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汤

她的眼泪,又含了多少情?
写在前面:本文部分情节,作者有话说,但为了不影响阅读,请看写在后面。

(一)

相传有一条路叫黄泉路,有一块石叫三生石 ,有一条河叫忘川河,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走过奈何桥有一个土台叫望乡台,望乡台下有个老妇人在卖孟婆汤。

你可知,很早以前,那老妇不是孟婆,那碗汤也不叫孟婆汤?

(二)

地府森凉,阴风穿堂,低低哀号不绝如缕,晃得乱石上寒光若隐若现,远处有水流铮铮缓行,铁链锒铛撞击之声越来越近。

有三影飘飘而来,前面那女子乱发及腰,遮了满面,手脚被束缚,步步拖着重铁,走得极慢。身后两侧各有一人,左侧那人身材高瘦,面白,头戴一顶长帽,上有“你也来了”四字,右侧那人体态短胖,面黑,头上也戴高帽,写“正在捉你”。

此二者正是地府神差,黑白无常。

此刻,他们刚走过鬼门关,把这女子的魂魄变成鬼,走在黄泉路上。

黄泉路,是阴曹地府的接引之路,这条路上有很多孤魂野鬼,都是些阳寿未尽而身亡的可怜人,他们无法进入生死轮回,只能在黄泉路上游荡,等待阳寿到了,押往九幽报到,听候阎罗王的发落。

黄泉路长,彼岸花香。

大批大批盛开着的彼岸花,是这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更是通往幽冥之狱的指引,其花火红,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凝血铺成的地毯。

与众多鬼魂幽幽擦肩而过,终于走到黄泉路末,三生石旁。

对石而望,自己只能见前世今生,而他人还可见你之来生。那女子抬起头,眼神落在三生石上,轻轻的,轻得托不住夺眶的眼泪,滚滚而来。

(三)

二十多年前,有谏议大夫孟、姜二人,正当朝政翻覆之刻,愤然辞官,一路唱着“堂前庭下哪里好,乌棺青冢草没了”,携着家眷,璞归田园,清闲至极。刚搬过去那日,孟家屋檐下就住了一对巧燕,这巧燕到,福寿兆,讨得孟家老头儿满心欢喜,和那燕儿融融安居。

有一日,巧燕暮归,直扑扑地便落在了孟榻窗前,嘴里衔着一颗饱满的葫芦籽儿,孟老头儿来看,那燕儿就扇扇翅膀低飞起来,把葫芦籽儿小心翼翼地落在他手里,又轻轻啄着指尖,牵着孟老头儿往土墙跟下去。孟夫人也欢喜地跟了过来,她兰心蕙质,知晓燕心,接过那葫芦籽儿,让丫头赶紧种在了墙根下,日日浇水施肥,精心照料着,后来那瓜秧顺着墙又爬到姜家结了葫芦,姜家早前也是晓得这事儿的,也搭起架子呵护起来。

到秋后,葫芦长熟了,两家便商量着摘下来,各自一半当水瓢用。还没锯瓢,就听得“嘣”地一声,葫芦崩开了,从里面蹦出个小女孩来,白白胖胖的,吮指含笑,十分招人喜爱,孟、姜两家都欢喜不已,便要合着拉拔长大,还商量着给小女孩起了个名字,细细说来两家都照料有功,便唤作孟姜女。

弹指挥间,小女初长成,琴棋书画,气质清华,心灵手巧,尊大让小,很是懂事,模样更是如花似玉,出落得纤长如柳,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其中不乏王孙贵族,但都是些纨绔子弟,不见也罢。

那日,孟姜女带着小丫鬟在后院躲了许久,让孟姜两位老爹在前面挡客,想从小门出街,才拉起一条缝,就见得门洞大开,有人倚门而摔。那人破衣散发,撑着地站起身,不慌不乱,谦和有礼,垂头拱手,道得歉来,孟姜女看了看,原来是哪家的落魄书生在门口摆了摊儿卖字画。

她一看那字儿,蓦地欣喜起来,命小丫鬟去前院请来两位爹爹。孟、姜二人急急赶来,一脸无奈,又有微微笑意,还以为是小女又调皮,走来才发现,她身旁还有一人,衣服破烂,却不减潇洒风度。此时孟姜女又把字画拿过来,两人一看那字,龙飞凤舞,清流俊逸,行云流水之间,又不乏苍劲,不禁生了爱怜之心,便请进院中,赠上茶饭。叙叙道来,问起家世,才知道这是诗书大家范曾的遗孙范喜良,前月秦始皇施行焚书坑儒之策,逼得范家家道中落,惨遭灭门,范喜良当时在外游学,躲过此难,独留世间。

孟、姜两人早前都与范曾有些交情,本就对范喜良有怜惜之意,又看他一表人才,举止大方,当即便收留了他。此后每日,孟姜女和范喜良吟诗作对,游园赏花,久而久之,情根深种,加之范喜良为人老实,四位爹娘也就默许此二人喜结良缘了。

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范喜良和孟姜女成婚的第二年,秦始皇下令在全国抓派壮年劳力去北方修筑长城,范喜良正值壮年,被上门的衙役生拉硬拽,被迫与新妻分别,这一别,便是凶多吉少,孟姜女日夜相盼,以泪洗面。

转眼间就到了冬天,这年冬天特别寒冷,不断有人从北方捎信来,说皇上只顾早日修好长城,不顾民工死活,冻饿而死的不计其数。孟姜女听说了更是坐卧不安,连夜赶做了几件棉衣辞别两家父母上路了。

一路上,饥了吃干馍,渴了喝凉水,下雨了就躲在树下,怀里紧紧护着包裹。还没到得那长城底下,就已瘦弱不堪,不胜风力,膝盖上淤血凌凌,满脚的血疙瘩,步步撕心。

这一天,终于来到长城跟前,孟姜女顾不上休息,四处打听丈夫的下落,唇色苍白,因乏力或是雀跃微微有些抖动。她扶着城墙走了很久,好不容易碰到了熟人,是和范喜良同一批被抓来的街坊邻居,孟姜女赶紧上前,见丈夫不在此列,便急急询问,这一问,大家伙儿都含着泪花,沉默下来。孟姜女心里隐隐担忧,脑子里嗡嗡作响,眼睛大瞪,强撑着身子,又问,支支吾吾好一阵后,才有人吞吞吐吐地说“他他他……前几日饿……饿死了”又指了那城墙根“……被埋在那儿的”。

话音刚落,孟姜女就扶着长城,失声痛哭起来,一直哭,哭得成千上万的民工,个个低头掉泪,哭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哭得冬风悲号,海水扬波。忽然“哗啦啦”一声巨响,长城像天崩地裂似的一下倒塌了一大段,露出了一堆堆人骨头。那么多的白骨,孟姜女无法认出自己的夫君来,恍惚间就想起了孟母给自己讲的故事,说是亲人的鲜血能渗进亲人的骨头。她摸到一块儿尖锐的碎石,划破手腕,滴血认尸,又凭着破碎衣物上绣的“范孟”二字,找到了范喜良的尸骨。

孟姜女伏地而哭,脸紧紧地贴在那具白骨上,又拿出包裹里的棉衣来,小心翼翼地拂去白骨上的尘土,轻轻裹进棉衣里,裹进最厚实的温暖里,裹进血肉犹存的肉身里。她哭,哭得死去活来,手腕因为割得太过用力,鲜血还在滋啦啦地奔涌而出,撒在城墙上,浸到白骨里,苍白处现惊红,天地失色,万物悲鸣。

秦始皇听说孟姜女哭倒了城墙,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他率领三军到来,要亲自处置孟姜女,在万千有所松怠的民工面前怒立皇威。

刚一落轿,就见那惊艳之景,天地一线,城墙一角,那女子手捧白骨,血洒晨曦。不由得心里一震,走到近前,更见得她蛾眉如远黛,杏眼含碧泉,泪光涟涟,只叫他怜惜不已,怒火倾灭。当即就决定要带孟姜女回宫立妃,派中书令赵高携凤冠霞帔前去劝说,然孟姜女哪肯答应,宁死不从。

秦始皇倒有耐心,为得伊人,亲自出面,孟姜女一见秦始皇,恨不得一头撞死这个千古一帝,但她转念一想,夫家灭门之仇未报,丈夫尸骨犹寒,黎民苦怨没伸,怎能白白地死去?便强忍愤怒听秦始皇胡言乱语,秦始皇见她不吭声,以为她是愿意了,就更加眉飞色舞地说上劲了。

“你开口吧!只要依从了我,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金山银山都行!”

孟姜女说:“金山银山我不要,只要你答应三件事!”

秦始皇毫不犹豫:“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也依你!”

“头一件,给我丈夫立碑、修坟,金鼎玉葬。”

秦始皇一听:“好说,好说,我应了!”

“第二件,满朝文武,披麻戴孝,打幡抱罐,你要跟在灵车后面送葬。”

秦始皇一听,这怎么能行,堂堂一个始皇帝,岂能屈尊至此,“这件不行,你说第三件吧!”

“第二件不行,就没有第三件!”

秦始皇一看她坚定若磐石,如不答应,到嘴的肥肉就摸不着吃,又想到他是皇帝,天下谁人敢耻笑,不如来一次怀柔政策,感化百姓,又得美人心,便也答应了。

“第三件,游海一日,只你我二人。”

秦始皇听得喜上眉梢,心里早已想到丝幔纱帘,暖玉在怀。立刻就派人给范喜良立碑、修坟,采购棺椁,准备孝服和招魄的白幡,出殡那天,灵车在前,他在后。终于等到游海之日,正要揽过纤纤细腰,抚过葱葱玉指,刹那间,天旋地转,他二人双双滚落海里,他惊慌之间,正要往上扑腾,忽觉被人勾住腰带,往水下沉,凝神看去,只见得孟姜女静沉水里,含笑望来,他的手刚一伸出,身子便又往下沉了一寸,猛地呛了一口水,赶紧收回手,挣扎着脱了外袍就往上游。上岸后无力地倚靠着岸石,浑身湿透,心跳如战擂,两眼放空直直望去,刚才的波浪汹涌,此刻仿若梦一般重归平静。

“朕不救你,必偿你!”

长浪拍案,拍碎了他那喃喃自语。

(四)

三生石上历历过,一世庭前慢慢踱。

终有范郎撷花去,不从始皇献命搏。

那日,孟姜女早已有心丧命,假意不慎落水,拉了秦始皇陪葬,未曾想他竟然仓皇之际脱去外衣求生,孟姜女无力再拽,便放过他,闭了眼,任自己随海而去。

黑白无常向来无意看这玩意儿,见时间差不多了,就扯着铁链,引着那泪眼婆娑的女子走上奈何桥,又忽见得桥下黑影一闪,四处望了望,再无他人。

上奈何桥,五格宽阶,青石为面,桥下有水。

这水是忘川河水,河上烟雾缭绕,看不清楚,只觉浓浓血腥之味扑鼻而来,腥秽不可近。

此桥险窄,只通能过之人,否则便会被铁钩绊脚,沉入河中。民间有传闻说“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河无出路”,不知真假。

下了桥,便被压进九幽之殿,受阎王以功过簿子判处,善则前行,过轮回庄,恶则后返,堕忘川河。

阎王看了一眼,大手一挥,孟姜女出九幽,上望乡台。

她孤身一人站在那望乡台上,瘦削的肩被砖瓦隐去一半,垂着眸子,睫毛微颤,久久静立,想起爹娘,想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孝,想起小女,想起弃子而去的不贤。她不孝不贤,怎能安然辞世而去?人人都说黄泉路长,怎么她却觉得如此之短,寥寥片刻,余生未尽,便走过来路,将轮回再生。

她又忽而笑了,凄楚中是浅浅的明媚,范郎啊,我来随你了,不能携手离世,把你的严寒没在我心,只盼你慢点走,来生还做你的妻,为你洗手作羹汤,丝绵织暖衣。

那女子终于抬起头,爹娘,女儿不孝,为保忠节而伤体肤,如今此命已矣,莫哀莫伤,且随范郎无谓孤苦,养育之恩来世再报。她远远望一眼,最后一眼,放尘世散牵挂,寻范郎续前缘。

于是她笑着望,眼神掠过千层山,万重水,遥遥望进自家的前庭,望见了冬日严寒,枯花落叶散满地,无人清,望见了爹娘都病卧榻上,药罐樽鳟,白烟起,望见了小女在一人怀中,安睡又醒,笑盈盈……

她一直在笑,轻轻浅浅,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哀伤,却突然目光一凝,身子一斜,靠在栏边,落了泪来,泪中有微光,泛了红。

台下就是轮回庄,有一老妇人在那里熬汤,大锅如鼎,枯手掌勺,轻转慢摇,那平静的汤面上,蓦地泛起了浅浅涟漪,那老妇人震怒,一个大喘气,正要抬头望去破口大骂,却忽然手下一凝。

她放下汤勺,闭上眼睛,细细嗅着空气中微微泛起的茶香,清冽怡人,恬淡安神。

“是了是了,一定是了。”

老妇人在此熬汤已经许多年,此汤使人忘尽前世,再怀空心轮回出生,汤料取自忘川河水,加了晨露披身的彼岸花,忘川河水腥秽难闻,彼岸花粉甘甜清香,两者相混熬汤,便如同白水,无色无味。而那汤虽然可以使人忘尽尘事,却断不了情,是她一直以来潜心研究而不得其解的难题。

她忽而想起很久以前,那人曾从何仙姑处特地问了此事,说是“难忘因情深,至则无”。

她缓缓睁开眼,看台上那失声恸哭的女子。

最纯粹的情欲原来蕴在眼泪里,她的眼泪,又含了多少情?

(五)

人生苦短,将死独倚,

哀叹邈邈,寸步戚戚。

有一男子拖着重铁,目光涣散地下了望乡台,长叹一声走近轮回庄,那庄子是二楼小阁,雕梁画栋石砌朱栏,一个老婆婆在门口招呼,他立刻跟上去,随在身后上了梯格,进得里面,才见得屋内摆设更是精致,珠玉帘子,银边镶桌。

男子进屋,老婆婆便叫出个女子来,着红裙绿袖,生得杏眼粉唇,姝人模样,目光流转,轻轻换他,拂净黄花木座椅,要他坐下,又递上茶水。纤纤玉指奉着白盏茶杯,竟更显凝脂,有风吹来,听得玉环叮叮作响,不知何处纱帘吹起轻轻拂过脸颊,温软撩人。美人来伺,茶香袅袅,男子难拒杯水,慢慢接来,只一嗅,而觉目眩神驰,不禁咂来一口,更感慨滋味清冽,赛过琼浆玉液,让人神色舒展,心旷神怡,不由酣然畅饮。

饮尽淡茶,才发现杯底尽是浊泥,惊诧之下抬目,原先那貌美佳人,老态婆婆都已不见,眼前只有骷髅白骨,僵立堂前。再急急忙忙跑去庄外张看,前时的画栋雕梁,也化作荒郊野外的朽木,心中惊慌,又忽然忘了浮世,只能大哭出声,换了孩童呱呱坠地。

那老婆婆正是老妇人,佳人便是孟姜女。

两人对望轻笑,互不言语,待得有人来了,又故技重施。

一晃眼,尘世已过了阳春三月。

今日送走的魂魄里,有一个小姑娘,脸色苍白,双眼茫然,但却嘟着嘴,仿若只是与父母走丢在街头,她就静静的立着,不哭不闹,当孟姜女端出一杯汤水时,小姑娘的眼睛倏地就迸发出精亮的光,牵着孟姜女的手不肯放开,甜甜地望着她唤“娘”,孟姜女蹲下身看着小丫头可爱的面容,不由得生出感慨,这孩子生前该是多么粉妆玉琢的一个娃娃,可惜无缘长存,小小年纪便要香消玉殒。这么想着,心下波澜微生,向老妇人看去,却收到一记警示的目光,略觉心惊,再是不舍,也还是狠下了心肠,哄着小姑娘喝了汤水。

三月春风微微,吹开了谁家新枝,吹散了白樱漫漫。

老妇人见孟姜女有些恍惚,便打发了她去坐着休息,自己操忙,孟姜女望着老妇人缓慢有理又近似麻木地盛汤,思绪翻飞到两月前。

(六)

那日她在望乡台上笑望,望见了枯败的院子,望见了病榻上的爹爹娘亲,望见了不足周岁的小女,也望见了黑袍加身,玉带镶金的……秦始皇……

孟姜女心下一紧,想着莫非他是迁怒了孟姜?不,不是,爹娘犹在,那便没受灭门之灾。他独独抱走了小女,那他是要……

刹那间,孟姜女的脑海里翻起了惊涛巨浪,难以平息。

虚弱之下,又怒极攻心,踉跄了几步,手堪堪撑在望乡台的砖石上,想到自己无法保全小女,愧见夫君,然相思至深,心下郁结,才落了泪来。

下了望乡台一见老妇人,便像溺水之人慌乱间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孟姜女疾走上前,紧紧握住老妇人的手,倾身跪倒以额伏地。

“老人家,请您帮帮我吧!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但凡您能,请您一定帮帮我,我愿意为您做牛做马,只要能留下来……求求您……”声泪俱下,闻者痛心。

孟姜女正要磕头再求,却觉得脚下铁链被人重重一拖。

“姑娘起来吧,我不过是地府一个熬汤老妇,哪能自作主张免你轮回之命?”老妇人突然出声,边说边飞快地瞪了黑白无常一眼,那二人眼神闪躲,不欲放手,犹豫之间听得老妇人这句话,才舒了口气,停下动作。

孟姜女心生绝望,瘫坐在地,溺水之感再次袭上心头,一波一波的浪潮拍碎她的筋脉将她卷入深海,她还想开口说什么,却没有力气,再也受不住铁链之重,举在半空的手狠狠落下。

黑白无常赶紧上前站她左右,等着老妇人转身去打了汤水来,却见她端来两碗,其中一碗在那女子的脸下一接。

“端给阎王,告诉他,药汤的最后一味药引我找到了,她要留下九九八十一日,引泪入药。”

许是阎王应了,那日后,无人再扰。

如今两月已去,老妇人却从未再要过她的眼泪。

(七)

孟姜女拿出怀中的小册子,慢慢翻起来。

这本册子是老妇人给她的,里面记录了好些阴间异事,如同一本编年体地府史记。

那日她不接册子,只笑。

“读史能明智,我一个已死之人,何求?”

老妇人却不依,拉过她的手,把册子塞进去,又轻轻在她手背拍了拍。

“未知。”已知求未知。

这些日子,老妇人常常和孟姜女闲聊,不问她从何来又为何留,倒是讲了很多地府的规矩,比如这轮回庄的人平时不得外出,只能在每日丑时去忘川河和黄泉路取原料熬汤,九幽更是禁地。

当时孟姜女便问出自己心中所惑“您不是说我的眼泪也是熬汤的药引吗?那为什么……”

“一滴便可管数月了,何况你那日在望乡台上泪如雨下。”

“数月……那……”那以后呢?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老妇人便摇摇头转身慢慢离去。

却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散在那日午夜的风里。

“……快了”

孟姜女手里那本泛黄的册子,很薄,三日便可通读,她已经翻阅了不下十次。

此时翻着,眼神却没落在字上。

八十一日不足一季,如今已过两月,所剩无几。

而她还没有像老妇人开口打听过,每当她想上前,都会回忆起老妇人在她心软怜悯时投来的警告眼神,以及对那些话题的隐隐回避。

算了,再等等吧。

她双手撑地打算站起身来,原本搭在膝头的册子滚落在地,她急忙去捡,却发现那蝴蝶装册子的装订处露出半截白绢。

(八)

“我来吧。”孟姜女上前接过老妇人手里的汤勺。

眼见着她长长垂落的衣袖快要沾到汤面上,老妇人出声提醒,一望之下又发现她眼下的淡淡青痕,心知她今日丑时便起怕是没睡好,便轻轻上前,捉了她的袖子要往上卷。

才刚碰到袖口,孟姜女就像突然回过神来被吓了一跳,急急往后退了两步,丢了汤勺,手狠狠一缩,却又不小心撞在了锅衔上,引得她“嘶”地抽了一阵冷气。

老妇人要上前查看她的手,却被她躲了过去,手肘平举在身前,微微向下,隔着衣袖轻轻揉,“没事儿”。

老妇人听此便也作罢,只是让她小心些,眼神却久久移不开,似要透过衣袖看到那腕间白布,以及浸透而出的淡淡血迹。

“当心!”

话音刚落,孟姜女手里的杯子就从桌沿翻落在地,茶水四溅。

这一整日,她都心神不宁,稍一得空便往庄子门前跑,扶着门框踮着脚尖张望,若不是有禁令,只怕早已闯进了九幽殿内。

此时更是魂不守舍,连着摔了许多杯碗。正要蹲下身子收拾茶杯碎片,一双满是沟壑瘦骨嶙峋的手更快地伸了过来,“我来吧,你再去盛一杯”。

孟姜女盛了新汤端来,看那人喝下,正听得哇哇大哭,便有嘈杂人声传来,不似平日铁链铛铛、叹息声声,竟是……

仓皇之间往外奔去,门外那两人的视线本就在四处扫荡,身后跟着不少地府差役,她这一闯,那队人便锁定目标,直直朝她而来。

“阎王有令,捉拿孟姜女前往九幽受训!”黑白无常把手中令牌面向刚刚追出来的老妇人高举,让她不由顿了一步,却没有停留原地,而是稍稍整理了衣摆,缓慢且沉着地走近。

“怕是抓错了吧。”老妇人一语毕,面上波澜不惊,却一句话将已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森凉,又灼热,蠢蠢欲动,如同那紫铜香炉隔夜的微凉的香灰下,其实还有滚烫的跳跃的火星,只待那香灰扬开,火势迸溅。

她却全若不自知,走过去牵起孟姜女的手,面上只是轻轻搀着,却如那浪潮下的暗礁涌动,重重按在孟姜女裹了白布的腕间,丝丝缕缕的烟雾在长袖中缭绕,孟姜女只觉得不能动弹,被老妇人接触的皮肤上没有摩挲与痛感,而是浑厚的热浪大力撞击,灼了她的腕,随后耳边轻语,更灼了她的心。

“我老婆子人老心未老,看得明白,如今被那人晓得,你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孩子返阳不说,连你也要直堕忘川,我且先去看看。”

“老人家您……”孟姜女心中的焦急被压下,此时惊诧和感动交替。

(九)

昨日那白绢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孟姜女拾起来只看了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日夜所求,不得其解的答案,正是为了这个答案,她才极力恳求暂免轮回,留在地府,在八十一日的期限里,接到小女。

即使没有把握,也要把那民间邪术姑且一试,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被秦始皇抱养,认贼作父,更不能容忍他有任何不堪的想法。孩子太小,敌我难分,她不知笑脸所对之人,实有杀父之仇,欺母之恨!不知多少文人雅士含冤入狱,满门抄斩,拜他所赐!不知天下多少苍生妻离子散,饥寒而亡,被他所逼!此等昏庸,天理难容!又怎能让孩子近墨而黑,笑对昏君!

如今大限将至,她焦急难耐,多亏这苍天有眼,助她所愿。

昨夜她看着老妇人歇了,才取出慌乱间塞入怀中的白绢,在隐隐晃晃的暗黄烛火下一一看来。

“至亲之血为引,至阴之时为限,以梦为托,魂兮归来……”

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激动难耐战战兢兢,行完此术,顾不上休息,她便在丑时去往黄泉路,以取料为由,迎心头之人,时限将至却不见来人,不知时辰未到还是使术未成,只得暂时回庄,也因此心神不宁。

她本以为孩子会和自己一样,黄泉路过,上奈何桥,进九幽殿,入轮回庄,到时候她求老人家让孩子留下来,八十一日一到,母女一同再生便是。

她却不知阳寿未尽之人只能徘徊黄泉路,忘川河难渡,即便勾魂能进九幽,也难逃生死簿。

(十)

“手上没事儿裹着白布干嘛”,老妇人不等孟姜女说完,便抬手去解,寥寥白布垂地而落,露出纤细皓腕,那白布上原先的血迹斑斑,此时却被淋漓鲜血所染,而老妇人的掌心赫然一条血迹,看得黑白无常齐齐退了一步。

“等我回来。”老妇人笑着说完便转身向九幽迈去,握手成拳,鲜血成滴。

笑意更深。

“你还是来了……”

“是”

“何必要……”话音哽在喉间。

“没有,那年之后再没有”……逞能,我不敢了。

那年,地府初建不过百年,他二人,正值豆蔻,任职在此。

她不忍众人含痛离别,便熬了忘世的汤,凡有人向她啼哭恳求,她便偷偷送他们返阳,阎王假作不知,只在背地里又让黑白无常把人抓回来。

那时每每她闯祸犯事,都会跑来九幽,自觉地给他捧着功名册生死簿,软语轻念,听得阎王散了众人,单手扶额,浅笑休憩。

然终有一日,轻波潜了狂澜,力挽不及。

旧皇返世,乱了社稷,自觉成仙,葬了江山。

半日逆道,生灵涂炭。

玉帝大怒,本是要剔她仙骨,除她仙籍,阎王却自省,此祸乱世源于怀情,她有情怜惜,不忍泪雨,他有情纵容,监督不力,不应罚人,而应斩情,从此九幽成禁地。

“那日你说八十一日……”

“只是说与那丫头听,你知道,我走以后……”

有人拽紧拳头,骨骼作响,有人叹息。

“她来那日,我从三生石上望见了,她本就要留下,她留下,我便要走,往哪里走呢……只怕要把我调得远远的,没了你,我本就……能再见你,我很高兴,这样死了,待在你身边,我盼了很久……”

他终于揽她入怀,下巴搁在她额顶,当年一别,不老之人,竟白头如斯。

(十一)

孟姜女等了整整三日,第三日午时刚过。

黑白无常抱着小女走近,交给她,不离去,也不言语,只是站在一旁。

孟姜女用略微僵硬的姿势伸手抱着,双手越收越紧,直到耳边传来小女哇哇啼哭,才收回紧望他们三人身后的眼神。

“不哭不哭哦,娘在呢……”她轻轻拍着小女的背,又轻轻地晃,轻轻地哄。

“一炷香的时间,这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她急急出声打断,生怕听见不想听的字眼。

她又轻轻唱起童谣,唱得很慢很慢,在那么熟悉温柔的歌声里,小女很快闭了眼睛,沉沉睡去。她就那么抱着不动,腾出一只手随怀里小小的轮廓游移,那么小,她就那么慢的将触将离,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倦。

沉香燃尽,她在小女的脸颊亲亲一吻,将她唤醒。

又盛了很大一杯汤水来,一滴不尽。

“乖,你先去找爹爹,娘,也许过会儿来,也许……”

怀里的人静静地听,看得她又落了泪。

一切又归于沉寂,彼岸花又红上几分,风中静立。

老人家,我等你。

写在后面:①本文第三小节参考了百度关于孟姜女的情节概述;②孟婆是孟姜女,我是有此灵感才打算写文,但这个说法最初源自元朝,不谋而合罢了;③鬼魂饮汤,呱呱坠地这一说借鉴改编自清人王有光《吴下谚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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