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洁拎着皮包、穿着鹅黄色的连身裙,踩着最亮眼的那一双白色高跟鞋走在这个镇子上的时候,她脑海里仅剩下的冲动就是离开。
她迷路了。
在这个她生长了十三年的小镇上,她居然迷路了。
一定不是因为她近视路痴,要怪就怪小街变宽了,大桥变窄了,头顶那些金色、红色的招牌们不土不洋的,灰色的高楼戴着蓝色的瓜皮顶,懒懒散散地站在烈日下。
路上不时扬起几声喧嚣的车子,拖起一串灰黑都市化的尾气从路上飞过。
这个十八线小镇的每个角落都想学着一线大都市的样,孟洁却只看到了四个字:东施效颦。
她打开手机导航的刹那,竟然惦念起了那座大城市的干净雍容。孟洁颤抖着手指,终于输入了一个地名:万槐巷34号。
等她依照父亲的嘱咐,转卖掉了那座老宅子,她就跟这个地方再没瓜葛了。
她丝毫不会怀念这儿,这儿也不会怀念她。
自从外公去世以后,那座老屋子一直搁置在那儿。二十年过去了,在这个扩建频起的小镇上,破旧的老屋早成危房了吧?
孟洁暗自摇头,还是跟随着导航拐入了南边的旧城区。
渐渐地,她关掉了导航,将手机随手揣进了裙袋子里。渐渐地,她深吸了一口气。她这是站在了迷宫的入口,这是时光的迷宫。
这片旧城区的烈日没那么吵闹,一切很静很深。青葱的树影投下大片的阴翳,落在青石板上,好像留在旧裙子上一片不知何年马月的旧污渍。
这里的一切,都和繁闹街道形成了反差。孟洁突然间口干舌燥,脚下的高跟鞋也不稳了。冥冥之中,她感到这种反差,很可怕。
“跳梆梆,下雨天。你们看,乌云都被你们给请出来了,还不进来?” 一个爽脆的女声响起了,孟洁抬眼望去,只见两个小孩的身影一溜烟跑进了半开的门内。
前方一扇贴着旧春联的门被一只手“砰”然关上了。孟洁从一闪而过的轮廓里,隐约感觉那只手很熟悉,那两个小孩的身影也很熟悉。
王阿姨他们一家子原来还住在这儿。
孟洁回想起来,那一家子那一对双胞胎女孩儿,她们生就了一模一样的小眼睛、小嘴巴,像一对小巧的兔子,成天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旧校服,有事没事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玩跳梆梆。每一次她们跳起梆梆,天就会下雨。有一阵子,她曾经怀疑那一对姐妹可是雨神的孩子下了凡,故意捣蛋来了?这时,果然天上掉了雨点,凉津津的。
雨雾笼罩着槐树,眼前就是老屋了,坐落在迷幻的雨雾里。孟洁隐隐看见了某一个星子在亮。亮处在二楼的窗上。
也许是对面人家反射过来的灯光。
孟洁紧夹着包,站在了木门前方。那一扇木门很矮,就像这里的一切事物,却不见想象中的破朽。门上贴着一张金鸡画像,金鸡顶着一个大大的“福”字。
这是前一个鸡年的贴画,今年是有一个鸡年。孟洁想起来了,当她听母亲说起外公被诊断了癌症,住进医院,正是她高二的那一年。
那年是鸡年。
她推了一下老门,门十分轻易地开了,像是特意等着她推开的那样。眼前,就是那个老旧的院子了。院子展开的刹那,孟洁率先听见了清脆的鹦鹉叫唤声。院子的那一角,挂着一个铁笼子,笼子里是一双绿色的虎皮鹦鹉,它们在笼内跳着,唤着,杆子噗噗的声响无不揭示着生命的鲜活。
可是……
孟洁想起来,外公第一次带回这对鹦鹉,是她读小学四年级的那年夏天。那个夏天暑气很重,她躺在床上高烧了很久。高烧才退后的一个清早,她在迷糊睡梦里听见了鸟叫声。当她在盖着蚊帐的老床上睁开眼来,看见窗台上放着一个小铁笼子,一对鸟儿叫着、蹦着。绿肚黄冠,是花鸟市场最寻常的那种虎皮鹦鹉,也是一对让人看不够的小神仙。
酷暑的早晨,难得有了一些沁人的风。小孟洁拖着酸软的身躯走下床去,来不及踏上拖鞋,就拿起手指逗弄起了那一对小生灵。
“这一对在花鸟市场叫得最欢最响,小洁以后每天要喂食喂水。” 外公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拎着小袋黄米,满脸的褶皱很柔和。
小孟洁走过去,看到了笼子底下那一些臭烘烘的东西。
“鸟儿不光要吃要喝,还要大便呢。底下拉屎的板子每天要换。” 外公抽出底下的抽板,“凡是生灵,都要吃喝拉撒啊。你那天缠着说喜欢鸟儿,又嫌它们拉撒臭,不是在说笑话吗?”
小孟洁想起了,那天去集市上,看见了每个活动的大、小动物,她都拉着外公迈不开步了。也许,在爸妈远在城市的那些日子里,她嫌这个小院子太空太静了。
就这样,院里有了鸟叫。后来又多了几株会动的含羞草,孟洁喜欢一切会动的东西,特别是能跟着人动的,哪怕是那个装了电池会爬动的电动熊猫,那是妈妈来看她时,从远方带来的礼物。
这座小院里养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后来周末,宁息哥哥也会过来。就在院子被外公打点得越发热闹的时候,孟洁却日渐爱上了静。
眼下,这个院子闹得反常,闹得让人脊背发凉。
孟洁没有记错,这对鹦鹉在她五年级的那一年相继死去了。起初,它们变得懒怠,不再跳动,很少吃食,毛发失了光泽。后来,其中的公鹦鹉翅膀旁侧,不知何时生出了一个瘤子,那个瘤子在一天天变大,血红的狰狞。
直到最后的那天早晨她看见了公鹦鹉躺在了笼子的底层,僵直不动了。松松的翅膀旁侧,那个红色的瘤子翻开来了,那是令人作呕的丑陋。
孟洁缩回了手去,逃开了视线,最终也不知道外公是怎么处理掉的。她怕看见丑陋,更怕看见死亡。现在,孟洁看见的却是一对活生生健康的鹦鹉。
也许,是有人看这屋子久没人住了,就非法入住进来了?虎皮鹦鹉是家常的动物,许多人家都会养。一切都很巧合,不是么?
一定是巧合。
二
孟洁捂着自己的胸脯,拿出手机来。
手机黑屏,没电。
房间门开了,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小洁回来了?巧呀,红烧肉刚出锅,全是瘦肉,你最喜欢的。”
孟洁看见出来的人,钉在了原地。“吧嗒”,她手中的手机滚落在了地上。
外公笑吟吟地出来了,他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拿着报纸,满脸的褶皱笑满了和蔼。那种熟悉很陌生,陌生得很让人心惊肉跳。
孟洁的嗓子干了,反复捏痛了自己的手背。
不可能。
在她高三那年,外公分明已经去世了。她见过外公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引流管子时的样子,那不是做梦,确信无疑。
孟洁想起了刚才王阿姨家那一对小姐妹,她们分明是她一样大,为何……
孟洁的脚底软了。
“你……对不起……我走错门了。”
外公笑吟吟地在给鹦鹉添水,又回身去给一旁的花草浇水。壶口的水花划出了弧线,院子里都像是活的。
“外头快黑了,别出去乱玩,快回屋来洗手。” 外公说。
孟洁看着这个老人一深一浅的步态、微微颤抖的大手,还有抑扬有致的声调,处处毫无破绽。从头到脚,他像极了外公,也许真是外公活了?
“不了,我要回家。”
孟洁摇头,努力比划出一个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知道,这个“人”不可能是外公。
外公早已经过世了,在她高三那时,她抽出了半天时间从学校请假,乘着三小时的大巴亲自去过医院。
此刻,这个活生生的“外公”一把拿过孟洁的挎包,就好像过去接过书包那样顺手,弓起眉:“又忘记带伞了?看你都淋成了落汤鸡,快进来换衣服。”
孟洁拨动着大门的门臼,门关着,怎么也打不开了。
她被困在了这里。面对着眼前的“外公”,她只得奋力让自己冷静,以往看过的一切灵异鬼片片断一呼啦间涌到了喉咙口、心头。
——切忌惹恼了“他”,切忌在“他”眼前逃。
孟洁想到这里,忽然做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脸,一声叫唤滑出了麻木的舌尖:“外公。”
“进屋里来,别着寒了。” 外公拉起孟洁的手,迈入了屋内。
屋檐很矮,屋门是红漆的,门上还贴着那一张挂历。
那还是九七年的老挂历,上边印着烫着头发的男女港星,其中一个女星笑开的牙上,被蜡笔涂成了荧光色,男星高起的头发上戴着圆珠笔画就的“格格帽”。
那一些,都是孟洁的“杰作”。
孟洁扫着自己的杰作,进了屋内。
屋内也是如旧。一张大床靠墙,床上挂着蚊帐。
一张桌子靠墙,老旧的电视机还开着,播放着地方新闻节目。新闻里正播报着“由于居民用电不慎……昨夜里……发生一起特大火灾,死伤人数正在统计中。”
孟洁站在屋子中央,看向屏幕,双手又是捏起了一抹冷汗。电视中的女主持人穿着灰色套装,那一头标志性短发下是甜美又熟悉的脸庞。
她是许姗,本地电视台新闻主持人。孟洁曾经在这台老电视机上无数次听见她略带鼻音的声音。后来,许姗在一次熬夜录制中因劳累过度而突发脑溢血昏倒,年纪轻轻离开了人世。这个消息传出的时候,孟洁躺在首都大学的宿舍里刷着手机,她是在手机屏幕上刷到这条新闻的。
那时她暗暗唏嘘了一阵红颜薄命,继续熬起自己的夜。
“你妈妈新买的裙子晒干了,换上去。” 外公将一套衣裙摆在床上,又递来一条干毛巾,就转身向客厅走去了。
孟洁望着床上,不知是胆寒还是哭笑了。床上叠放着的,确实她的裙子。
粉色的底料上印着一个夸张的米老鼠,那是孟洁小学时候最爱穿的连身裙,只因为那是母亲从远方送来的。
在她小小的记忆里,外公这儿是近处的窝,母亲就是远方的梦。
她从出生起就不知道父亲在哪儿,只知道母亲是个仙女,远在天边的大城市里,很忙很忙。偶尔过来几回,母亲都穿着高跟鞋、穿着好看的大衣,就像电视里的女精英一样。
大巴临走时,母亲会塞给外公一沓厚厚的信封,低声叮嘱好久好久。随后,她亲吻一下小孟洁,从挎包里变出一包装纸的礼物出来。
母亲是远方的仙女,仙女是不会常在身边的。
等到孟洁小学毕业,被接入大城市,住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母亲不再仙女了。
孟洁拎着裙子怔了很久,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这是小孩子的裙子,她一个成年人是不可能穿得下的。
那个“外公”,难道没看出来吗?
孟洁再次捏着自己的手背,但愿从这荒唐的梦里面醒过来。
梦没有醒,厨房里却传来了香气。
孟洁禁不住吸了鼻子,肚子竟然饿了。那是红烧肉的香气,这种味道只有外公能烧得出来。
孟洁想起了自己身在异乡,盐油不分地炒糊的第一份蛋炒饭。起初外婆离世,外公独自拉扯母亲那会儿,也是那样一步步摸索出的厨艺吧?
孟洁过去闻过无数次菜香。那会儿的她总是以为,人长大了,自然就会炒菜了。
此刻,她是头一回想起这些事。
“红烧肉好了,这次全部挑了瘦肉。” 客厅里,那个“外公”唤起了孟洁。
孟洁在追忆里,竟然有些忘了害怕。
客厅很小很暗,灯光昏黄得刚刚好。桌子是那种圆形的八仙桌,上面摆着三菜一汤。青菜豆腐,西红柿蛋汤,居中的白瓷碗里盛满了红烧肉,散发着油渍渍的光泽。
“外公”围着白色的围裙,站在葱花油烟的气息中,一手拿着大汤勺,像是最有人气的活人。孟洁抬眼瞥见那个汤勺缺了一个口子,那是外公亲手摔出来的。
那是孟洁第一次逃课。
她并不怎么逃课,那是唯一一次。她也并不像男孩子那样逃课去游戏机房里疯狂浪荡,只不过是翻过学校不高的墙头,坐在另一片废弃工地的墙头上,什么都不做。
孟洁不过是享受罪恶本身的快感,一件事凡是带了“逃”字,就成了莫大的罪了。
她后来的人生里,恰恰就在这个“逃”字上。
她爱极了“逃”,也恨极了“逃”。
逃课的那一天,她吹尽了墙头的自由,掐着日落时分背起书包,拐入这个巷子回到了家。一切都策划得天衣无缝了。可是当她看见外公笑着揭开锅盖,锅里冒出白烟香气的刹那,她慌乱了。
她的慌乱出卖了她。
外公很快问出原委,他哆嗦了一下,劈手摔下手中的瓷勺子。
“你该学你妈妈,她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大年三十还在家看书,看书才有出息。” 外公不失硬脾气,发起火来会瞪眼气急。
每一回生气后,他总是摇着头说“你该学你妈妈,你妈妈当年那时……”
她的母亲当年爱读书,四岁的时候就能背得一口好诗,年年都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
她的母亲八岁的时候就能做一手好菜,哄的来客们啧啧称赞。
她的母亲温柔贤淑,是镇子上的一枝花。
以至后来,当孟洁搬到了母亲身边,看着衣服、首饰乱扔一气的公寓,咽着母亲煮得半生不熟的米饭,听着母亲出门忘记钱包而出口的脏话,甚至都怀疑起外公口中的妈妈可是另有其人了。
“吃吧。”
孟洁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时的母亲,可也是这样坐在桌边,对着昏黄的灯光,吃着外公的手艺?
她又为何一直远离镇子。即使来了,上下的衣装打扮,仿佛刻意要和这里格格不入?
孟洁偷偷看着外公,禁不住探寻起一切同回忆不同的东西。
就在这时,门口的声音响了。
三
门开了,啪嗒一下又关了。那种声音很虚空,不像实体的声响。
孟洁举着筷子,缩起了手脚。
“宁息,外头还冷吗?” 外公朝着小院招呼。
宁息哥哥?
孟洁仓惶地落了筷子,这个小哥哥,他又来了么?
宁息是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外公一直说,他是可怜的孩子。孟洁不知道他为何可怜,只知道他会把口哨吹成流行曲儿。
还有,他上的学校成天就要收钱,课本钱、补课钱,就连一个小小的春游都要交上很多很多钱。每一次的钱,都是来问外公要的。
“洗手吃饭去,邻居人家送来了好几斤瘦肉,正好你来了。” 外公直着背,迎着宁息站着,并不走上前去。
这个小动作很陌生。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苍蝇飞在一个初中男孩的红色鸭舌帽前。
眼前的宁息,还是那个十三岁的宁息。他穿着成天不变的长袖衬衫,一边的脸颊上挂着一半的笑。孟洁这时注意到,宁息生得很清秀。
他生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好像时光从没走过字。
“小洁丫头倒是光长肉不长个子。怎么愣在这里,不认识你家哥哥了?” 男孩拿下那舌帽甩在一边,露出一头半长的乱发,看着孟洁的眼神丝毫没变。
“你怎么,也在这儿?” 孟洁躲过宁息的手,后退着,绊倒在了一个凳子上。
外公拉过凳子,一拍大手:“都别嘴贫了,吃饭吧。”
宁息仍旧不改那种笑,拉过一边凳子,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小洁丫头愣在这里干嘛?不会看见鬼了吧?”
“什么鬼不鬼?” 外公站起身来,探了探孟洁的额头,爽然笑起来,“何况我们没做过亏心事,鬼敲门来了也不怕。”
这个屋子里的“人”,笑着调侃起了“鬼”。他们看着孟洁,好像她只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孩。
孟洁想起了方才外公拿来的那一件粉色米奇连身裙,心底寒意掠了上来。也许在他们的眼里,她就是儿时的小女孩,从没有变过。
这个屋子里的人,都是鬼。
“我不舒服,去厕所一下。” 孟洁不敢直视桌上那碗发着油黑的红烧肉了,她搬着生硬的借口,绊了凳子离席了。
孟洁反锁上了厕所门,方寸空间,暂且算是安全。
卫生间内,一个红漆老梳妆台却占据了小半空间。从她记事起,这面梳妆台就搁在这儿,上边却没有积灰。
这一细节从来都不在她的回忆里,今夜却格外跳眼。
孟洁双手撑着台面,对着铜黄的梳妆镜子看过去。
铜镜里只有一片模糊,没有脸。
孟洁低头看看自己。鹅黄色裙装,高耸的胸膛,她总算还是成人的身姿,没有变。自己好歹是正常的,错在这个屋子,这个屋子里的其他“人”,还有其他物。
她这算是碰鬼了?
孟洁低头看着这个梳妆台面,只见梳妆台的抽屉上,挂着铁锈斑斑的锁。
那是大铁锁。
她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锁的新样式,这同老旧精致的梳妆台很是不符,一定是后打上去的。
孟洁鬼使神差似地拨弄着锁,打不开。
其实,这把锁一直都在。只不过那时年幼的她,以为这锁也是梳妆台的一部分,一切理所当然。
厕所门忽然被敲响了,门外有脚步,很熟悉。
“见鬼了,是掉到马桶去了吗?” 宁息的声音近在耳旁一样。
“你一个小伙堵在厕所门口像什么样?不像话,秀园要是在世,该来管一管了。” 外公念起一个陌生的名字,话说到一半,声音小了下去。
孟洁背抵着厕所门,心要蹦出嗓子眼了。
秀园?
这是谁的名字?
宁息在外大声地回道:“我也就看一看,她有没有事。”
那个声音好熟悉,记忆泄了闸。
孟洁的脊背软了,顺着剥了皮的门滑倒下去,太阳穴阵阵在痛。有一些事,她想起来了。
是的,她想起来了。
——我就看一看,她有没有事!
——逼样的,谁他妈的死还是活我不管,她不能有事!
那是一个阴雨天,让人透不过气的夜里,孟洁在沉坠,四周都是铅块一样的黑暗。她隐隐听见过这个声音。
那是她远在那个大城市求学的时候,她曾经跟来自城里的室友们暗中较劲,一丝不苟地添置着自己的行头门面。
那时她觉得自己是个女人,女人的衣装、包、鞋子是脸,更是金水。她要用那些金子做的水,来洗刷尽自己那一身小城市的寒酸窘迫。
生活费没了,可以借。任何不花钱的东西,她都拿去做了担保凭证,得来一笔笔实打实的钱。后来,她被一个纹身的社会青年催着还钱。
校园里众目睽睽之下,她自然不能丢了用钱买来的脸面,于是不得不应约,只身赶去他们所说的“隐秘场所”,去“谈事情”。
后来的记忆呼啸而过,一片模糊混乱。
四周是黑的,身上是酸软的。阴雨的声音很远,还有喧闹声、警铃声。最后她重新清醒的时候,她正伏在一个背上,那个背脊很沉默。
“能走吗?” 那个声音沙哑淡漠,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男人不等她回应,将她放了下来。她赤着脚走出两步,又停了。她提起所有的好奇,想去看看这个救了她的男人,却只看见一个黑色T恤的背影。
男人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突然厉声:“别回头,快他妈的走开!以后别这么傻逼了,天下哪儿有掉下来的馅饼给你借去?走开——”
孟洁踩着积水的地上,地上的积水是红色的。警车是白色的,没开警铃,拐过一个弯,朝着小路的尽头开去。
地上的积水呼啸着溅开,黑衣服的男人就再也没有出现。
从那以后,孟洁心有余悸,再也不敢去碰任何借贷了。那段记忆成了一道模糊的疤,像一场记不清的梦,
那个黑T恤的男人也是模糊的。
孟洁也曾有所疑惑,那个男人到底是谁?那一夜他喊出的话可是真的?不过,她是再也不敢涉足那个混乱的地方了。她更不会像狗血剧里那样,去调查寻找那个记忆里的男人。
不,那不是他。
宁息哥哥不该出现在那种地方。
四
孟洁打开了门,只见宁息还在厕所门口。他一只手插着兜儿,脸上换上玩世不恭的嬉笑:“这么长时间没动静,我还以为你被马桶冲走了。”
“那天,是不是你?”
她站在这个昔日的宁息哥面前,也不管他到底是不是“人”了。反正他长得像宁息,她就权当是在问他了。
有些话一旦错过,就连问鬼的机会都没了。
宁息却不理会她了。他走入客厅,步调有些急匆匆地,对外公说:“对了,我们那个死学校,昨天校长的爹被车撞了,住在医院里,学校还要我们学生掏钱捐上去,给他爹的治病。日了狗了。”
好一个拙劣的谎。
孟洁心中暗笑,又是暗惊。
“救人是应该的,多少钱?” 外公点头,声音沙哑地问。
外公居然信了。
他向来很能识破孟洁的谎,这时却看不出宁息的谎么?
孟洁的太阳穴凉滋滋的,无比清醒,她渐渐觉察到了很多微妙的地方。
这个乍眼熟悉的一切,同她记忆有点儿出入。
这些出入,是在细节里流淌出来的;宁息哥哥的谎,他的嬉笑,他插兜的动作,无不同那个混乱的黑夜联系起来。
他来这里,从来都是目的直接。
孟洁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为何自己从前都看不到呢?
“多捐一些,有的人捐了一千块。” 宁息这时顿了顿,飞速地说道。
讹诈的谎,居然被他演练得这样干脆。
这一切再次让她印证个确凿了:若干年后的他,将是那个黑衣服的男人。他会混在那个肮脏的地方,等着救她。
孟洁无法袖手旁观了,她转到宁息跟前。还有印证很多的事,她要印证。
她不由分说,伸手拉起他长长的袖子,忽然后退了。
“宁息,你——”
袖子下的肌肤,布满了大小新旧的伤痕,有几处是烟头烫出来的,还有鞭打过后的抽痕。
孟洁触着宁息手臂上的伤,盘踞在久远记忆里的那个清晨一哗啦涌了上来。久远的碎片贯穿起来,成了一条无比清晰的线。
她真是一个迟钝的傻瓜。
那个清晨,一阵拍门声吵醒了她。那是电视里的怪兽撞笼子一样的声音,年幼的她唯恐真有怪物,傻傻地停在门口,不敢动。
还是外公开了门,门外的青石板是湿的,水里微红。一头翘起的石板上踩着一双不相称的鞋,鞋子的主人是一个稍大的男孩。
男孩身上的衣服湿了一块,带着红色。
孟洁被那种红色吓傻了,只是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外公愣了一会儿,长长叹出一口气,突然间一改常态,凶凶地朝着地上唾一口:“当爹的畜生,这样对自己的孩儿,简直没了影了!孩子,进来。”
后来外公一直说,宁息是个可怜的孩子。
孟洁从来没见过宁息的父母。后来每一次,他都是斜跨着灰色的包,蹬着一双球鞋过来,一个人来的。
每一次,他都穿着长袖,哪怕在最热的夏天。
“我从不怕热。” 他说。
那双球鞋起初很脏。后来,他换上了一双新鞋。再后来,他变得爱吹口哨了,他伸手要的钱也越来越多了。
这些变化很明显。那时孟洁却毫无发觉,只当他是个爱要钱、来去自由的玩伴。
“我这边只有七百,你拿去救人吧。” 这次,外公再次拿来了零碎的罐子钱。
他叮嘱着,斑白的眉间老了许多,口气里带着明显的叹气。
外公知道宁息在谎言,却装作不知道。
孟洁看懂了,她更加不能袖手旁观了。
“校长的爹出事,是不会叫学生捐钱的,你别骗外公了。” 她低头看着少年宁息,低声警告。
“小洁,这里没你的事,做作业去!” 背后,外公的催促却很严厉。同时,钱又到了宁息手里。
“你回来——” 孟洁追了上去,要扯住宁息。
“我今晚上还有事,学校要补课。” 宁息并不理睬孟洁,扭头对外公交代了一句,权当作请示了。
又一个拙劣的谎言,这种大晚上出门,他会去哪里?
每一次的晚上,他都去了哪里?
孟洁想起了那个混乱的地方,混乱的烟味,还有呼啸拐入的警车。
五
宁息不声不响地走了。
他是消失在院墙阴影处的,院子的门压根没开。
人也好,鬼也罢,孟洁已经没有概念了。她脚下踩着一片夜里的迷雾,追到院墙边上,隔着长满青苔的院墙喊道:“宁息哥哥,我不要你在那种地方,我不要你救——”
院子笼罩在夜雾中,夜雾的缝隙里有一轮月。那一轮月很圆,是二十年前的月,也是二十年后的月,它始终是同一轮月亮。
孟洁无力地回到屋内,很多事,她要去跟外公谈一谈。
“这孩子。”
外公坐在厅里,看着满桌的好菜好饭,定定地叨出了三个字。
每一次宁息拿上钱离开的时候,外公总是叨起这三个字。叨多了也成了口头禅,没人会去想它的意义。
这一次却不同。
外公颓然望着黑洞似的小房间,突然摇头:“小洁,扶我躺下。”
孟洁愣住了。
从前的外公不曾在她跟前有过病态。哪怕是咳嗽起来,外公也总是笑说,是浇水太专注,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外公怎么了?” 孟洁看着外公青筋满布的老手,并没有扶上去。
“我就是困了,老了。昨夜看秀园的照片看了一宿,就没睡好,我对不住她。她福薄,遇了个禽兽讨债的儿子,儿子成天吃酒揍人,孙子也可怜,可惜我不是他的亲爷爷,不好管啊。” 外公又念起那个名字,自己蹒跚地走入那间小房,躺在了红木雕花床上。
他看了一眼孟洁,眼里居然闪过一丝抱歉。
“外公。” 孟洁顿住了,她从没听过外公说这些。
小屋里的灯微微弱弱,一如往常。
这间小房朝西,是外公平日睡觉的地方。房间里,常年布满老木头的味道,孟洁在暑气最热的时候,会抱着席子枕头、赤着小脚,可怜兮兮地嚷着热。
如今,床上的纱帐放下了,大蒲扇摆在床头。孟洁低头,依稀间好像看见了自己赤着的一双小脚丫。只不过,现在不是那时,孟洁很清楚。
有些事她看清了,得找机会去弥补。
机会还很多,时间会很长,不是么?
孟洁站在床边,却看见躺在床上的外公变小、变瘦了,老人的脸颊变成干枯的酱紫色,垂在床沿下的手上青筋更显。
外公在病床上临死时,就是这样子。
“外公,你醒醒。” 孟洁忍不住唤起来,过去的恐惧重演了。
她想起那时,自己被带到了病房内的情形。
那是一间老旧斑驳的病房,床架墙壁处处死气。那时,病床上的外公很陌生,他不像熟悉的那个外公。那时,她不敢细看外公酱紫色的脸,两步以外停住了步,只远远地站着。
病床上的外公费力睁眼,朝她一笑,染着干涸污渍的被子底下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
“小洁来了,爸。” 母亲说道。
“小洁?” 外公费力地吐出她的名字,那只手依旧伸在被子外,像握住她。
孟洁干干地说:“我来了。”
她躲着外公的手,不远不近地站着。输液瓶、染着血迹的被子、还有大大小小的管子,一切太恐怖了。死亡太沉重,她只敢遥遥远观。
“小洁,外公在叫你呢,快上去搀一搀外公。” 母亲的声音里不无催促、责怪。
——我不是怕外公,只是害怕濒死的人。
孟洁的内心在辩解。
最终,她没有上前握住那只手。
她看着那只老手僵了一会儿,无力垂下去了。外公的口中含混着痰声,发着卡卡的声音,其中混着几个不清的音节。后来,外公咳嗽了好久,就睡过去了。
那时的孟洁被这声音吓住了,无心去听最后的话。
现在,外公躺在自己的老木床上,念叨的声音却是无比清晰的。
“秀园啊,我要来了……”
这一次,孟洁走上前去。缓缓地,迟疑地,却是走上前去了。
终于,她握上了外公那只苍老的大手。
那只手透入骨髓的冰凉,孟洁一直握着,一直握着。哪怕是鬼的手,哪怕是一具骷髅,她不能错过了。
她不曾想到,最后一次握上外公的手,竟是在二十年以后,这个不人不鬼的老屋子里。
不管是人是鬼,她就当是重逢外公了。
“对不起,外公。” 孟洁低头看着外公。
外公费力地转头,死死盯着门外那一片昏黄灯光,嚅嗫的声音脆弱至极:“小洁,你把那个老梳妆台的钥匙拿过来,我要看一看。”
“钥匙?” 孟洁再次想起了厕所里的那个梳妆桌子。难道,这就是外公临终那时,口里念叨的东西?
从来,那个梳妆台是个神秘的存在。
儿时有一次,孟洁津津有味地看完发掘古董的节目后,她跳坐到沙发上,玩笑地问外公:“厕所里那个梳妆台也是古董吗?我们送过去鉴定一下好不好?也能卖很多很多的钱呢。”
那时,外公突然间扔下筷子,瞪着眼睛,像被触了伤口的狮子一样:“别整天想着挣歪钱,好好去做你的作业,小洁。”
每一次提起梳妆台,外公都会露出可怕的表情,叫她去写作业。哪怕她并没作业可写。
如今,外公竟然主动提及了梳妆台。
“外公,钥匙在哪儿?我去拿。”
“那个钥匙被我丢河里了。同你外婆成亲的那天,我答应了她所有的全锁起来,一直锁到了老。” 外公慢慢地记忆,慢慢地合眼,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她的孙子宁息来了,我知道她一直过得很坏,遇上个讨债的儿子。假如她跟我走了,就不会有这些孽了,也许吧。”
很多事渐渐浮现出来,那是她跟外公生活了多年,却从不知道的事。
外公的手更凉了,她却头一次觉得外公这样鲜活,这样真实。
六
“小洁,你去看看院里的鸟儿吧,换食换水。别忘了,笼子底下的抽板冲一冲,上头的鸟屎几天没弄了。” 没一会儿,外公滑出自己的手,开口说,“外公累了,要眯会儿。”
“外公?”
外公酱紫色的脸膛,并没有那么可怕。
孟洁顺从地走入院子,院子里没有鹦鹉的叫声。她经过成排的含羞草走过去,鸟笼的底下倒着一只鹦鹉。那是公鹦鹉,翅膀底下生着赤红的瘤子,瘤子上沾着黄稠的脓。
孟洁站了片刻,后退了一步,迟疑着朝前过去。
她打开了笼门,小心翼翼地捉出了鸟的尸体。
凡是生灵都有一死,就像所有的生灵都会拉屎、撒尿。外公在第一次拎起鸟笼,对着成对的生灵,曾这样说过。
孟洁捧起死去的鹦鹉,捡起了墙角边上的一把铁铲。她蹲下身去,一铲一铲地刨起了土,她将这个陪伴了她童年的生灵埋在了花园的土下。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刺来,洒在青石地面上,好像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太阳天。
孟洁再次起身,脑中充盈着一片眩晕的白蒙。
白日的阳光满当当的,又空蒙蒙的。
她再次定睛看过去,院子一刻成了废墟。墙角堆起了一片片碎片,缝隙间生满了杂草。
屋子黑洞洞,门板塌了,没有画着杰作的挂历。
孟洁踩过一地的杂草碎瓦,赶入了门内。屋里只剩了腐朽的味,没有桌椅、大床,通往客厅的门顶坍塌了一半。
昨夜的昏黄灯火、一桌菜香、宁息哥哥的来去,还有厕所里的老梳妆台,一切都是昙花一现。孟洁面对着一地废墟荒凉,惦念起了昨夜热闹的怪诞。
她弯下身去,钻过一处又一处的废墟,看见了焦糊的木床架子,回想起了“外公”最后的话。
“外公”可是存心支开了她?
也许,自己曾经的心思全被看穿了,无论是外公,还是“外公”一样的鬼怪。他唯恐孟洁再一次看着他的“死”,在说尽了心事之后,选择了独自地“死”。
弥留之际的外公,可是知道她害怕?
孟洁的膝盖软了,她跪倒在地上。
背后,突然响起了电视机的声音,女主持人熟悉的播报声再次响起。
某一件事就此明晰地劈向脑海,好像一下惊雷。
“由于某户居民用电不慎,昨夜里位于J镇的万槐巷区域,发生了一起特大火灾,死伤人数正在统计中。”
那条新闻,她在大学的时候听到过。只不过那时,她坐在家中的电视机前,百无聊赖地剥着橘子皮,正等着男友的登门。于是,听着无心。
孟洁终于知道,起初进入这一片巷子,老槐树下那对小姐妹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是前一夜,宁息为什么出现了?
七
“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大热天要避暑,还老走在大太阳底下。”
病床前,母亲削着苹果,第八次削到手指了。
“老屋没了。” 孟洁靠坐在枕头上,重复地说,“外公的房子早被烧了。”
母亲沉默了,她吸着自己破了皮的手指:“镇子上,变化很大吧?”
孟洁想起来,自从外公去世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去过老家的小镇了。
“没变。”
孟洁撒了一个谎,却也没有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