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乡,两条河流从各自的山谷中奔流而出,交汇到一起,变成为一条河流,水量便彼此增加了一倍,这样河流相汇的地方通常被人们称为两河口。我们的镇子就在这样一个两河相交的谷口上。镇子虽然简陋,但也有店面和集市。镇子间,有县区公路通过,站在周围的山巅远远望去,公路也像一条河流,缓缓流动,和两河口交汇在一起的河流并排走向了山外。
沿河往南约五公里,就是我们的村子,秀石村,村名得源于村后南坡山崖上一种叫水秀石的石头。这种石头很特别,全身布满吸管大小的细孔,和蜂巢差不多,只是没有蜂巢那般均匀,整体形状多呈不规则的凸兀形,像一座座微型的小山。水秀石质地松软,易于雕琢造势,且善于吸收水分,生长花草,于是,人们便用它来雕刻一些风景模型,动物造像,再配以花盆水池,游鱼细植,便可称得上优佳的庭院盆栽和景观。相传,《红楼梦》大观园里就有用水秀石雕刻的盆景和假山,是不是拿我们村的石头雕的,这个现代人并不太清楚,但有善于知古讲今的人们说,清朝的时候,有朝廷的人曾来我们村拉运过水秀石。俗来已久,村里家家户户也都喜欢以水秀石作为盆景来装饰院庭。于是,农闲时节,便有人把雕造好的水秀石盆景拿到集镇上去买,作为一份业外的手工收入。
我们的村子里居住着一百多户人家,房屋大都分散建造在山坡和坝子间的台地上,方圆十里,也算是一个入口较多的大村落。据老人们讲,五六十年代,村子里还有供销社,邮局,中学和粮站,可惜的是,某个夏天,天空突降特大暴雨,一场铺天盖地的山洪和泥石流摧毁了这一切,从此,村庄变得面目全非。据说现在镇子里的粮站,邮局和学校就是发洪水那年,从我们村子搬到两河口坝子上的。今天,那些往事,都已成了我们美丽村史和故事的一部分。只有易于雕刻,令人赏心悦目的水秀石依然成为人们的最爱,只是,人们出于对生活地方的环境和生态的爱护,从上个世纪末,村里就实行禁止人们再挖山采石了。秀雅文静的水秀石依然静静的躺在大山母亲的怀抱里,安然出世。
在我们河畔的村子中央有一座壮观的戏楼,土木结构,古砖青瓦,八九十年代,算是村里最为庞大漂亮的建筑。每年的正月,戏楼上都会有庙戏演出,成为乡村娱乐的一件喜事。除了正月,每年农历三月十八日,又有隆重的庙会如期举行,一年一度,规模和气势远比正月演出要盛大的多。
庙会的举办内容,除了唱大戏,还有农贸交易的项目。家乡地处秦岭西脉山区,演出的戏种为秦腔地方戏,秦腔戏名目众多,但颇有名气的戏目大都妇孺皆知,大人小孩都能喊两嗓子。像诸如:“ 大登殿、金沙滩、下河东、火焰驹、游西湖、卷席筒、蜜蜂计、三堂会审、苏武牧羊,伍员逃囯 ”等,都是一些传统的戏曲。舞台的演员平常都是由村里的成年人做兼职演出,农忙时人们锄田种地,庙会时便登台献艺。主要角色一般身上也都有两刷子,不是在大剧团里拜师学习过,就是在乡间向当地的名演求教过,或多或少都有些真能耐。他们演起戏中人物来,不说有百分之百的惟妙惟肖,也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生动活泼,获得台下观众的喝彩和掌声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也有喝倒彩的,那倒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为情的大溴事,庙会演出图的就是个人多,热闹,吉利,大家欢喜。不过,庙会上使强斗狠使强大打出手的事也偶会发生,不是因为蝇头小利,就是因为喝酒赌气,逞一时意气之快。但十有八九都是些十里八村身强力壮气力过人的年轻后生。
庙会期间戏场周围会跟着开办一些娱乐项目。有宽银幕电影,卖票演出,如 “ 黄河大侠、风尘女侠、江陵大盗、黑蝴蝶、新龙门客栈、少林俗家弟子 ”等一类的武侠片,还有如 “ 四渡赤水、大渡河、血战台儿庄、乌龙山剿匪记、铁道游击队” 等一些枪战片,画面越是打的热闹,观看的人们也便越多。还有一些杂耍,常常也来一两家外地的杂技团,带来稀罕的老虎,猴子,蟒蛇和一些会表演节目的稀罕动物。之外还有买票唱卡拉OK的,儿童飞天轮乐园的,算命说唱的等等,总之,平时乡间难得一见的娱乐形式都能在三月的庙会上见到。
除了演戏和娱乐,另外重要的就是农贸交易了。庙会上有许多外来的商队和摊主都赶来出售自己的货品,饮食、衣帽、鞋袜、小电器、书本、明星画、塑料玩具,日常百货等;还有附近一些村里的人们,也拿了自家的手工山货和菜疏果物来庙会出售,木犁、席子、背篼、簸箕、木铣,大蒜、苹果、李子、柿饼,青辣椒、水萝卜、西红柿、西葫芦等种类繁多的农副货品;之外也有买牛犊子,猪崽,奶羊,独眼驴等牲畜的,其余零星也有卖古物、铜炉、眼镜,皮袄,香火,铁器的人们,就像《百年孤独》里非洲小镇上的做小生意的吉普赛人一样,欢欢喜喜,忙忙碌碌,热热闹闹,整个庙会成了家乡一座盛大的农贸街市。
每年庙会只举行那么三五天,庙会过后,村庄就又回到原有的宁静和朴素状态之中。这时,人们就得上山劳作了。
村子后面的大山叫东岭山,是村子的主山,山大地也多,梯田层层叠叠,从村后的半山坡一直延伸到了云雾缭绕的山顶,山顶像一条龙的脊梁形,横卧着升向了遥远的其它山脉。 站在梁顶,眼前立刻会呈现出四周苍茫壮观的林野群峰,高低起伏,像大海之上波动的浪涛。不远的浪峰之上,有成群的牛羊在游动,牧羊人唱着古老的花儿,像悠扬的神笛发奏出幽静缥缈的天籁,潜入登山者寂静的耳中。牛羊不远的山坡,宁静朴素的小山村,像只只千年修行的蟾蜍,一动不动的匍匐在绿丛怀绕的山坳里,嘴角呼吸出袅袅如香的炊烟。 更远的浪峰之上,漂浮着魔幻般的云朵,据说那里有传说中众神居的宫殿和仙山,齐天大圣孙悟空常常翻着跟头去那里饮酒做客。一座座绿色的峰浪,高低不一,却都具有一样曲线和旋律,轻轻的缓缓的像高山流水的琴声一样向四周弥漫开去,越漫越远,越漫越辽阔,淹没了整个家乡高原。
更远的地方,只能望见一片山岚与云天接连的迷蒙的天际线,那些地方差不多就是被世人称为外面的世界的地方。那里有平原,有草原,有繁华的城市,有神奇的铁路,有富饶的高楼大厦,有迷人的古城市街,有许许多多凡人们能够想象得到的风景和神奇故事。
然而,遐想与向往的乐趣仅仅只是孩子们的游戏,大人们扛着农具上山都是要在田里劳作,他们给玉米青苗松土,给长势喜人白云豆苗施肥,给刚刚开始拔节的小麦喷洒农药,给墨绿墨绿的土豆苗培土。有的要从一尺多高的苜蓿地里割满一背篼苜蓿草,背回家给圈里的牛骡做夜餐,有的要把肩挑背扛拉扯上山的鸡粪菜饼,施加到生长的旺盛的茄子青瓜豆角的菜地里,给初生的菜苗浇上储存在地窖的雨水,壅土,搭架,有的还要在花椒树下围起一垄新土,好让花椒树的根须蓄雨保持水分,有的更要把坑洼荒芜的地头斜坡修整成平坦的梯田。大大小小,林林总总,总有赶不完的农活和希望。人们相信祖辈留下的名谚:人哄地一季,地哄人一年;一分汗水一分收获。踏踏实实,勤勤恳恳永远是庄稼人的生活正道。
五月下旬到六月中旬是麦子成熟的季节。这时节,整座山都沉浸在麦穗金黄金黄的浪涛里。炎炎的太阳,使出了它储蓄了多半年的热烈和厚劲,大手大脚的挥洒着它的豪迈和火气,把大山炙烤的快要变成一个火球。麦浪在火堆上翻滚,麦粒的馨香像浪沫一样从空气中飘洒开来,侵袭着山下的村庄。
麦子一开镰,山上山下就又忙碌起来。俗谚说,五黄六月忙又忙,绣花女儿请下床。意思是说,到了收麦天,连平时不大愿意出门的绣花闺女都得走出家门,到田里参加收割。老人小孩,全家出动,因为夏天的天气多变,暴雨频繁,成熟的麦子又最受不得雨水的淋泡和拖延,如不尽快收割回家,熟的太透或遭遇暴雨冰雹天气,麦穗上的麦粒还要丢失很多,而且,雨水的时间一长,就连结在麦穗上面的麦粒也会出芽,有的甚至会发霉变质,给一年的生活造成影响。因为,一个夏季的麦子往往就是一年的主粮,没有人愿意自家麦子的一季欠收而让大人小孩将来饿肚子,也没有人愿意自家的已经成熟的主粮任由风吹雨打而搁在田地里白白受到损失。所以,五黄六月抢黄天,地里的麦子一旦发黄,全家老少,媳妇爷们都要拼死拼活,撵着日影把麦子收下山。
一季麦子收下来,人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要退掉一层皮。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什么是汗滴禾下土,什么是粒粒皆辛苦,大概只有收割过麦子的农人们最深有体会。
秋后,人们又要收秋田。秋田包括玉米,土豆,荞麦,白芸豆等,主要的还是玉米和土豆。收秋田也很忙碌,但比起夏收的风急火燎来,节奏还是可以来得缓慢一些。
山里的孩子心爱山,因为,在孩子们的眼里,大山就是我们丰收的粮库,有自己用额头的汗水浸泡过的苦涩和甘甜。孩子们除了假期帮大人们劳动。平时也有一些自己的探险和娱乐,到山谷的半崖上掏雀蛋,捕鸟鸽;到离家较远的深山老林砍柴火(后来禁止了),到长满桦树的山洼里捡蘑菇;到百里内外的村镇看电影,到临近的村落逛春秋的庙戏交流会;也有尝试着做点小买卖的,背了家里的果物或葱蒜萝卜到外乡的集镇上去买。孩子们慢慢在长大,长大后就又像自己的父辈那样在村子里种地劳作、生儿育女,糊口养家,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