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队伍前面还有七个人,船老大已经开始收拾烟袋,我们马上就要扯起帆来、直奔江北。
船老大的两个徒弟在做帮衬,他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天天在河上往复,是真的风里来雨里去。
两位少年的皮肤都已经黑里透红,除过嗓音里那一丝稚嫩的韵底,他们和一个常年行船的成年人几乎无异。
我认得他们两个,一个是木匠的孩子,另一个是石匠的孩子。
按理说,手艺人在哪朝哪代都能有口饭吃,可如今现代化科技无所不能,木匠和石匠的生意一天天不好做了。
上有老,下有小,天天好几张嘴等着吃饭。眼见得大家都往远路大城市跑,他们也只好放手祖上传下来的诸般工具,相随着往大城市里去做民工。
木匠和石匠一起走了,临走前将两个娃子托付给船老大。两个小子还太小,怕出去学坏了。
他们俩都曾和我在一个学校上学,只是他们小我好几级。那时候他们很擅长捣蛋,算是一时的英雄人物,没想到两三年不见,他们居然做起了船夫。
二
这一趟船一共有三十几人,其实基本都是江两岸的人。年轻的丈夫儿子几乎都外出了,所以船上几乎都是老人和妇人,我坐在这里,居然有种莫名的多余感。
船老大今天似乎喝了酒,满脸通红,正兴致很高地和一位老爷爷谈话。
其实那些话我们都听腻了,无非是江水曲折、两岸的村落又比较稀疏,所以无论社会如何发达,也不会有汽车顺着江岸来运客,他这行船的行当还能做十几年。
他的儿子已经去了城里,估计不会再回来了,等到他不想干的时候,我们就要走路回家或者自己划船回了。
大家听到这里都笑了,都觉得船老大一定喝醉了,他不干了,可这两个徒弟还得吃饭呐!
于是大家一致把目光转向那两位少年,他们正专心致志地掌着舵,两人手里都拿着蒿。江水下暗石错综复杂,全靠他们两支蒿。
当初学校里他们就不是爱学的人,背书这种事于他们是出了名的地相当厌烦,没想到如今为了生活,他们居然记下了这既漫长又复杂危险的地形、记下了面对各种激流险滩的种种法门。
此时船老大只顾和众人说笑,船只全在两位少年手上。
我看着两岸青山,突然间熟悉又陌生。长大了的孩子,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沧海桑田。
这人生体味,本不必须活千年万年去亲见造物主把沧海和桑田变幻。如今那山还是那山,那水也还是那水,可曾经的那些人儿那些心性,都是往事随风追不回来了。
原来变幻,是在内心啊!
三
船刚过一个险滩,人群中的一位老阿妈突然唱起了歌,船老大也安静了,所有人都静静地听。
歌词是我们所熟悉的,这虽然是她自编自唱的歌谣,但我却是从小就听着她唱,我相信船上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自己能唱的地步。歌里讲了个故事:
阿妈年轻时候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她的丈夫就是做这撑船的营生,有一个儿子学习人品都不错。
那时候天下刚刚统一,部队走了又回,这次是来打土匪。
年轻力壮的船夫被雇为向导,带着部队在深山里进出。
土匪打完了船夫被请去喝庆功酒,回来时候独自撑着船顺着江水走。
他知道每一处的暗石,猜得准云彩天气的变化,平时出船也会喝酒,那天也并没有喝醉。
可是船行到一半、就是到刚刚那个险滩处,突然帆断了,船底开始进水。
船夫自小江边长大,一身好水性。明明有人看见他跳下江水往岸边游,可是游着游着不见了。
事后的调查是逃开的土匪对船动了手脚、又埋伏在江水里。
此后老阿妈就剩下了那个儿子,母子苦苦相依为命,直到儿子大学毕业。
儿子毕业去了另一条江上做“人上人”的科学工作,也娶了媳妇,老阿妈以为老天已经饶过了她。
没想到很快传来消息,儿子游泳淹死在了江水里,不久儿媳改嫁。一世的岁月,到头来只能让老阿妈一个人过下去。
那年轻的后生自小也是这江里的好蛟龙,却因游泳而死,难道不奇怪吗?
后来有一个后生突然来找老阿妈,也不说明身份,看样子是自己儿子的同学。他说那淹死的人儿,实在是因为媳妇儿长得太漂亮,他不是游泳而死,而是被人设计推下了船。
阿妈如今老来无依,只能靠了儿子“因公殉职”的抚恤金度日。她这次乘船,正是到镇里的邮局取那生命换来的抚恤金。
丈夫儿子都死在了江水里,她却要月月往这江水上来回。人心纵是铁打,也难过这三十天一来回的煎熬。
阿妈唱完,满船的人儿都静静的,唯剩江面上的行船声。
我看到那两位撑船的少年在流泪,看到上了年纪的老辈人们在叹息、在摇头。我不知何时眼泪也下来了,从嘴角传来咸苦咸苦的味道。
我现在能理解阿妈歌声里的意思,她今天突然地歌唱,正是因为船到了那匪徒作恶的险滩,正是因为她的儿子离家去上一年一回家的高中时、正是和这两位撑船的少年年龄相仿。
此后那高中少年一路念到大学毕业,期间一直在外,这老阿妈有人陪伴的日子,其实是从那少年初中毕业后就基本结束了的。
四
到岸了,大家陆陆续续下船,我看到老阿妈一个人走向了邮局。
船老大正坐着抽烟,那两位少年冲我厚实地笑了笑,坐下陪着师父一同瞅着江水。他们在船上一动不动,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约好一块儿赶汽车的同伴已经过来,发车时间快到了,我不能再站在江畔。
五
等我们坐的汽车发动后,我看见老阿妈在两位少年的搀扶下已经回到了船上。船上只有几个人,看来还要等一段时间。
透过车窗我看见,他们所有人都静静地坐在船上,此番情景,真仿佛一幅古老的画卷。
我的眼泪又一次忍不住流下来,我想问:
谁的命运需要去做那些波澜壮阔的事情呢?世间普通人要想安静地度过一生,也是如此的难。
他们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失去时,只能留下两行无力回天的热泪。普通百姓是多么地能够忍受,他们才是这世界上最可怜、最值得亲近爱护的人……
同伴突然说,好像有云拢过来。我看着那云彩变幻的天空,只好默默祈祷他们早点开船、千万莫要受那雨水的浇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