人家还想着来看你。你要点点头就走了,显得多失礼,多没人情味?你要说自己原应该去看看她才是,又失了大房当家人的体面。所以凤姐选择了骂贾芸说谎,哼哼,死孩子敢给我挖坑?我才不上当!
但贾芸不是在挖坑,他是在埋线,为了让凤姐能听他说后面的话。
第四回合:
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
关键词:亲近
如何优雅地赞美别人?请看贾芸。自然,早上在电梯里当着众人对领导说,您好英明神武啊!领导会想掐死你。看人家贾芸奉承得多自然,多真实,多有场景感!细节,赞一个姑娘聪明,和问她一个这么年轻柔弱好看的人,为啥想问题竟比老江湖还周到,哪个效果好?贾芸这几句赞美,充满细节,一个娇弱的美女,这么精神敬业,把家管得这么好。比较。差一点儿的都不行,只有凤姐最好,这给凤姐带来最大的心理愉悦。
赞美成功的标准是:被赞美的人生发了亲近之心。如果对方很尴尬,或没往心里去,甚至反感,那不论话多漂亮,都是失败的赞美。
贾芸的赞美击中凤姐软肋,所以这个回合凤姐完败,她情不自禁止住脚步,满脸是笑,被贾芸牵着鼻子走。
第五回合:
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象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
关键词:动意
几个回合下来,凤姐产生了亲近之情,贾芸趁热打铁,祭出正题:给凤姐送礼。不能直接说,我有些名贵香料想送给你,也不能傻呵呵地把盒子递上去了。凤姐很有可能拒收,也有可能收下但装糊涂。怎么才能让凤姐高兴收下,又帮自己呢?只能继续让她感动,深深感动。
贾芸编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故事。一个去当官的朋友送我的——这是展示朋友圈和处事为人的能力。我想卖,但这属于奢侈品,不好卖——这是堵凤姐可能的托词:“你留着自己使吧,或者转卖了,也能贴补贴补”。我想送人,但只有婶子你配使——这是奉承。往年我还见你大包银子买这个呢,给贵妃宫里送礼也可以用——这是想凤姐所想,提出的合理化建议。
这段话说下来,书里写凤姐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因为全都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她收下礼物,并回赞了贾芸。
贾芸又胜利了。
第六回合:
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关键词:拖延
凤姐心里已经取中了贾芸,差点就敲定了。但关键时刻,凤姐的理智回来了:我才应该是把握节奏的人呀,怎么被人牵着鼻子走了?所以凤姐果断按下暂停键。
这一回合,凤姐没有让我们失望,贾芸也沉得住气,赞啊赞。
第七回合:
(凤姐)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
关键词:挑明
凤姐在第二天,用自然的理由,挑明了贾芸的目的。
贾芸自然地接话,求凤姐给个工作。
一唱一和,合作无间。
这种过招,是同门之间的拆招演练吧?
第八回合: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
关键词:敲打
凤姐主意已定,话已说明,但仍然逗贾芸,说还是不行。这是为啥?一方面,玩弄人心是凤姐的小爱好。另一方面,凤姐要敲打敲打贾芸,怕他得到太容易会忘形。
贾芸卖力地配合着唱戏。有时候配合领导,不是因为我们傻,而是为了表忠心。
第九回合:
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
关键词:敲定。
凤姐敲打够了,终于给了准话。
这事儿成了。
整部书里,除了贾母、王夫人、众姐妹,能在凤姐面前这么过招的,绝无仅有。
从这件事我们也看出凤姐和贾芸的职业素养:
凤姐是个合格的管家奶奶。最终让凤姐决定用贾芸的,才不是那10几两银子的香料,甚至也不是贾芸的奉承话,而是凤姐的惜才爱才之心。在这一场短短的对话中,她看出了贾芸是个人才。凤姐有粗鄙之处,也有大气之处,她最大的优点是慧眼识人。就像小红在怡红院混得那么惨,宝玉不认识她,小红终于抓住机会表现后,宝玉还是迷迷糊糊“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但凤姐和小红的短暂接触后,立刻发现小红是人才,这是宝玉比不上凤姐的地方。凤姐不是个好人,但真是个好领导。
贾芸是个优秀的世家子弟。何谓世家子弟,第一要有卓越的洞察力,能感知到瞬息万变的政治形势,确保家族能在官场长盛不衰,否则一时半刻就败了,算什么世家呢?第二要有极强的变通力,能够根据形势迅速改变策略,调整行动。第三想出有效的方法,把策略一步步实施出来。
贾芸这些能力都很出色。他最初请贾琏帮忙,跑了很多回,估计也送了不少礼。后来从贾琏几句遮遮掩掩的话,贾芸迅速推演出荣国府的权力形势,知道了凤姐说话比贾琏更有分量。
一旦判断出形势,他当机立断,立刻在贾琏这里止损,去找王熙凤。那么怎么去求凤姐,这就需要制定策略,贾芸的策略是送名贵香料。但没有钱怎么办?去借。这就是变通力,随时改变策略,解决问题的能力。
最后就是方法论,怎么让凤姐收下冰片、麝香,然后解决自己的工作问题?这就是我们前面分析的,通过九个回合的过招,贾芸一步一步把蓝图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