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个人读一九八四,这个世界上就多一个自由的人”。
这是《一九八四》书封上的一句话,在阅读前几页时,大概就能感受到评论者写出这句话时内心的挣脱感:体会一件事物珍贵性的最好方式就是失去它,温斯顿代替读者,或者说作为读者的一部分,去体验了奥威尔虚构出的极端政治权利下的生活——身在自由中的人对自由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理解的,只有曾经拥有过却又失去自由的人,才能感受到它的可贵。
读到约莫一半的时候,我很想把上面那句评论改一下,改成——“多一个人读一九八四,这个世界上就多一个喜欢乔治奥威尔的人”。一方面,过半的阅读旅程让人很难不被乔治奥威尔的文笔折服:精巧的设定,大胆的构想,细腻且可推敲的描写;另外一方面,慢慢地开始在阅读的过程中重新思考自由的定义,怀疑是否能理想地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读完全书,再去思考书封上的话,觉得“自由”这个概念的张性远比我想象要大。《一九八四》仅仅展现自由的一个剖面,而自由本身究竟是八面体、十六面体、亦或是一个球体,无人知晓。书中强权下的世界里,自由没有那么复杂,笼统而言,可以说是个体的基本权利:言语、思想和性。越基本的东西,界线越模糊,因此,去探求“自由”的书中意义,或者书中预示的奥威尔的政治理想,都不是件易事。我更愿意简单地从情节入手,再去探索故事和人物本身,期望找到一些关于“自由”的答案。
一、温斯顿思想的转变和最终结局
其实温斯顿并没有伟大的思想和政见:他绝非一个政治人物,也没有清晰的政治思维。书中有一段描写温斯顿读完“那本书”之后的想法,其中一句是:如果他有机会把自己凌乱的思想组织起来,他要说的话大概也是这样。这足以说明温斯顿并非领导者;他是一个典型的未被老大哥集团思想掌控的普通人。
温斯顿的反抗源于反抗本身。最开始的反抗行为,是日记本上的n行“打倒老大哥”,温斯顿并不是坚定地、清醒地写下这些话的,而是“歇斯底里地、慌乱地”:这是一种纯粹的、无意识的对集体共识的抗争。
这样的情况并不只在温斯顿身上发生:之后柏森思被捕,也是因为无意之中说了“打倒老大哥”。但是不同的是,柏森思却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确实有罪,并且“感激他们及时救了我”。而温斯顿潜意识的抗争激起的是他对党的质疑:温斯顿从事的工作是根据现状不断地修改史实,文字资料可以全部修改,但脑海中的记忆一直提醒着温斯顿:有些东西无法抹去。如果思想警察足够优秀,温斯顿这时候就应该被送到迷仁部了。
质疑被激起之后,温斯顿开始不断找寻关于历史的证据,在此期间,他认识了同样质疑党的行为的朱丽亚。朱丽亚对于温斯顿的转变而言是很重要的,起初是性的解放——打破党员的戒律;之后与朱丽亚感情的升温,让温斯顿真正脱离老大哥思想的桎梏——他产生了人类最原始的情感:爱。自此,温斯顿开始全新的对自由、对真理、对历史的探寻和思考,开始带着批判的眼光去看待党的行为,开始去找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兄弟会”。
奥布莱恩是温斯顿思想的下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正如前文所说,温斯顿是一个普通人,他深知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任何东西,所以在温斯顿的想法中,也曾寄“推翻老大哥”之望于无产者。组织的力量则比个人大得多,这个“大的力量”不在于数量,而在于时间:正如黑化前的奥布莱恩所说:“我们的一生中,没有可能看见什么转变。真正的生命寄托于未来。”奥布莱恩给温斯顿带来的第一个影响就是集体感和认同感。第二个影响则来源于那本“禁书”。“禁书”实则是一本理论手册,用客观的态度描写了当前的政治格局和统治阶层维持寡头领导的方法和原理。通过这本书,温斯顿才真正地成为一个反叛者:只有拿起理论指导这样的武器,温斯顿的反抗才是有方向的。
很不幸,禁书还没看完,温斯顿就被思想警察抓了起来。狱中这一段是我最喜欢的,原因和温斯顿自己的出奇的类似:奥布莱恩像是他的挚友,挚友有时比爱人还要重要。奥布莱恩和温斯顿的对话就像是高手过招:温斯顿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奥布莱恩却要一步步拆卸温斯顿的防御。电击的痛苦无法打败温斯顿,温斯顿仍可以坚信自己记忆,拆穿党的谎言,坚持“二加二等于四”,哪怕在这样的情形下,也可以大胆探寻所谓“存在”。在一零一室以前,奥布莱恩(或者说党)没有打败温斯顿,反而让温斯顿变得更强大:起初,他看着奥布莱恩仍会自卑,认为“没有一种他想过的或可能想到的观念不为奥布莱恩洞察先机”,但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之后,他反而可以说出“我知道你们要失败”,“宇宙之中有一种东西你们永远征服不了”,“对,我认为我比你们高人一等”。在迷仁部的日子里,除了受刑,温斯顿也在思考,在与奥布莱恩的对话中,他的思想得到了升华。
但是温斯顿还是没有逃离“阿喀琉斯之踵”的命运。他挺住了党和奥布莱恩的酷刑,但在自己的弱点面前失败了。奥布莱恩听到了他想听到的话,温斯顿没能坚守住内心,把他对朱丽叶的爱丢在了迷仁部的一零一室。党对温斯顿的改造基本完成。
温斯顿的最后结局究竟是什么?本书的结尾两段我读了不下十次,还是很难确定地给出定论,只能单凭感觉给出自己的诠释。
温斯顿仍然存活,但他已不再存在。第二部中温斯顿和朱丽叶被捕前在窗前说:“我们已经死了”。结尾,作者写道“温斯顿终于如愿吃了子弹”。前一个死亡,是指他们对未来的无力掌控和反抗,是消极但是清醒的。而后一个死亡,是反抗者温斯顿的死去——这也是奥布莱恩和党想做到的:不能制造殉道者,而要改造他。殉道者温斯顿的死亡预示着改造过的温斯顿的诞生。
全书最后一段的“温斯顿”已不再是前文22万字所描述的温斯顿了。这个全新的“温斯顿”就是柏森思,就是书中浑浑噩噩的其他党员。放弃了追求意义的温斯顿最终说出“他爱老大哥”,党对温斯顿的改造彻底完成了。
二、奥布莱恩的“双重身份”
奥布莱恩是一个需要细细去琢磨的人物。刚看完书的时候,我还会稍稍斟酌奥布莱恩究竟是否是兄弟会的,但按照在审讯时奥布莱恩的口吻和态度,奥布莱恩和查理应该都是那种“打入敌人内部”的内党成员。
我本想,按照极端政权的设定,这种内党成员即便在“敌方”活动,但内心理应对党狂热,对异端思想排斥的:但奥布莱恩除了是寡头领导的坚决维护者,也对寡头领导的本质看得极透——这从他能写出“禁书”就可以看出。他不是单纯的执行者,奥布莱恩是规则的制定者,也是寡头政治的既得利益者。
奥布莱恩清楚寡头政治的优势和弊端,执行寡头政治,只是为了一个目标:控制。控制并不属于七宗罪中的任何一种——最初我对这个动机感到怀疑:但仔细想想,我们都是从现有的道德观出发去思考问题的,现世的普世价值未必适用于奥威尔笔下的一九八四。但毋庸置疑,控制是一种可怕的情绪,它追求一种同一化:要求他人向某一种特定的做法、思想看齐,其摧毁的,正是温斯顿想要的个体的选择权。
温斯顿在受刑中得到了一次提问的机会,他问奥布莱恩:“老大哥存在吗?”奥布莱恩这么回答他:“当然存在。党存在,而老大哥就是党的化身。”
而事实上,老大哥是不存在的,真正控制党的正是奥布莱恩以及其他像奥布莱恩这样的人;而所谓老大哥,不过是这群人对外的傀儡。
遗憾的是,这群人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清醒的一群人了:无产者所知甚少;外党党员和大部分内党党员都是控制下的行尸走肉;对真理仍有探寻的如温斯顿这样的极少数人,又缺乏必要的知识和经验,加上党的体制下绝对的个体隔离,活得犹豫而挣扎。而奥布莱恩及其同僚们,却有着清晰的目标和手段,有绝佳的执行能力,即便这样的目标是令今天的我们不齿的。
三、性与统治
无可置疑,“性”在这本书中的地位极重。性不仅是寡头政权竭力禁止的,也是如温斯顿这样的反抗者内心渴求的。
关于为何禁欲在书中有一段探讨,朱丽亚认为,禁欲思想的真正理由是:性压抑有利于引导歇斯底里情绪的发生,而这种情绪稍一刺激,就可变成好战心态与领袖崇拜的狂热。除了这点之外,我认为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引发爱。
寡头政权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地操控人民,其重要原因之一是将老大哥制造成人们唯一热爱的对象——家庭中的亲情不复存在,孩子举报父母;友情无处萌生,每个人的生活、工作都是隔离的,随时随地都有电幕监视;夫妻之间有名无实,性被党刻画成繁衍的方式和对党的责任。
但是真正的性是能产生爱的:温斯顿在奥布莱恩的折磨下唯一没有放弃的就是“从未出卖朱丽亚”。而其实有关朱丽亚的一切,温斯顿早已招了无数遍——但他还爱她,他对她的感情没有改变。这在他们的感情世界中,就不是出卖。而最后当温斯顿在老鼠面前喊出“让老鼠去咬朱丽亚!”的时候,他心中对朱丽亚的爱和保护终究崩塌了。
奥布莱恩和党要摧毁的不是有党的反抗者,而是有违党的统治的思想——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的自然情感。自然的性与爱是不可分割的,党通过操控性,操控有关性的思想去限制自然的性,从而杜绝人类最原始的爱。
四、禁书谜题
奥布莱恩拿给温斯顿的“禁书”之名为:寡头集体领导的理论与实践,著者是那位传说中已被打倒的戈斯坦。
初读这本书中书,由于跟着剧情走的缘故,自然地认为这书出自兄弟会,探讨当前的政体的本质,并讨论如何推翻它。读后再次回顾,越发觉得这书诡异至极。作为兄弟会的阅读书籍,本意理应是推翻当前政权,但书中详细介绍的是寡头政治的运转方法和当前世界政治集团的默认规则——比起作为兄弟会的理论武器,这更像是寡头集团的必读书目。
温斯顿只有机会读了第一章和第三章,这两章分别阐述了党的三句口号中的头尾两句:“无知是力量”、“战争是和平”。可以猜想出第二章便是剩下的一句“自由是奴役”。如果没有其他章节,那么这本书可以说是党的理论指导手册。
再看书名,《寡头集体领导的理论与实践》,似乎更清晰明了;唯一的疑团在于著者,戈斯坦是党的敌人,是坊间传闻中兄弟会的领导者:如果这真的是党内用书,那么戈斯坦此人究竟是谁呢?
戈斯坦真的存在么?或许戈斯坦和老大哥一样,都是奥布莱恩及其集团创造出的形象。而禁书本身或许又是一个“双重思想”的代表,既是党的方针,也是推翻党所必要的理论信息——这一切取决于使用这本书的人知道需要如何调整自己的记忆。
以上就是在断断续续读完一九八四之后想说的。当然这些都是我对这本书的理解罢了,我相信每个人读完这本书都一定会有很多自己的想法,这不仅仅是“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问题,而是这一本书实在有太多可以探讨的地方,有无数小细节值得去反复思考。
回到开头书封上的那句话:我仍然没有自信觉得自己变得更加“自由”,但我坚持我改后的那个句子:
“多一个人读一九八四,这个世界上就多一个喜欢乔治奥威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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