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子高高大大,人长得周正帅气,笑的时候会露出浅浅的小酒窝,是个讨人欢喜的大男孩。
刚认识他的时候,彼此也才十来岁,正是最躁的年纪。打架翻墙,抽烟赌钱,凡是学校不让做的,他一概无师自通,天生反骨。
有时候,玩脱了,手里没钱了,便会乖乖地跑到我面前,唤我一声阿姊。
我也会懂事儿地从生活费里拿出大头支援他,维持他洒脱不羁的生活面目。
昊子是父亲前妻的孩子,与我并无半点儿的血缘关系,他唤我一声阿姊,也不过是大人之间牵绊下的孽缘。
那会儿我在县城一所普通中学上高二,不爱学习,成绩也烂,还跟人偷偷谈起了恋爱,老逃课出去混。
原本我以为这一辈子可能就和身边朋友那样,辍学后留在县城,再随便找个人,结婚生子,平庸地过完一生。
我企图说服父亲同意我辍学的想法,他气急败坏地挂了我的电话,第二天就托前妻替我找好关系转了校。
开学那天,季阿姨工作很忙,抽不出空来接我。
来车站接待我的是昊子,他站在火车站门口,手里举着方方正正的纸板,上面写着【鸟玫,看在这儿!】。
我在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才推了箱子走了过去。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没好脾气地对他说,你不识字就不要乱涂乱画,鄙人姓乌,不姓鸟。
昊子尴尬地笑了笑,又挠了挠后脑勺,显得局促不安。
后来他跟我抱怨过,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是个难搞的女人。
其实,他一直不知道的是,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父亲和前妻是闪婚,认识不到一个月,就领了证。不过,这证还没捂热乎,两人又闹得不欢而散,离了婚。
昊子是季阿姨跟别人生下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命不好,季阿姨刚过上两年幸福的小日子,她丈夫就突然猝死在工作岗位。
季阿姨那时候身体不好,便请了我父亲帮忙料理的后事。还好,国企单位做事也利索,哗啦啦地赔了不少钱。季阿姨也如愿拿到了丈夫生前单位分下来的房子,日子紧紧巴巴还是能凑合地过下去。
出殡的那天,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一块去了。我看到个子还很小的昊子,瘦精精的,怯怯地躲在季阿姨身后。
在盖棺的时候,昊子突然冲了出来,趴在棺材上悲伤地哭嚎,无论大家如何地劝说,他都不肯让行。
临走前,昊子哭得眼睛鼻子全是水,却仍要倔强地叫住我:姐姐,你以后不要来我家了,我最讨厌有爸爸和妈妈的小孩。
我因此记住了这个哭得稀里糊涂的小子。明明羡慕别人有爸爸,还非得逞强,反过来欺负别人。
所以,当我看到一米八大高个子的昊子时候,尽管丝毫找不到他小时候的模样,我心里还是觉得他就一臭屁小孩儿。
昊子的脾气很好,待人温和,只是会有不少的坏习惯。有时候,只要他觉得某人令他不爽,转身就能与他人大干一场。
被堵门的那天,我在教室值班搞卫生。于伟是我隔壁班的体委,在此之前总会无故地碰撞到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总是不当一回事儿。
那时候的我一个心思只扑在男友身上,不曾把任何人放在心上。
意识到局势不对的时候,于伟已经逼得我无路可逃,伸手扯下了我的上衣。空气中只剩裂帛声,和我绝望的尖叫声。
我一再尝试阻止他粗暴的行为,却都无济于事。那天傍晚时间过得分外漫长,每分每秒于我而言都是人间烈狱。
此后的人生,我背上了沉重的枷锁行走,替恶魔赎苟活在人世间的罪孽。
事后,是我打电话报的警,同时我也和昊子通了电话。
昊子从家里赶来,来得很快,还带了避孕药。他搀扶着我站了起来,不停地唤我的名字,我恍恍惚惚地吞下了药,沉默地等待警察的到来。
我记不清昊子当时的神情,依稀听见他说,一定要于伟不得好过,一定要杀了他。我无力拦下他,只希望早点结束荒唐的这一切。
好在,警察及时赶到,处理了这起事故,也成功拦下了冲动的昊子,否则我不知道会再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再次见到于伟,是他判刑的那天,我隔着玻璃窗冷静地看着他。
身边的老师和同学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犯下的滔天之罪,这个昔日如此耀眼优秀的男孩。没人肯相信他选择这样的方式,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于伟判刑后,不顾父母的反对,我继续留在学校学习,开始认真学着做个好学生,为虚无的未来拼搏,只为有天能远走高飞,离开这个荒唐的地方。
谣言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传开,有人说那天是我主动勾引于伟,也有人说我表面上纯良无害,私底下骚贱浪。
各种版本的传言我都有听说过,听到更为夸张的说法时,我还会拿出来和昊子说笑。
那时候的我心如死灰,丝毫不在乎这些不痛不痒的滑稽之谈。
收到男友分手短信的时候,我随意扫了一眼就关了机,这个预料之中的报应总算来了。我低头笑出了声,试图劝慰自己不要难过,可眼泪却连线掉落了下来。
昊子安静地站在我身旁,轻轻地摸着我的头,不说一句话。那个昔日被我笑话的小子,如今总算有机会看到我痛哭流涕的样子,所幸我还是那个令他羡慕有爸爸的陌生姐姐。
听到昊子打残人的消息时,我从班主任手里接过了满分试卷,那天我曾单纯地以为一切都在变得更好,我们都会活得更好。
直到听说季阿姨卖了市中心房子,拿钱替昊子免去了牢狱之灾,而昊子为赎心中的罪去了边境服役。
这时候,我总算知道我们每个人都不会变得更好,日子只会是操蛋的存在。
昊子服役期间表现得很好,拿了不少奖,也常常被上级夸奖。
他很少打电话给我,我是从季阿姨那里听来的这些消息。
和他为数不多的通话中,他总会对我说,阿姊,你不属于那个地方,要勇敢地离开。
尽管我在学习方面一直在努力,却始终抵不过缺失的两年学习时间,第一次高考我还是落了榜。
查成绩的那天,昊子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他说,鸟玫,别灰心,我们再考一次,这一次肯定会成功的,你就好好准备。考大学的时候,你就往北京这边学校考吧,这样的大城市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在电话里笑他分明是想让我离他近点儿,什么叫北京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自个心里完全没数。
那时候,远在北边的昊子,像一只候鸟盘旋在我的心里,我常盼着他启程往南飞的那天。紧张的高三生活已经无法扰乱我的心,我光着赤脚,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北边的方向狂奔。
马上就要再次上战场,我心底涌着满满的勇气和信心,我不在乎最后能不能考上北京的学校,我只想找到昊子,离他近些,和他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高考铃声结束后,我以为沉寂的生活就此了结,我可以永远解脱地离开这里。
正当我沉浸于自我满足的愉悦中,我被季阿姨带来的噩耗给惊醒。她叫我陪她去认领昊子的遗体,说那边的人已经把烈士的遗体运到了殡仪馆。
我惊慌失措地看到躺在棺材里的昊子,两年时间不见,他变黑变壮了,变成那个再也不能对我露出好看酒窝的大男孩了。
昊子为救下落水的群众,不顾个人安危,精疲力尽后被洪水卷走了。
人们拍手称赞,高歌他是人民的英雄。而我拿着北京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笑他说话不算话。可笑着笑着,眼泪却不停地落下。一如他当初企图阻止大家盖棺那样,我紧紧贴在他的棺材旁,放声哭嚎。
原来不是每只候鸟都能启程飞回南方,有的鸟注定只能停留在北方。
那个冲动为我打残我前男友的家伙,从来没亲口告诉我,他对我的想念,哪怕日记本里写满了我的名字。
正如,我一直等候他的归来,就是想亲口对他说,我不曾后悔那天替他值班搞教室卫生,我也从未怪罪过他,他不该替我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