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苏雪月,一位工作22年的老助产师,同时也是福建同心慈善基金会的注册义工,曾两次入藏义诊。
22年间,她无数次迎接新生命的诞生,而今天在【大观】与我们分享她对生命另一种选择。
有娘真好
1月16号下午,我带着儿子和娘家侄儿在开元寺的广场上玩,阳光明媚暖和。
两个孩子在追逐他们带来的皮球,清脆的嬉闹声像是氢气,飘在广场上,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冬日的午后,鸽子在屋脊和广场之间上上下下的飞腾,古榕依旧青翠,渐渐西斜的太阳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我慢慢地踱步、自在地望着天,想来婆婆这时该是在做晚餐了吧,温湿的蒸锅汽、爆香的葱姜味、黏糯的米饭粒粒泛光……家里有她在,我们就多大都是孩子,耍赖贪玩,回家可以一直踩着饭点。
时光如果能就此镌刻,那该是多好。
意外来临
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明天和意外,会哪个先来。
17号早晨,爱人去厦门参加年会,小孩们还在睡梦里留着口水,婆婆早早地备好早餐,我赖在床上到七点才睁开睡眼。
一开门,婆婆在漱口,她见我起来,转身说,“不知道怎么了,早起发现牙龈有血丝,盐水漱口后,隔一会儿又有了”。
出于医务工作的警觉,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是不是有事要发生?
我匆匆吃过饭,赶忙带上婆婆和两个孩子赶往医院,内科开单,化验室抽血,一路绿灯,10分钟的时间,报告单出来了,血小板仅剩2万单位,白细胞也极低……来医院的路上,我想了无数种的可能,如今现实给了我最残酷、最坏的那个。
事不宜迟,我马上带着婆婆拖着俩孩子赶去市里的医院,联系爱人赶快回家,托熟人帮忙约医生预订床位……坐在后排的孩子,完全没有感觉到大人的焦灼,还兴奋地讨论下午要去哪玩,是去公园还是再去开元寺广场踢球。而婆婆,坐在他俩之间,沉默不语。
生命无常,生活的平静就此打破。
躺着等死
在住院的时刻开始,人就像是进入一条流水线,它不再是个整体的存在,而是一个个等待拆解、研究、改造的部件。
确诊之前,医生向我们介绍了三种可能,除了急性造血功能障碍之外,急性再障和免疫性再障都是重症,治愈的希望对于原来就有心脏病的婆婆来说都是微乎其微。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当务之急就是急输血小板,可是中心血库告急,医院调不到血小板。
无奈之下,爱人在朋友圈发出求助信息,一时间,爱如潮水涌来,亲朋好友的不说,我们的求助信息在好多义工群爱心群里刷屏传播,无数我们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在转发。信息发出后没几分钟,无数的电话和信息接踵而至。而泉州志愿者群里几个志愿者朋友甚至立马就组建了个专门为我婆婆献血的群.......
这些关爱如温暖的春风般抚慰着我们夫妻俩悲伤焦灼的心。
每天的诊疗在凌晨6点开始,抽血、打针、骨髓穿刺、静滴药物、输血等等措施交叉进行,半夜结束。婆婆在这样高强度的入侵性.刺激性诊疗措施下,身体一天天的衰弱,直至引起原来的心脏病暴发。在医院的6天5夜里,她病情的发展速度快得让我们猝不及防。重度心衰,再加上消化道及各脏器的隐性出血,婆婆整天整夜地喘,24小时都在忍着疼痛。而我和爱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痛苦,焦灼万分却束手无策。
到了第三天下午,医生开始下病危通知。
婆婆在急速的衰竭,连喝水都开始变得困难。在医院的第5个夜晚,她提出,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她都要回家。她在医院的每一分钟,身上的痛就像在经受炼狱,她想回家,她一遍遍地说,一次次地求,一声声的喘,让我心如刀绞。
挣扎、不舍、焦虑、难过、无能为力.........那是我们夫妻俩生命里最黑的夜。
黑夜无边,何处是岸?!
站着离开
尼采曾说:
当不再能以骄傲的方式活着时,就以骄傲的方式自愿死去。
有这样的一篇文章:死亡有一万扇门,你在哪扇门前谢幕。
里面写到:中国各大城市在陆续发布幸福指数。
但这些发布很健忘——忽略了“死亡质量”也是幸福指数的核心指标。
经济学人智库对全球80个国家和地区进行调查后,发布了《2015年度死亡质量指数》报告:英国位居全球第一,中国大陆排名第71。
“科技发展到今天,医生面对最大的问题不是病人如何活下去,而是如何死掉。”
不得“好死”——这可能是现在最被我们忽略的幸福难题。
婆婆和我们说,她想回家,看孙子自在地戏耍,安静地躺会儿,去洗个热水澡........
她说“虽然这十几年来,我心脏不好,但我一直都活得很有质量,这次我知道我捱不过去了……最后的日子,就让我在家里吧,别再让我这样受折磨了”。
说这话的那天夜里,婆婆病情进一步恶化,半夜请来心脏外科医生参与紧急救治...............
第二天一早,再没犹豫了,我们决定接她回家。
知道可以回家了,婆婆居然可以撑着手自己坐起来了,让我帮她疏头洗脸。那当下,她给我一种容光焕发的错觉。
很多时候,爱不是让自己心安,而是让病人安然。
最后关头
婆婆回家了,她很开心,我儿子也很开心,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大声嚷着:"阿嫲"冲着去到奶奶的房间里。
婆婆房间里经常是这样的场景:
儿子用蘸水的棉签轻轻地涂抹奶奶因为打点滴而黑紫了的手背。
儿子趴在奶奶身边,读他喜欢的绘本书,缠着奶奶也要跟读。
儿子把水,果汁,甚至是饮料都往奶奶房间端,只要是他拿去的,奶奶都努力喝完。
儿子煞有介事的有模有样地帮奶奶按摩肚子。
............
每次我都偷偷地拍下来,我想留在记忆里。
为了挽留婆婆,我们夫妻俩开始寻医问药、寻求帮助。
可是,熬好的中药,要么喝不下去,要么努力喝下去些,一会儿就刺激到消化道系统,胃肠蠕动加快后引起消化道出血增加,婆婆更加痛苦不堪,数次尝试之后,婆婆拒绝服用任何中药。
生和死都是自然现象,我在医院工作几十年,这我明白。
可是最亲近的人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时候,我还是做不到心境自然。
过年后,婆婆的身体更加急剧衰弱,原来可以止痛两三小时的口服药,已完全失效。我开始去医院开针剂止痛药,可是,短短几天时间里,从最开始的正常药量,到翻倍,到几种止痛药一起用下都无济于事。我内心所承受的冲击和压力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做为医务人员,我知道药理作用,如此超常规的用药,已不是单纯的医护。可是不用药,重度心衰,近一星期粒米未进,连抬脚都困难的婆婆会因为疼痛而满床翻滚,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剧痛,每一次用药,我心里都在激烈的撞击,我甚至痛恨起自己的职业,我如果不学医,就不用承担这样的责任。这样的背负让我痛苦不堪。
从婆婆生病第一天开始,义工伙伴们就无时不刻地给我们关心,去医院探望,帮我们看护……我们出院后,他们还组织了好几场放生活动,籍用这样的方式和宇宙能量链接,为我婆婆祈福,祝福婆婆吉祥安乐。
我们修佛,皈依的师父也带领大家为婆婆冥想祈福,甚至在婆婆的弥留之际, 圣如法师还特地来家里为婆婆授了三皈依、为婆婆念咒加持。
心路坎坷,我们终究接受了她即将离去的事实。我们终究放下所有焦灼,开始转过念头,不再执着于她的去和留,而是希望全然地去陪伴她,与她一起,在爱和温暖里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
大限已至,婆婆终究是走到了最后一站。疼痛,用药,疼痛,用药。打了最后一针镇痛剂,婆婆安睡了近四个小时,最后一次醒来时,义工小伙伴们已到场,在庄严肃穆的念佛声中,婆婆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向死而生
婆婆从发病到往生,只有短短的17天。
这17天里,我们夫妻俩从惊恐不安的尝试着从医学和非医学的各种方式去挽留她的生命,到转念接受事实,带着满满的爱去安宁地陪伴她的最后一程。
在最初的纠结于期望和失望的情绪到学会放下情绪,这个历程,对她是由生到死的过程,对我们是由死到生的过程。
知死,方能更好的活,谢谢你婆婆!
我和爱人跪在床边,双掌合十。最后一程,我们守护你的谢幕。
后记:
本文作者,是我们在《我在拉萨,学接生》评论区找到的。
或许我们太留恋生命,而当遇到亲人病危,家属迫于情感去过度挽留,医院迫于医患互动而去选择过度抢救……我们都忽略了,对于生命的尊严,病者的选择是最大的;所以,我们推荐了这个故事,医务工作者的她,和婆婆的17天。
文/苏雪月@大观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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