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再婚了，当她微笑着，和陈爸爸十指紧扣缓缓向舞台中心走来的时候，我哭成了泪人儿。一瞬间，我们娘儿俩的心酸过往，放电影一样在我脑中划过。

      妈妈和亲爸都是老师，妈妈给小学生教数学，亲爸则在县城最好的高中––––二中教英语。妈妈性格内敛沉稳，人长得漂亮但话不多，爸爸高大帅气，开朗健谈，他俩的结合，生生打破了美女招愚夫，俊秀郎君配丑妇的说法––––他们是才子配佳人!

      然而这样美满的姻缘，却遭到外公强烈反对。外公懂得一点麻衣相术，在他看来，爸爸俊美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寡恩的心。可毕竟女儿大了不由爹，无论外公怎么劝说，妈妈一副死心塌地非我爸不嫁的架势，甚至为此赌气闹起了绝食。无奈，外公只好妥协，答应了这门亲事，但是他拒绝出席婚礼!他不想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爸爸在接亲的时候当着妈妈这边满屋子亲戚的面，流着眼泪给外婆许诺，“请妈妈转告爸爸，让他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慧（妈妈的小名）一辈子!”

      的确，头几年，爸爸做到了他的承诺，家里家外，他都一手操持，他说不能接受老婆起早摸黑忙里忙外，老婆只要负责貌美即可。妈妈被他宠成了公主。他要用实际行动，堵上外公的嘴，让外公后悔看错了他!这是他和妈妈说好了的，“不让你后悔嫁给我”!

    为此，妈妈还曾经责怪外公不该用狭隘的眼光看我爸。外公气呼呼“哼”一声说，“一辈子长着哩，你才多大!”妈妈赌气说，“走着瞧，我比谁都过得好，而且要好一辈子!”父女俩又不欢而散。

      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我出生了，妈妈要幸福一辈子的美梦一步一步走向了毁灭。妈妈生了我––––奶奶眼中的赔钱货––––不值钱的女孩子!在家乡那个小县城里，即使没有传家宝可代代相承，生男孩也是人人看重的大事。

      然而在国家着手狠抓计划生育的年代，端“铁饭碗”的人不可能生二胎，除非不想要饭碗!

      还好，爸爸并不介意妈妈生了一个女孩，他说“男孩女孩都一样，若人人都要生男孩，那这代独生子上哪讨老婆？还不得一辈子打光棍!别人家都生了男孩倒显出我家女孩的珍贵，不怕说媒的踩断咱家门槛!”

      奶奶却不这么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孩早晚是要嫁出去的人，算不到嫡亲后代里!自此，她都用喘着粗气的鼻孔看我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加上我外公本就不满意这门亲事，她渐渐后悔不该让爸爸娶了我妈。在她有限的认知和狭隘的观念里，生儿生女都是女人的事，生不出儿子的女人是阴德不够命不好。她害怕这个命不好的儿媳妇连累了自己命好的儿子!但木已成舟，还能怎么办？思来想去，唯有一条路可走––––离婚再娶!主意已定，那么快速赶走这个只会生女不生儿子的儿媳妇，就成了首要任务。

      妈妈的灰暗人生一点点拉开了帷幕。

      奶奶戏精上身，人前人后两个样，在爸爸面前更是，渐渐地，妈妈的形象被传成一个好吃懒做，娇生惯养，上不得厅堂，下不得厨房的邋遢女，更可耻的是，奶奶说妈妈不守妇道，和旁人眉来眼去!

    起初，对奶奶的说辞，爸爸不以为然，他的媳妇他清楚，还不至于邋遢懒惰，但是守不守妇道就不好说了。毕竟我妈漂亮，少女时期不少男青年给写情书，其中就有爸爸的一个不开眼的哥们委托亲爸递情书，被爸爸给扣了。如今结了婚的美艳少妇，就是自己不动心思，也拦不住别人垂涎。

        奶奶像搞传销洗脑一样，一遍又一遍地给爸爸灌输我妈忒坏的思想，一次两次还行，时间久了，爸爸也被她洗脑洗迷糊了。她更是看准了爸爸疑心我妈是否贞诚这点下猛料，加上奶奶扯谎一流，经她有鼻子有眼的描述，就跟我妈真和别人怎么样了似的。

      愤怒的爸爸找妈妈理论，妈妈委屈的大哭。没能生个儿子已然不招婆婆待见，丈夫又胡乱猜疑，日子没法过了!一向温顺寡言的妈妈和爸爸大吵一架!把积攒了多日的阴郁情绪排江倒海般发泄出来。她这一发，自己心里得到了短暂的释放，却把夫妻关系推向了冰点。

      爸爸渐渐踏上了奶奶规划的轨道!

      他忘记了接亲时对岳父的承诺!他不再把不让我妈后悔嫁给他为己任!

      我六岁那年，爸爸出轨了，对象是个刚到他们学校不久的女教师。对于爸爸这件丧失伦理道德的事，奶奶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她早就想赶走不会生孙子的儿媳妇了，我爸的行为，正遂了她的愿。

    一年后，那个女人怀孕了，据说他们算命观胎，笃定是个儿子。最先得到消息的奶奶喜上眉梢––––有生之年还能抱上大孙子!老张家要有后了!为了让她的大孙子光明正大落地，她加紧了赶走我妈的步伐。

    自此，妈妈的日子更难过，奶奶对她轻则讥讽，重则辱骂，爸爸对她更是不闻不问。尽管她妈妈对我爸出轨的事早有耳闻，可她仍然以微薄之力，期盼捂热爸爸冷的石头一样心––––她始终幻想着爸爸能回心转意，她也不希望外公的预言成真，自己选的路，打落了牙齿和着血往肚子里吞。还有，更重要的，她希望我能在完整的家庭里长大。

      可事与愿违，妈妈的忍耐换来了奶奶和爸爸的得寸进尺。终于他们领着挺着大肚子的三儿来摊牌!退无可退的妈妈被迫同意离婚，唯一的要求是带走我。

    奶奶瞅准了妈妈舍不下我这一点，撺掇着爸爸腆着脸提条件:带走可以，拿财产换抚养权，净身出户!

    依着当时的情形，我若跟着爸爸，奶奶不疼，有了后妈肯定有后爸，能有什么好日子!跟着妈妈，日子苦一点，但不至于遭人白眼受人气。思虑再三，妈妈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拿到我的抚养权––––签字离婚，带着我净身出户!

    这样一份不平等协议，被闻讯赶来的外公撕毁了。婚内出轨，证据确凿!找学校反应情况，到法院去告!不怕你不要脸的碰上我不要命的!外公一副不怕事大的模样，唬住了胜券在握的奶奶。

    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县城里，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搞到满城风雨，假如外公真这么做，爸爸和三儿的前途肯定一片灰暗。原本，和外公拧着劲嫁给我爸的妈妈，沦落到这样的地步，自觉无颜和娘家人拿主意，也没有勇气把事情闹大，她怕流言蜚语影响到我的成长。关于这一点，我上大学后她跟我谈过，她说怕我活在阴影里翻不过身，她没得选，只能做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有外公做后盾，妈妈底气足了很多，离婚手续也顺利得多了。两套房产，二中的家属房归爸爸，城区一套小房子和我归我妈。爸爸每月再支付100块钱抚养费，直到我十八岁。

      签字那天，外公表情凝重，他凉凉的大手牵着我同样凉凉的小手在民政局门口等着妈妈出来，等着转正的三儿也在门口晃悠。七岁的我，对大人离婚的事还不是太清楚，可预感相当不好，家庭的变故和妈妈的委屈都来自这个可恶的女人!怎么样才能报复到她？一股狠狠的恶意涌上心头，我挣脱外公的手朝她冲了过去，两只小手攥成拳头猛地往这个坏女人身上砸。三儿被突然窜出来的我吓了一跳，她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定了一下神，迅速伸出两只钳子样的手臂死死攥住我的小手，我挣扎着想挣脱，无奈力气不够。

      “婊子，放开我外孙!”外公朝她低吼一声，三儿吓了一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松开了手臂。我仍不解气，握着拳头继续砸，外公在，三儿也不敢再抓我，只是两条胳膊往身前挡，骂骂咧咧往后退。

      “你干什么？”不知什么时候爸妈出来了，怕我伤害三儿的爸爸喊着急匆匆冲上来，一把扯住我使劲往后一甩，我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在地，我稳住身子朝三儿再冲过去，还没到跟前“啪”挨了爸爸一个响亮的耳刮子，“你这孩子，好不懂事，伤到孕妇怎么办？”爸爸红着眼睛瞪着我，被打懵圈的我含着泪傻愣愣抬头看着爸爸，他的脸狰狞的可怕!

      自打记事起，尽管不得奶奶喜欢，但能感觉的到，爸爸是爱我的，我经常骄傲地骑在他脖子上出门，他的大手紧紧握着我的小手，吃的喝的玩的，我看上什么他下手从不含糊。我最爱和他玩的游戏是，让他两只大手掐在我咯吱窝下，往下一蹲再顺势起来，把我小小的身子高高地抛出去，再稳稳接在怀里，用他扎人的胡茬子亲昵地蹭蹭我的脸蛋。这样的游戏百玩不厌。从未想过他有力的大手会舍得打我!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没有了印象，记忆里只有恐惧。只记得外公把我抱在怀里，爸爸搂着三儿的腰，我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回到家里，外公搂着我和妈妈，爷儿三个大哭一场，许久，外公擦干了妈妈的泪说，“好孩子，日子还得继续，你小时候我给你算过命，有这样的劫，过去了就好了，以后咱们再找个好的。”

      外公的话我似懂非懂，“再找个好的什么？”我心里纳闷，但是家里爸爸的物品都搬空了，我没有爸爸了这是事实。伤心，难过，恐惧萦绕在一个七岁孩子的心里，“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没有爸爸了，”这样悲凉的念头一直压了我很久很久。

        爸爸的抚养费时给时不给，一开始妈妈还让我打电话去要，有两次是三儿接的，她骂我“讨债鬼，我们也不宽裕，缓缓给就来不及了吗？”后来妈妈就不再让我要了，她舍不得让人用难听的话说我，爸爸呢，索性也不给了。

      妈妈一个小学老师，收入不高，一个人养我，担子更重，闲了她找各种兼职补贴家用，自然没有更多的时间陪我。

      有一次和邻居一个小朋友吵架，她骂我没人要的野孩子，为此我伤心了好久，也在心里盘算了好久，为什么我就没人要？妈妈要出去赚钱养家，那爸爸呢？他怎么也不管我了？难道我就不是他的孩子吗？以前我们俩玩的多开心啊。一个小孩子，除了能想到问题，对于找到解决这样复杂的问题的办法却是无能为力啊。妈妈每天很晚才回来，看着她满脸的疲惫，狠不下心来问她这些问题，因为我知道，一旦问起来，妈妈只会背着我默默拭泪，我不忍心妈妈难过。只好自己一个人思索，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久而久之，心里除了困惑，只剩下“没人要”的自卑和“爸爸也不管我”的恨意了。这样的思想生了根发了芽，深深长在我的心里。我一个小孩子，就在这样的思想状态里成长着。我怕和人起争执，怕别人说我没人要，我为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深感不安，我好怕，有一天妈妈也不要我!尽管我知道她不会，但我还是怕。我怕她有一天真的熬不住了弃我而去，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来减轻妈妈的负担，看到好吃好喝的好玩的从来不敢张口要，家务抢着帮她干。邻居阿姨看到了拿我给自己孩子做榜样，“你看看人家的孩子，多懂事，再看看你!”妈妈听见了叹口气跟阿姨说“孩子太懂事了看着让人心疼啊，可我一个人带，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妈妈大概懂我的心思，时不时给我做些好吃的，用度方面也不比别家孩子差。就这样，在妈妈的疼爱下，我一天天长大。

      爸爸除了生活费没有着落，人也跟失踪了一样，他们离婚后，我也没见到过他几回，见了面也变得陌生了许多，每一次他都想伸出手摸摸我的头，我本能地后退拒绝，再也回不到小时候亲昵的状态了，为了三儿，他摔了我一把，甩了我一个巴掌，我一个亲生女儿在他心里的地位，还比不过一个三儿吗？他这一巴掌，早就打断了父女情分，他早就不要我了!不过听说，他和三儿也生了个女儿!不知道妈妈听到这个消息作何感想，也不知道后来三儿在奶奶那的日子有没有好过一点，当时的我，有点幸灾乐祸，让你不要我，生的还是个女儿!该!

      直到上初中我和爸爸见面的机会也多起来了，因为我要在他教书的二中读中学。二中的初中部和高中部在一个院子里，常常碰面在所难免，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煎熬，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我爸爸。我更不想让同学知道我爸妈离婚了，爸爸抛弃了我!那个年代，离婚是多么稀奇的一件事，何况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县城。爸妈的事，恐怕尽人皆知了。我怕同学耻笑，我怕别人看出来我和他们的不一样，我自卑、恐惧、不安!

      好几次，远远看到他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我揪着心绕道走了。我的心里，除了难受、憋屈，更多的是疑惑，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对我无比宠溺的爸爸，变了？他对我的疼爱是假装的吗？

    越是琢磨越想不通，越想不通仇恨的种子埋得越深。我恨他，恨他“忘记” 给抚养费，恨他抛弃我和妈妈，恨奶奶的挑拨，恨三儿插足，更恨他又生的那个女儿，他那个女儿分走了我的父爱!

    初一一开学，要适应新的学习环境，要避免和爸爸见面的尴尬，要隐藏自己不被别人看出的小揪揪，幼小的我身心疲惫不堪，学习成绩自然上不了轨道。对此，妈妈心急如焚。有一天晚上，我依在妈妈怀里，枕在她胳膊上睡觉––––从小养成的习惯，只有妈妈搂着才睡得着，似睡非睡间，只听妈妈长长叹口气。

      我问，“妈妈你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我是在想你学习的事，都怪我，只想着多挣点钱，忽略了你的成长，妈妈没有照顾好你啊”，一滴涩涩的泪顺着她的脸颊，落在了我的鼻子上，凉凉的激得我清醒了许多。

      “妈妈，我不想上学了，”我哭着说，多日来积攒的心绪一下子喷发出来了，

      “为什么？”妈妈大吃一惊，“忽”地一下扯开被子，坐了起来，顺着窗外透进来的绰绰微光摸索着打开了灯，

    “我每一天都怕看到爸爸，我恨他，别人都说他不要咱们了”，

      妈妈怔怔地望着哭的发颤的我，许久，她拽着被子替我盖得严严实实，她躺了下来，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说，“好孩子，你怕看见爸爸，咱们转学好不好？”

    “可以吗？”我喜出望外地问，原以为惨淡灰暗的未来，瞬间撕开了一条小小的希望的口子，我长长舒口气，多年来的心结，一下子如释重负。

    “当然可以了，只是……”，妈妈犹豫着停顿了一下，

      “只是什么啊？”我放下去的心一下子又揪得老高，生怕妈妈又反悔了。

      “只是一中师资力量没有二中好啊，我担心你学习还是跟不上，”妈妈轻柔地说到，

      “妈妈，你信我吗？只要不碰上爸爸，我有信心把学习搞好！真的妈妈！你信我！”我焦急地辩解着，生怕妈妈不信我，额头都急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当然了，妈妈信你，只要你有信心，妈妈就想尽一切办法给你转学！”妈妈口气坚决地说到。

      “太好了！谢谢妈妈！”我兴奋得在被窝里手舞足蹈，并紧紧搂住妈妈颀长的颈，伸长脖子在她脸颊上狠狠地吻了一口！我太开心了，压抑多日的问题就这么迎刃而解了，好想告诉全世界我有一个还妈妈！

    看我如此开心，妈妈脸上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一晚，娘儿两个相偎依着说了很多体己话。从奶奶对我们的厌恶，到爸爸离开我们，在到我们现今的生活，末了娘两个拉勾约定，妈妈负责转学找关系的工作，我负责转学后搞好学习的任务。那一晚，我在妈妈的怀里睡得特别香，从未有过的踏实，让我不愿意松开妈妈的臂弯。

      妈妈找人，顺利给我完成了转学，接到转学通知那天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觉，比过新年还开心！终于，不用再每走一步路都纠结会不会碰上爸爸，也不用担心别人会笑话爸妈离异了！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我长长舒了口气，并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然太对不起妈妈的一片苦心。我一定要让妈妈骄傲！一定要！

    来到新的学校，放下负担，一切重新开始！满怀着无限期待投入到学习中，替妈妈争气的念头愈来愈盛。上课我高度集中精力听讲，下课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身边同学的身影也清纯可爱，我也愿意尝试着用稍带微笑的脸庞面对每一个天碰到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付出勤劳，总会有收获，我在新学校的进步非常快，时常得到老师的夸奖，尤其写作文写周记，常被老师当做范文在课堂朗读。幼小的心灵开始又充满了希望，我甚至想象着将来考上一个好大学时，妈妈开心的样子。

      妈妈也找到了一份待遇较丰厚的兼职工作——我常常能吃到肉了，我们的生活在一点点朝好的方向发展。我很知足，很满足，对爸爸的恨意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一点点变淡，眼不见心不烦，他不愿意扶养我，我也当成没有他就好了，我只要有妈妈就好，只要妈妈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妈妈的新兼职是替一户富人家里收拾卫生洗衣做饭。那家人对我们特别照顾，时常让妈妈带好吃的给我，为此我常常感激涕零，内心千百次感谢了那家人对我们母女俩的照顾！没有爸爸的抚育，妈妈的照顾就显得格外珍贵，那段时间，我常常暗自担心妈妈也一走了之，所以恨不能替妈妈多做点家务，多么渴望自己能早点挣到钱替妈妈分担一下。妈妈可能看出了我的焦虑不安，她一再强调，让我“搞好学习，别的事情不要瞎想！”

    我想妈妈应该不会抛弃我吧。直到一个一周末的下午，我跑去买东西，杂货店的老板娘怜悯的眼神带着一脸坏笑告诉我:“你妈妈给你找了个新爸爸！”

      听到这句话，我整个人都崩溃了，内心的苦楚无法排解！爸爸找了个女人走了，就剩下我和妈妈了，妈妈找个男人也会走，那就只剩下我了，我该怎么办啊！

    我拖着个木木的脑袋顺着大街晃悠，从东晃到西，又从西晃到东，我咬着嘴唇强忍着泪水，妈妈终究还是要抛弃我！面对当时以为这样的事实，我真的很迷茫，我一个初一的孩子能怎么样啊。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晚，路上已不太看得清行人了，还不到妈妈回家的时点，难怪她最近老回家晚，一定是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而不想回来，难怪她会带好吃的回来，一定是“那个男人”想“贿赂”我，好让我同意他们的婚事，等结了婚再把妈妈拐走，让妈妈离开我！一定是这样的啊！根据我当时有限的经验分析，一定是这样！

      妈妈都不要我了，还有谁会疼我啊？思来想去，也只有找找外公，最好让外公劝劝妈妈别抛弃我！主意一定，我便哭着往外公家走去。外公家在离县大概五十里路远的农村，天色已晚，班车早就停运了，我只有靠双腿走着去。

        一想到妈妈即将要“抛弃”我的“事实”，我再也忍不住，“哇哇”哭着往外公家走。

      我原本是个胆小的人，但是那晚什么都顾不上想了，满脑子都是被遗弃的念头，一遍遍可怜自己——爸爸离开了，妈妈又要离开，谁管我啊？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哭的起劲。

        去外公家的路在夜色的淹没下隐隐绰绰，弯弯的月牙儿爬了上来，陪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移动着，几颗星星懒懒淡淡地眨巴着眼，那一刻，我在想，大概这一生也就只有这几颗星星和那个月牙儿是我真正能够拥有的吧，假如，我是一颗星星该有多好啊，远远地悬在半空，自由自在，不需要妈妈，更不需要爸爸，也就不会体会被遗弃的恐惧了。

        五十里路，在一个刚上初一的孩子眼里，就像万里长征一样艰难。但是为了留住妈妈，我不在乎，我能做的就是尽快见到外公，让外公找我妈妈确认我不会被抛弃！我加快了步伐！想想平日妈妈对我的溺爱，她会不要我吗？可是爸爸就不要我了啊，小的时候我们父女俩在一起也玩的很开心，爸爸对我也是溺爱啊，我不能确定妈妈的心思了，毕竟有爸爸的前车之鉴。

        琢磨着心事，就忘记哭了。一只猫头鹰嘶叫着扑棱着翅膀飞过去，吓我一大跳，定了一下神，发现脑袋里除了一片嗡嗡声，其他什么都不剩。片刻过后，死亡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对于这个问题，我从未思考过，只是在那个伤心崩溃的晚上闪现了一下，假如，我现在要是死了，是不是就不会有烦恼了？

        外公家在的村口有一座财神庙，庙的二层供着魁星爷，叫魁星楼，魁星楼走廊外面常年挂着两盏大红灯笼，我以前是白天见到的，看着不甚新鲜，那天晚上，那两盏启明星一样的灯笼在远远的地方发出红红的光，给身处黑暗的我带来了一线希望，光明离着我不远了，外公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呢，尽管他不知道我来！

        我卯足了劲坚持着，大概又过四十分钟，财神庙到了，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走了进去，院子里帐篷下一个花白胡子的老爷爷正围着炉火烤土豆，听到响声他吃了一惊，大概觉得这么晚不会有人去烧香吧。我盯着他炉子上的土豆咽了口口水，肚子空空的。老爷爷起身，微笑着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好孩子，过来一起吃一口，”他掰开一个土豆递了一大半给我，我狼吞虎咽似的吃了起来。

      “好孩子，慢点吃，多着呢，”老爷爷轻声细语说到，

    “嗯”，我嚼着满满一口土豆点点头，第一次发现原来土豆这么好吃。不多一会儿就两个大土豆下肚了，我打了个饱嗝用手背擦了擦嘴。

      “吃饱了吗？”老爷爷问，

        “嗯”，我点点头，

          “你应该是谁家亲戚的孩子吧，”老爷爷又问，

        我哽咽着小声说出来外公的名字，

          “啊，你不会是小慧（妈妈的小名）的孩子吧！”老爷爷惊奇地问到，

      “是……”，我哭的更厉害了，

      “你妈妈……唉，是个好孩子……，可惜了……”，老爷爷叹着气说，“好孩子，别哭了，爷爷送你去找外公，来，咱们先洗洗手，去给财神爷和魁星爷烧个香再去。”

      我洗干净了手和脸，随着老爷爷来拜财神，庙里供的是武财神，老爷爷点了支香祷告起来，“财神爷，这是咱们村你的弟子小慧的孩子，你要保佑她们母女平安，保佑小慧多挣点钱，她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

      原来爸爸妈妈离婚的事人人都知道，村里的人都同情妈妈，顺带着同情我，毕竟，那个年代，离婚对大家来说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还好，老爷爷在替我和妈妈求财求平安。但是我有我的心思，我不在乎妈妈发不发财，我只想妈妈不要离开我，因此我默默祷告着，“财神爷保佑，妈妈不要抛弃我！”

      再去二楼，老爷爷又祷告，“魁星爷，希望你保佑这个孩子，将来上个好大学，小慧不容易，希望她的孩子能有个好前程，别像她一样。”

        老爷爷拉着我起来，帮我拍打着裤子上的土说，“孩子，你要好好学习，给你妈妈争口气。”

        下楼后，老爷爷从帐篷里拿出一个大大的苹果给我，然后牵着我的手往外公家走。外公家在半山腰，离着村口还有好一段路程，我们一老一少，伴着月亮弱弱的光走在寂静的路上，远处偶尔传来狗叫声。

      我担心老爷爷问为什么大晚上找外公，我怕别人知道妈妈要抛弃我的事。但是他并未问，他像在自言自语，“好几年没见着小慧了，她找的那个人面相不好，当初她爸要是以死反对就好了，唉，可惜了一个好姑娘，”

        听的出来，老爷爷一直都在为妈妈惋惜，也许他也看出来我爸爸是多么不靠谱了吧。

        远远就听见外公家养的土狗的黑贝狂叫着，以前来外公家，喜欢逗着黑贝玩，它很有灵性，并且能根据人与它距离的远近发出不同的叫声，因此外公和舅舅常常根据黑贝叫声的高低，来判断是否有人在家周围。

      我和老爷爷快到门口了，黑贝密集尖锐的叫声越来越大。老爷爷用拳头使劲砸了几下门，嘴里大喊着外公的名字。隔着门缝往里看，主屋的灯亮了，随着“咯吱”一声门响，外公的身影出现了，

    “谁啊？”，外公问，

      “老杨，开门，是我”，老爷爷大声说，

      门栓一响，门开了，外公吃惊地看着我，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哭着扑向外公，外公紧紧抱着我，把我抱到屋里，老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

      听到这么大动静，外婆和舅舅舅妈表哥表姐都起来了，围着哭肿了眼睛的我，不知所措，我紧紧抱着外公的肩，脸贴着他脖子大哭着不肯撒手。

      外公用手不停摸我的头安慰我，许久，我止住了哭声，哽咽着告诉外公，“妈妈她不要我了，她找了一个人”，

      “怎么可能！”外公跺着脚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不要你了，她敢！看我不打断她腿！”

    一旁的舅妈沉吟了一下问，“你妈妈知道你来看外公的事吗？”

      “妈妈不知道，我来的时候没跟她说”，我哽着回答，

      “乖孩子不哭了，咱们现在就去找你妈妈问清楚，她怎么敢不要你！”舅舅也在一旁斩钉截铁地说。

    “真的吗？我们要去找妈妈问吗？”我一时没了主意，征询外公的意见，

      “当然了，现在就走！”

        舅舅去别人家借了辆三轮拖拉机，带上外公外婆和我，又走在去我家的路上，我裹着外公的军大衣靠在他怀里，外公的怀抱很温暖，靠着很踏实，疲惫不堪的我迷迷糊糊进入了梦想，又迷迷糊糊听见外婆抱怨了一句，“小慧她搞什么呢，把个孩子折腾成这样！”

      外公一路都没说话，只是时不时给我拉拉衣角，怕我冻着了，阴历九月的晚上，气温还是偏低，尤其坐在拖拉机上，凉风飕飕地划过脸颊，还是有点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到了家里，上楼去敲门，门是开的，家里灯都亮着，却不见了妈妈！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妈妈不会真的离家走了吧！

      “咚咚咚，”外公敲开了邻居家的门，邻居叔叔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们，忽然他眼神一亮，叫了一声，一手指着我说，“哎哎你去哪了？你妈妈到处找你，以为你被坏人拐走了来，已经报了警，你们赶紧找她回来，她都要急疯了！”

      “哦哦，谢谢谢谢啊”，外公连声道了谢，和舅舅转身下楼去了，我和外婆在家焦急等待着。

      许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妈妈蓬头垢面地出现在门口，她一脸憔悴，冲过来抱住我就无声地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说，“妈妈没有不要你！妈妈没有！妈妈谁都不找！咱们娘俩好好过！”

      许久，她摸着我的脸说，“知道你走丢这几个小时，妈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妈也活不成了！”说着又哭了，我脸贴着妈妈的胸膛，知道她这么爱我，心里踏实了。

      “杂货店的老板娘说你找了一个人，爸爸找了一人就抛弃我了，我怕你找了也会像爸爸一样不要我啊。”我带着哭腔说到。

      “怎么会呢，怎么会啊，妈妈不会的！谁都没有你重要啊，傻孩子，你不同意，妈妈绝不会找！”

      “真的吗？”

      “当然了，拉勾！”

      “那你要是反悔了呢？”

      “妈妈给你写个保证书呢？”

      “嗯……，管用吗？”

      “肯定管用，比外公管用，保证书你随身带着，随时拿出来都能用，再也不用跑那么远去找外公啊，”

      “那……，什么时候写呢？”

      “现在就写，当着外公外婆还有舅舅的面，他们都是证人。”

    “好的，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坏蛋！”

      舅舅立马找来纸笔递给妈妈，妈妈趴在餐桌上，写下了她的第一份保证书。内容如下:

                              保证书

        本人杨慧，承诺在未来的每一天，永远只爱女儿倩倩一个人，没有倩倩同意，绝不会找对象，更不会抛弃倩倩，誓言有效期到本人老了（方言，老了的意思即为寿终正寝）为止！

        证明人:外公、外婆、舅舅

        “ 好孩子，妈妈这样写可以吗？”妈妈带着期盼的眼神，回过头来征求着我的意见，

        “妈妈，写下来了是不是就代表你永远都不会抛弃我了？”我试探着问，

        “当然了，妈妈从来没有想过要丢下你不管啊，”妈妈说着又哭了，她一把把我紧紧拦在怀里，

          “倩倩，如果你没有意见，我们就画押了，”外公说，

        “嗯，没意见，”我答，

        外公咬破食指，让外婆和舅舅也一起沾了血，分别摁了手印。如今长大成人的我，每每回忆起此事，都要哭的稀里哗啦，谢谢外公疼我。我也为自己年幼无知时的错误深深自责。这张保证书我将留存一辈子，留着妈妈外公外婆舅舅四个人对我的爱，直到我老了。

        外公牵头，外婆和舅舅也一起证明拿到的护身符，分外珍贵。我颤抖的手捧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那一晚，我把妈妈的保证书压在枕头底下，脑袋像枕在妈妈心坎上，有了保证书，总算踏实了。

      妈妈亲了一下我的额头，母女俩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那一晚，我头枕着妈妈的胳膊，像小时候一样，双手搂着妈妈的脖子，妈妈宠溺地摸摸我手，摸摸我背，母女连心，感觉的出来她多么爱我。

      现在想想，当时的我多么自私，妈妈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抛弃我，我为什么就不允许她寻找幸福呢？只能说孩子的天性吧，怕被双亲抛弃是每个孩子都有的经历吗？

      此后，妈妈重新找了一份兼职工作——替一个在一中即将读高三的学生做饭。据说那个孩子的爸妈都在很远的外地工作，家里只有他自己，他的亲戚找的我妈妈，说他爸妈希望找个人照顾他，只要每天做好三顿饭就行。

      妈妈和我商量，“能不能让这个大哥哥来咱们家里一起吃饭？妈妈把三个人的饭一起做了，反正咱们家要做一次，去了他家还得做一次，你们俩一个学校，吃饭点都一样，这样子既照顾了你，也方便了他，两头不耽误。”

        “那他们家里同意吗？人家是要给钱的啊，”我疑惑着问妈妈，妈妈的主意不错，可也得看看人家的意见，毕竟之前妈妈基本上都是忙着挣钱，提前把饭给我做好了留着，我放学回来热一下吃，这样一来，妈妈可能有时间陪着我一起吃饭了，何乐而不为！

          “应该没问题，他们家之前提了一次，我怕你不同意，就说要和女儿商量一下再定，我这就给他们回话，而且他们说了，除了正常工资，饭钱单算，赶上节日可能还会有奖金啥的，”妈妈看起来很开心。

        而我比妈妈还开心，自从出了上次的事，妈妈基本上做事都会和我商量，她是怕我再次“失踪”吧。只要确定妈妈继续爱我，不会离开我，叫我做什么都行。何况这次的兼职是在自己家里，妈妈就没有机会被“外面的男人勾搭了，那我就更安全了 ”，想着自己的小心事，我竟情不自禁哼起了小曲。

      第二天中午放学，还没到校门口，远远看着了拥挤在人群中的妈妈的身影，她微笑着朝我招招手，我挤过身边的同学，三步并作两步蹦哒到她跟前，“妈妈，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要接那个哥哥去咱家？”我问，

      “是呢，”妈妈宠溺地拉起我的手，“稍等几分钟，应该快出来了，”妈妈说。

        没过多久，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走过来冲我们腼腆地一笑，小声说了句“阿姨好，小妹好，”他胳肢窝底下夹着几本书，戴着眼镜，话不多，看着文绉绉的，一路上妈妈问啥他答啥，好在我家离着学校近，一会儿就到了。

      那个哥哥麻利地吧啦着饭菜往嘴里送，又咕噜咕噜喝了两碗汤，很快就放下了碗筷，轻声和妈妈说了句，“阿姨，我吃饱了，谢谢你，很好吃”，妈妈微笑着超他点点头。

      我低着头细嚼慢咽着，自从爸爸离开后，除了舅舅外公他们偶尔来一下，家里几乎没有别的男性出现过，突然来一个，我自己倒有点拘谨。我用余光瞄了一下，那个哥哥也正用复杂的表情看着我。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小妹瘦瘦的，要多吃点才好。”

        “嗯，”我蚊子哼哼一样算是答复他了，

        “阿姨，小妹你们慢吃，我看会书去”，他离开餐桌，安静地坐到了沙发上，捧着本书认真看着，我和妈妈默契地没有再说话——怕打扰他。

      我自从转学到一中后，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吃完饭放下碗筷一抹嘴就准备进屋睡觉（以前妈妈不在家都是收拾完再睡，妈妈在家我就啥都不干了）。瞥一眼，发现那个哥哥正捧着一本英语资料书看得出神，再一看，发现封面写着几个大大的字:张子丰。

      好熟悉的名字啊，我仔细搜寻着在哪见过？对了，想起来在学校宣传栏前看到过——市英语竞赛一等奖获得者！比县王牌高中二中的学生都厉害！记得当时在宣传栏前，就有人赞叹过这位神人，我也曾暗暗佩服过他，更因为厌恶在二中的爸爸的缘故，心里上对一中的胜出有种莫名的好感。想不到今天妈妈竟然把他领到家里来了！

      想着以后和学校风云人物一起吃饭，浑身像沾了喜气一样，这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妈妈，这个哥哥好厉害呀！”晚饭后大哥哥一走，我就和妈妈念叨，

      “是吗？怎么说？”妈妈问，

    “你知道吗？他在一中可是风云人物，尤其英语，顶呱呱！市比赛一等奖，二中的尖子生都不及他呢！”我一脸自豪地说，

      “这样啊，那你以后倒是可以请教他，反你英语总是托后腿，”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那他愿意教我吗？而且我中午要休息，几乎没时间嘛，”我嘟囔着，

      “对了，要不把次卧收拾出来给他午休吧？他在咱们家只能靠着沙发睡，马上要高三的人了，休息不好影响学习！”妈妈说，

        “好啊，反正我习惯和你挤一屋，次卧空着也是空着”，我答，

        那一晚我和妈妈把次卧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给大哥哥住。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相处都很愉快，他说他家也只他一个孩子，自己很想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但是……，因为家庭的缘故，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实现了，那就把我当成亲妹妹，让我以后喊他哥哥。我欣然同意，凭空多一个学霸哥哥，有什么不乐意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个哥哥别的地方都好，就是有时候跟我说话很谨慎，开口前要仔细观察我的脸色，看起来他跟妈妈处得更自然。有一次忍不住问他原因，起初他支吾着不肯开口，在我再三追问下他才说，“来你家之前，你妈妈跟我讲好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你不高兴，还说我比你大，说话做事希望我能让着你，我不太了解你脾气，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生怕惹着你了，以后就吃不到热饭热菜了，真羡慕你有个好妈妈，她好爱你！”他叹口气说，

        “那你妈妈不爱你吗？”我问，

          “爱，只是……隔的太远，没办法，”他很悲伤地说，

      “你爸爸呢？他……爱你吗？他在哪儿呢？”我试探着问，

        “爸妈都在很远的地方，他们感情非常非常好，为了生计，不得不离开我，只是离的太远，我感受不到来自爸妈的温暖，”他回答得很坚决，

        “他爸妈感情好，而且在很远的地方，妈妈就不存在被他爸爸追求的威胁”，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也暗自松了口气，

      “那，你要是愿意，可以把我妈妈当成你妈妈呀，”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安慰到他，想想自己，好歹还有妈妈在身边，他好可怜啊，

      “可以吗？你会不会不开心呀，多了个人和你抢妈妈，”他笑嘻嘻问，

      “不会不会的，那我还多了一个哥哥呢！”我说，

      “只有你同意，我才敢把你的妈妈想象成我妈妈，”他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样子，

      “嗯，我同意了。”我郑重地点点头。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我上了初二，哥哥也高三了。学校规定，高三的学生必须上晚自习，我们三个商量后，决定我也跟着一起去，因为哥哥成绩好，他们班主任也同意他带着妹妹一起来教室，但只能安排我们坐最后一排。

      每天晚饭后，哥哥都要给我布置好晚自习的作业，并把他总结的学习方法都教给了我，在他的帮助下，我学习进步迅速，很快就蹦到了年纪前十。

      对于我的进步， 妈妈非常开心。

    哥哥总是教我，不要听别人说的，遇事要有自己的主见，他把好多书都搬到我家，说发现我有写作天赋，让我多读多练，有好些书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名字。在他的监督下，我阅读了大量中外名著，心胸也开阔了不少。至少当我再拿起妈妈那份保证书的时候，会琢磨一下，“我这样做，会不会有点自私？”

        这一年，我始终没见过哥哥的父母，有一次问他，他说，等你再大点了我告诉你原因。

      这一年，哥哥以全县第三全市第七的好成绩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大学，当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抱着我妈妈哭了，说“谢谢阿姨的照顾，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取得这样的成绩，”

        妈妈也抹了一把泪说，“好孩子，希望你以后继续努力，不要枉费了你爸爸妈妈的一番心意。”一旁的我也看得湿了眼睛。

      哥哥替我擦干了眼泪说，“小妹不要哭，你要好好的成长，长大了要孝顺、理解妈妈，你不知道她有多爱你！”我哭着点了点头。

      暑假很快过完了，哥哥去了北京，我们经常保持着书信联络，他写信告诉我，“北京是个充满希望的城市，小妹你要好好学习，考这边的大学，到时候哥哥再教你一些人生道理。”

      我不明白“充满希望的城市” 是什么样的，只是暗自励志，一定要向哥哥看齐，尽管我没有他那样的天赋，但是我要付出的努力不能比他少，他是我的榜样。

      我和妈妈的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妈妈仍然坚持着各种兼职，她总是不辞辛苦，四处奔波，她说看着我，没有不拼搏的理由。

        而我的爸爸，我几乎没有再看到过他，对他，我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就当是同姓旁人吧，小时候和他一起玩耍的记忆，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几年后，我高三了，哥哥也顺利毕业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高三第二学期，妈妈辞掉所有兼职，专心陪我。我和妈妈，还是那样心贴心，我还是愿意和她挤在一起睡，搂着妈妈的脖子睡觉，无比安心，无比踏实。

      我以全县文科第二的成绩考取了北京一所高校 。

      能考得一所好大学，妈妈很欣慰。她说，以前总担心我因为家庭的残缺而走向不归路，好在老天保佑，我顺利长大了。这些都是高考出了成绩后她告诉我的。

      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妈妈又开始了她的兼职工作。

      就在这个时候，我那消失多年的爸爸终于出现了。那天，我在午睡，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开门一看，爸爸拎着一兜子水果站在门外边，我一下子愣住了，多年不见，无论如何，那声“爸爸”是喊不出口了。我扶着门框呆呆地看着他，他尴尬地笑了笑说，

      “倩倩，我来看看你”，

      “嗯嗯，谢谢，”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聊天，只是没来由的恨意涌上心头，几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告诉我，“没人要的野孩子”，“你爸爸不要你们了”，这些，应该都是小时候被人羞辱过的语言吧，也是我最怕听见的。那一刻，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提心吊胆过日子的状态，生怕别人揭了我的短！我的腿不由自主抖了起来，我的心快从嘴里跳出来了，我堵在门上，没打算让他进来。就这样狠狠地看着他。

      “那个，你妈妈在家吗？”他又问，

      “不在！”

      “这些水果给……”他还没说完，我“砰”一下子关上了门，除了愤怒，无话可聊！

      我顺着门蹲了下去，失去爸爸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天知道我是怎么熬过那段艰难的日子的？想不通，我一直信赖依靠的爸爸，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啊，他是怎么做到背叛的？是怎样的心态让他对我不闻不问？我已经当做没有他了，而他还是出现了！是因为我全县第二的好成绩吗？我找不到理由原谅他！我不想见到他！

        晚归的妈妈拎着一兜子水果进了屋，念叨着“谁在咱家门口放了一堆水果？”

      “妈，你拎进来干什么？扔出去啊！”我歇斯底里喊到，我当时应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吧，妈妈吓一大跳，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她看着我红肿的眼睛，许久，轻声问，“孩子你怎么了？是不是……你爸爸……他……来了？”

      “嗯”，我点点头，“我不想见到他！”我咬着牙说。

      妈妈没有说话，把水果放在门口，她忘记了关门，朝我走了过来，顺着沙发沿坐下，搂住了我的肩，轻轻抚摸着我的背，我一扭头就看到那兜子水果，立马冲过去，拎起来就朝门外走，恨不得马上扔进垃圾桶！

      妈妈也急匆匆赶过来，一把扯住我胳膊说，“倩倩你要干什么？”

    “扔了！我不喜欢！”我大声嚷嚷着，我妈妈拼命拉着我，我母女俩拉扯着出了家门口，我使劲一挣扎，挣脱了妈妈的手，她却一个趔趄没站稳滚下了楼梯……

        妈妈受伤了，医生说“右脚小拇指粉碎性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且养着吧”！

      后悔，自责。深感对不起妈妈，一百天，我开学一走，她怎么办？谁照顾她？

      真不巧，有一天班主任突然找我，说学弟学妹想请我去交流学习经验，妈妈听了很高兴，立马叫我应承下来，还说是“就当锻炼了。”

      我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老师都亲自找你了，不去不好吧，再说这点困难有啥不能克服的，你给我倒杯水放旁边就行，早去早回嘛，耽误不了的。再说了，这说明我女儿出息，妈妈高兴啊，心一宽，好的更快！”妈妈笑着说。

      交流那天，去的人很多，被请的，除了我，还有好几个算是学弟学妹们眼中的学霸人物。我被围着问了一堆问题。从早上一直到下午两点，中午大家吃了点零食对付了一下，说是交流完去外面吃。没想到时间这么长！

      交流一结束同学们嚷嚷着吃饭我就找了个借口溜了，妈妈在家无人照顾，我心急如焚。

      到家门口一看，门虚掩着，别是进了贼了！我心紧了一下。

      赶紧推门进去，一个陌生的男人的身影背对着门坐着，他熟练地削着苹果。妈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响声。

      听到门响，陌生男人“忽”一下站起来了，转过身拘谨地看着我，他两只手不知怎么放才好，像是很怕我的样子，轻声说“倩倩你……回来了……，你妈妈……她……没事，”他断断续续说着。我看他眉宇间像一个人，一时想不起来像谁，但他知道我的名字，肯定认识我，他会是谁？他一脸真诚的样子，不像坏人。看我不说话，他迅速放下手里的苹果挪到了门口，我顾不上再想，看看妈妈要紧。妈妈呼吸均匀，睡得很甜，我这才放下心来。

      再回头——陌生男人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烟。厨房还有人，会是谁？

    我赶紧奔过来——哥哥围着围裙，正挥舞着锅铲！

      “哥哥！”我喜出望外叫了一声。

      “小妹回来啦！”他立马放下锅铲关了火，在围裙上搓了搓手，拉着我出来了。“咦，我爸爸呢？”

      “你爸爸？”我心里嘀咕，难怪，感觉陌生男人像一个人，原来是哥哥他爸爸。

      “爸，你怎么蹲在门口啊。”哥哥说。

    我赶紧过去扶起他喊了声“叔叔”。

      陈爸爸（哥哥姓陈嘛）他尴尬地笑了笑，此时，妈妈也醒了，她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们。

      “哦，我去煮饭你们聊，”陈爸爸解下哥哥身上的围裙去了厨房。

      陈爸爸的手艺真不错，我们三个人围在妈妈身边，那顿饭，我吃的狼吞虎咽。

      吃完饭，哥哥说，“爸，辛苦你收拾一下好吗？我想约小妹出去好好聊聊。”

      我感觉到一点异样，一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走到一中的足球场，因为假期，人很少。坐在看台上，哥哥平静地说，“小妹，我很羡慕你有个好妈妈，你知道吗？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

      “啊，你不是说，你爸爸妈妈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吗？”

        “我故意那样说的，当时你小，害怕别人跟你抢妈妈，如果告诉你实际情况，你肯定不会同意我跟你们一起吃饭，”哥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小时候爸爸给我找了个后妈，但那个女人对我很不好，我爸就和她分开了，怕我吃受委屈，我爸就不再找了，直到遇见你妈妈。”

      “杂货店老板娘跟你说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爸爸，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想过不要你，只是你小，觉得你妈妈找一个就会抛弃你！”

      哥哥接着说，“初一那次你离家出走的事还记得吧，”

      “嗯，记得”，我点点头。

        “那天晚上动静非常大，周围的人估计都知道了。你妈妈和我爸我们三个人到处找不到你，就报了警，你妈妈急疯了，她说你有个三长两短她就不活了！杂货店老板娘良心上过不去，说出了你离家的真相。所以你妈妈也怀疑你去了外公家，我爸就准备开车去你外公家，结果慌不择路翻了车，自己也受了重伤，好在后来你平安回来了，大家也就安心了。”哥哥平静地描述着那天晚上的事。

      “这么严重啊，怎么没有人告诉我啊？”我小声说。

      “谁还敢在你跟前说啊，那晚杂货店老板娘被她老公扇了好几个耳光！多嘴惹的祸，你真要有个什么，他们家要背一辈子的良心债！”

      “我爸和你妈妈的事就这样放下了，但我知道他心里放不下，你妈妈送过他一条围巾，他宝贝似的放在床头。正好他重伤没法照顾我，我就提出去你家吃饭的请求，我原本是想接近你，再慢慢开导，希望你能理解并接受他们的事。你妈妈可能看出了我的意图吧，没多久她就打消了我的念头，说怕再次伤害到你。”哥哥说。

      “哦，那你到我家一年，怎么没跟我提过？”我问。

        “因为你严重缺乏安全感，我行动稍有不当，会适得其反，后来就想出了曲线救国的办法，还是先让你接受我吧，容易些。知道为什么让你读那么多书了吧，就是希望你早点开窍啊！”哥哥弹了一下我的脑门说。

      “你确定我现在开了吗？”我问

      “当然了，你现在有足够的智慧来理解我的意思，”哥哥说。

      “我很小就明白男女搭配干活的道理，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事，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做的好。你妈妈也一样，她做兼职晚归的时候，被歹人尾随，都不知道向谁求助，后来我爸就主动做起了保镖。想想他们这辈子，一直在为子女活着，可我们长大了成家立业，早晚要离开的，他们太不容易了，我希望他们俩能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你多了解一下你妈妈的苦衷，就不会反对了。”哥哥语重心长地说着。

    “我妈妈被尾随过吗？她从来没跟我说过。”我疑惑地问。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一个单身带孩子的女人，被猥琐男盯上很正常，而且很容易被周围的人欺负，你妈妈又性格柔弱，要彪悍点还好了，她一个女同事还因为评优的事老找她茬，后来我和我表哥堵住那个女人吓唬了一次就好多了，”哥哥说。

      “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啊，”我忍不住哭出来了，

      “她怎么舍得跟你说，没能给你个完整的家庭她觉得已经很对不起你了，生怕你一步踏错毁了一辈子，”哥哥说。

      “小妹，父母已经把我们拉扯大了，是时候该为他们考虑一下了，现在不是你妈妈抛弃你，而是你要离开她去走自己的路，好好想想，能为她的后半生做点什么？”哥哥看着我诚恳说到。

      “那你确定你爸爸的心思吗？他是不是真心的？”我擦了擦眼泪问。

      “那还用问，你小学没毕业他们就认识了，算算到现在都多少年了，他说会一直等下去，直到你同意。我觉得他们太不容易了，所以这次特意请假回来，想跟你好好谈谈。”哥哥说。

      “能理解，但不能相信，小的时候，我和爸爸特别亲，爸妈感情也非常好，可到头来爸爸不还是背叛了我们，亲人都这样，更何况？”我怅然说到。

      “更何况外人是吧，”哥哥接过话来说，  “小妹，我能理解你的担心，毕竟你有过被背叛的经历，但希望你也多方面考察一下我爸爸的为人，我不强求你，爸爸愿意等下去，我支持他，因为你妈妈是个好女人，我想象中的好妻子好妈妈应该就是你妈妈那样的，她值得被等待，哪天你想通了，我们给他们办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婚仪式吧。”哥哥期待着说到。

      “嗯，我好好想想，为了妈妈幸福。”我使劲点点头。

        那晚，我搂着妈妈的脖子，把我和哥哥说的话跟她述说了一遍，“妈妈，我已经足够大了，知道你永远不会抛弃我，可你确定陈爸爸靠谱吗？他会不会和爸爸也一样啊？”我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人和人不一样，陈爸爸一个人扶养儿子多年，从没有过怨言，而你爸爸连扶养费都不给，这就是区别。这么些年，他一直都在默默地帮助咱们，你能转学到一中，也是他找的关系，他做生意手头宽裕点，常常会塞钱给我，我再三推辞，他会让你哥哥再带过来。后来我告诉他说跟女儿写了保证书，一辈子不会找了，让他再找别人吧。他一直没再找，只会时不时帮我，你知道吗？一个单身女人拉扯个孩子，尤其像我这性格的，个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能有个人伸出手帮上一把，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人家。以前我想过告你爸爸不养你，后来想想算了，事闹大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苦点就苦点，谁让我是妈妈呢。”妈妈说。

      “那你以前怎么都不告诉我呢？”我脸贴着妈妈的胸膛问。

      “以前你还小，总觉得妈妈也会抛弃你，跟你说这些，你小脑瓜又会想成什么了？再闹出点啥事，妈妈舍不得你受委屈。”妈妈亲昵地拍着我的脑袋说。

      “妈妈，那份保证书是写给小时候的我的，现在我很确定你不会离开我，所以保证书不算数了，既然你确定陈爸爸喜欢你，那你们试着交往吧。但是外公知道吗？”我问

      “知道啊，你哥哥和陈爸爸都去找过外公，外公挺感动，说只要你点头，他没意见。当然了，妈妈都听你的，只要你高兴。”妈妈笑着说。

      “妈妈，你什么都听我的，陈爸爸会不会不高兴？”我问。

        “不会的，他说早就把你当自家闺女了，他跟孩子计较什么？要那么小心眼，我也不会看上他。再说了，你已经长大懂事了，又不是教妈妈做坏事，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妈妈说。

      是啊，我已经长大懂事了，妈妈永远不会抛弃我，可我会离开妈妈啊，我要读书，要工作，要挣钱，要成家，要有自己的小孩子，那个时候，妈妈能有什么？她会不会孤独、恐惧？会不会害怕我离开她？我在一天天长大，她却在一天天变老啊，我能为她做些什么？为了我，她牺牲了自己十多年的青春，失去了十多年的爱情，并不是每个人都和爸爸一样寡恩，选择相信一次陈爸爸吧。我和自己和解了，我希望陈爸爸还能一如既往地爱我妈妈。

    对于我的转变，哥哥和陈爸爸都特别开心，但是我也说了自己的担忧，我不能确定陈爸爸到底对妈妈真不真心。毕竟他们并没有挑明过关系，没有以男女朋友关系在一起过，万一不合适呢？我提出来让他们先不结婚，先处一段时间看看。陈爸爸欣然接受，他说期限四年，等我本科毕业，他愿意用时间证明心意。

    大学期间，我经历恋爱再失恋，我更理解了人情冷暖，也明白了妈妈对好多选择的无奈，明白了陈爸爸和妈妈两情相悦的难能可贵。我希望他们早点结婚，苦了这么多年了，彼此能有个好归宿，做儿女的，也能安心了。

    妈妈结婚那天，陈爸爸拉着我的手说，“闺女，你不会失去妈妈，你多了一个爱你的爸爸。”

    陈爸爸给妈妈穿上了漂亮的婚纱，她笑得好甜好美，像年轻时候一样靓丽。我抱着妈妈哭了，为了自己的不懂事，而让妈妈付出的十多年青春岁月，我请求她原谅我。

      妈妈说 ，  “好孩子，为你付出的一切，我都是自愿的，从不后悔，只要你高兴！”

      台下，我哥哥哥都哭成了泪人，只有经历过辛酸的人才能体会幸福的不易吧。

        一旁的小侄女替我擦干了眼泪，小声在我耳边说，“小姑，不要哭了，你笑的时候才好看呢！你看我爸爸，哭的真难看！”

      是啊，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才对。

      经历了许多，我已经不再纠结过往，原谅爸爸，可能是我最大的进步吧。

      再见，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