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
吴老师的“半生缘”
吴老师曾不止一次地对他的好友王老师说:“夏娃是上帝从沉睡的亚当身上取下一根肋骨造出来的。所以男人找女人其实都是在找自己的那根肋骨。”
吴老师从小受家庭影响,信仰基督教,于2005年底退休在家。他的爱人曾医生比吴老师小14岁,是吴老师教中学时的学生。吴老师琴棋书画,晚年喜欢摄影,常常背着一大包摄影器材,去江南小镇拍摄老房子。曾医生为了联系方便,给吴老师买了一部NOKIA手机,于是吴老师每当一个人在外想念曾医生的时候,就会拿出曾医生给自己买的NOKIA手机,对着遥远的曾医生说上一通。
吴老师和曾医生是在1997年香港回归时结为夫妻的,吴老师和曾医生结婚时,曾医生已经有了一个上大学的儿子,而吴老师却是孑然一生。吴老师还经常对王老师说,他和曾医生的婚姻被活生生地耽搁了二十年。
吴老师说的被耽搁了二十年,是指从他向曾医生求爱开始到他和曾医生最终走到一起的那段时间。吴老师认识曾医生的时候,曾医生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高二学生,曾医生坐在教室里的倒数第二排,用一双大眼睛盯着吴老师,听他讲高玉宝和刘文学的故事。那时,学校里正在开展“忆苦思甜”,吴老师每周都要带学生去上海郊外的农村参加劳动。吴老师在劳动的间歇就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大本子,用削得很尖的铅笔在本子上作画。他画农田,画村子里的房屋和树,有时也画人。吴老师画的人大多是些乡下女子,他用铅笔将她们勾勒出来,然后再填上墨,就像新华书店里卖的连环画一样,曾医生就是从看那些画开始喜欢上吴老师的。
曾医生第一次看吴老师的画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曾医生因为身体不适,坐在一棵树下休息,她看着阳光下农田里干得正欢的同学们,心里就渐渐地多了一份惆怅。曾医生一直都是班里的劳动积极分子,她极不情愿自己坐在一旁让别人耻笑。于是曾医生忍着腹痛站起身子,准备继续去参加劳动。曾医生走了还不到十步路,就又痛得蹲了下去。这时吴老师来到了曾医生的面前,他看了看曾医生痛得苍白的脸,将手里的水壶递给曾医生说道:“不要起来了,还是坐在树下等赤脚医生吧。”
吴老师扶着曾医生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从随身背着的挎包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大本子,并翻到后面的空白处对曾医生说,若是能够转移注意力,把同学们劳动的场面写出来或者画出来,她的腹部就不会那么痛了。
曾医生接过笔和本子,目光越过吴老师的背影,越过农田里正干得热火朝天的同学,再越过远处的村落,便融在了一片蓝天里。曾医生被盛开的几朵白云吸引住了,她看着看着便展开了想象,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身体突然间变得轻了起来,腹部的痛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曾医生想到了飞上云端的情景,许多年后她告诉吴老师,说那次她在天上还碰见了嫦娥。吴老师听到曾医生的描述就笑着说,那是曾医生看到本子上的画产生的一系列联想。
曾医生确实在那天下午沉浸在了吴老师的画里,她惊讶地发现吴老师的画有着比现实生活更吸引人的地方,无论是一棵树,还是一位背孩子的农妇,都让曾医生感到无比的亲切,不像人世间有那么多的争斗和吵闹。从那天起,曾医生就喜欢上了吴老师的那些画,她常常在某个空闲的时候,主动向吴老师要那个大本子,翻看里面的新作。
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曾医生毕业的日子。曾医生拿着新买的日记本,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寻找吴老师,她要让吴老师第一个给自己留言,并在本子上画一幅画。曾医生找到吴老师的时候,他正低着头打校长办公室里出来,曾医生迎上前将本子递给吴老师请他留言,并希望能画一幅画送给自己。吴老师看着一脸灿烂的曾医生苦笑着说:“阿拉现在是走资派了,还能给侬留什么言?画什么画呀?”
“谁说走资派就不能给自己的学生留言啦?阿拉不管。”曾医生仍然伸着拿本子的手,眼里多了些晶莹的泪珠儿。
吴老师接过曾医生的本子,从灰色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取出钢笔,略微沉思了一下,便在本子上画开了。吴老师画的是一幅嫦娥奔月图,但月亮只有一半,另一半被乌云挡住了。吴老师在画的右上方写下了苏东坡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曾医生高中毕业后就下乡去了云南。那时吴老师已经被停课,他每天按时清扫校园,接受劳动改造。吴老师听着扫帚划过地面发出的沙沙声,心里就有一种落寞,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曾医生请自己留言时表现出的信赖。吴老师这样想着想着,就慢慢变成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就是给曾医生写信。
吴老师给曾医生写信什么都写,有时写见闻,有时写天气变化,有时又写大街上人们的生活状况,但惟独不写自己心中的郁闷。这些信吴老师也从不寄出,他留着自己看,仿佛自己看了也就等于曾医生看了。吴老师把写给曾医生的信按时间顺序整理好,和过去画的那些画订成了厚厚的一大本。吴老师已经很久不画画了,他之所以不画,是觉得再也遇不到像曾医生那样喜欢画的人了。
吴老师再次见到曾医生是在三年后的“元旦”节,那时“四人帮”已被打倒,全国恢复高考的首届统一考试刚刚在年底结束,曾医生就是参加此次高考从云南回到上海的。曾医生见到吴老师时,吴老师仍然在校园里扫地,他看着一脸灿烂的曾医生,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
曾医生陪吴老师回家,走在那些熟悉的弄堂里,就免不了想到过去。曾医生告诉吴老师,上海才是人间天堂,乡下的生活太苦了,她这次一定要考上大学。吴老师听了就又苦笑着说:“侬觉得上海好,可有的人不一样过得糟糕吗?”。曾医生看着比以前瘦了许多的吴老师,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曾医生还是像过去那样,问吴老师要那本画了许多画的本子看,吴老师看着曾医生那熟悉的表情,神情一下子就变得紧张起来。他告诉曾医生这些年已经不画了,曾医生回答说看看从前的也行。他又说从前的已经没有了,曾医生就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最后他终于熬不过曾医生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将那厚厚的一大本拿了出来。
曾医生看着那些写给自己的信,眼泪就止不住往外涌。她哽咽着问吴老师,为什么不把这些信寄到云南?吴老师沉默了一阵子回答说:“要是没有戴‘帽子’,早就寄了!”。曾医生听了就更加地伤心,她说在云南的那些日子,最盼望的就是能收到亲人和朋友的来信。曾医生还说,她也曾想过给吴老师写信,可又怕给他惹不必要的麻烦,直到后来遇到林小强,才没有了那份念头。
曾医生是在下乡的第二年春天遇到林小强的。林小强也是上海人,比曾医生小一岁,家住在卢湾区的南昌路,父母很早就因病相继去世,是由外公把他抚养成人的。林小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搞掂了曾医生,并明确了两人的关系。后来曾医生的肚子大了,就顺理成章地和林小强结了婚。曾医生说,她和林小强的婚姻是没有感情基础的,在那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鸣的热带丛林,她只有委身于像林小强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才能避免更多的骚扰。
曾医生于去年年初生下一个男孩,这次也随曾医生一起回到了上海。曾医生给儿子取名林西双,并交给父母亲代为抚养。她说不管高考的结果如何,都不能让林西双跟着自己,他应该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下生活。
曾医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上海医科大学医学系临床专业。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曾医生又来到了吴老师住的石库门房子,那时吴老师正在屋子里摆弄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他看见一脸阳光的曾医生,就知道曾医生有好消息要告诉自己。曾医生站在屋子的中央笑岑岑地看着吴老师,既不说什么,也没有让吴老师猜的意思。她只是闪动着一双充满了幸福的大眼睛,仿佛要把吴老师融化在里面。
曾医生就要入学了,她告诉吴老师准备和林小强离婚。曾医生说这两年已经受够了林小强的凌辱,她要林小强还自己一个自由。吴老师听后很欣喜,就像属于他和曾医生两人的春天马上就要来临了,他握着曾医生的手激动地说:“阿拉等!阿拉等!等多久都等!”。
但曾医生却没有吴老师那么乐观,她太了解林小强了,她知道和林小强离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弄不好就连自己的学业都会被葬送。那天与吴老师分手后,曾医生就去了林小强最铁的哥们儿胡大勇家。胡大勇是林小强的中学同学,毕业后也去了云南,两个月前顶替他爸才回到了上海。胡大勇在云南乡下时,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打起架一点不比林小强的手软,大家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胡大炮”。胡大炮听曾医生说要和林小强离婚,脑袋摇得像货郎鼓似的,他说这肯定不行,林小强就是搭上命也不会同意的。曾医生很无奈,她告诉胡大炮,不管多难,自己都要和林小强离婚。胡大炮看着一脸坚毅的曾医生,只好长叹一口气道:“那就试试吧,阿拉帮不帮得到这个忙可就不好说了!”
曾医生和林小强的离婚大战开始了。林小强为了守住“阵地”,从云南乡下回到了上海,他见到曾医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想离婚,侬做梦去吧!”。林小强找朋友借钱在南昌路上摆了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他白天忙自己的事,晚上就骑车到徐家汇的医科大学找曾医生。那些日子,曾医生就像躲瘟神一样地害怕见到林小强,有几次还是托人叫来了胡大炮,才把林小强劝走,避免了事态地进一步扩大。
林小强之所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威胁曾医生,是因为他知道曾医生不敢把事情闹到学校去。曾医生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她生怕自己在同学那里落下一个女陈世美的形象。林小强有了这样一个法宝,可谓是事事主动,他给胡大炮说,曾医生想离婚只有等到下辈子了。
曾医生离婚受阻,只好用获取知识来消解心中的烦恼。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终日沉默不语,每周也只是周末回一趟家看孩子,其余时间都耗在教室和图书馆里,到第一学年结束时,曾医生已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了。但她仍然承受着来自林小强的巨大压力,那年春节,她悄悄来到吴老师家,还没上楼就哭了起来。吴老师扶着曾医生越来越单薄的身子安慰说,凡事不能着急,现在是学业为重,一切都当等到以后,主会保佑的!吴老师说着说着也流下了眼泪。那天,曾医生在吴老师的石库门房子里过了一个幸福的年,她后来给吴老师说,那是自己这辈子过得最难忘的一个年。
林小强依然不时到学校找曾医生,他现在和曾医生已不提离婚的事了,见了面就是要钱。林小强对曾医生说:“侬是大学生,过几年是大夫。阿拉是农民,不靠侬靠谁呀?”
林小强拿着从曾医生那里诈来的钱,就去找他的哥们儿喝酒。胡大炮知道了就用自己的钱还给曾医生,他每次都给曾医生这样说:“小强后悔了,他让阿拉把钱还给侬。”
曾医生和林小强冷战了五年,当她领到毕业证和派遣证到单位报到的时候,曾医生已经被这场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拖得瘦成了皮包骨。她有些绝望了,因为林小强已经对她说,毕业后必须回家住,如果不听就要杀了曾医生和她的全家人。曾医生迫于无奈,只好每天回到南昌路林小强家,那时林小强就会恶狠狠地看着曾医生说:“这里是不是很像地狱呀?”
林小强不但威胁曾医生,还对她实施身体虐待。据吴老师给他的好友王老师讲,曾医生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几乎天天都要遭受林小强的打骂。林小强还将曾医生作为性发泄工具,要她照着那些色情录象带上女人的样子满足自己。吴老师在给王老师讲述这些的时候,就不停地喊着“主啊,救救她吧!”
吴老师为了避免林小强报复曾医生,已经有很多年不敢与曾医生来往了。他默默地守着心中的那份牵挂,辗转反侧,夜不成眠。那时王老师已经给吴老师物色了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商场女营业员,王老师告诉吴老师,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人总是要生活下去的呀?吴老师听后就苦笑着对王老师说,这也许就是自己的命,不管怎样,他都要等曾医生。
吴老师又开始给曾医生写信了,他依然把写好的信订在一起,供自己翻阅。他还常常在衡山路的国际礼拜堂替苦难中挣扎的曾医生做祷告,大声唱着《赞美诗》祈求主的保佑。吴老师相信上帝的声音一定会传到曾医生的耳朵里,给予她无限的信心和勇气。
曾医生终于不堪忍受林小强的凌辱割腕自杀了,她躺在值班室冰冷的铁床上,感受着血液一汩汩流失时身体的绵软和大脑的晕旋。幸好值班护士发现了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的曾医生,并将她从死神那里抢了回来。
曾医生躺在病床上看着吊瓶里一滴滴暗红的血浆,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流。她知道自己已经到阎王爷那里走过一回了,今后的命就不再属于林小强了。曾医生那天托人叫来了吴老师,她将这些年写的日记交给吴老师并对吴老师说:“过去我们都太软弱了,从现在起,侬和阿拉要堂堂正正地在一起。”。那天,曾医生还将林西双叫到了身边,她含着眼泪对儿子说,不管自己今后怎么样,都希望他好好地学习,做一个将来对社会有用的人。林西双看着曾医生憔悴的面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隐约地从外公外婆的脸上感觉到,母亲发生这样大的事情与自己的父亲有关。
林西双很少见到父亲,从小到大,他都一直跟着外公外婆,曾医生上大学的时候,每周末总会陪他吃一顿晚饭,毕业后随着工作任务地加重,曾医生到家里来看他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林西双知道父母亲之间有矛盾,但却不曾想到两人竟是如此地不和。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林西双暗暗下定决心,要把父母亲的事情做一个了断。
林西双是在曾医生搬到外公外婆家和自己一起住后,单独去南昌路找到林小强的。那时林小强正醉醺醺地提着一瓶酒从外面回来,他一眼看见儿子就大声地嚷嚷起来,说林西双还知道有他这个爸,当初简直就不该生他这么个儿子。
林西双默默地跟着林小强走进了那座老房子,他关上门照着一脸醉意的林小强就是一记耳光,然后说,要是林小强还认他这个儿子,就马上和曾医生离婚,还给她自由。要是还象从前那样继续折磨曾医生,他现在就替母亲报仇然后自杀。
林小强被自己十七岁的儿子镇懵了,他望着表情严肃的林西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那天中午,林西双留给林小强一张写好的《离婚申请书》让他签字,说三天后来取。林西双临走的时候对林小强说:“阿拉不能没有妈妈,也不希望没有爸爸。”
曾医生终于和林小强离婚了。曾医生抱着林西双流着泪说:“儿子啊!没想到侬是妈妈的救命恩人啊!”。林西双给曾医生擦着眼泪说:“阿拉做这件事情也是为了爸爸好。”。曾医生后来告诉吴老师,他们的缘分是自己的儿子林西双帮忙修来的。但吴老师却说他更相信是上帝的力量使他们挺到了这一天。
2007年8月于上海浦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