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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第12期《作家天地》杂志(期刊级别:省级)
独处的人永远独处
文/寻虎
说了一通语重心长的话,带着游移不定的感谢声撤离,我从点评群退下,发现自己坐在几本书中间,陶制的茶杯下面压着一本很久没有翻开的书。我深陷独处之中,这样的状态已经有半年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孤独,我更愿意称之为“独处”。独处于我,已成了习惯,从我刚毕业踏上工作岗位之时,从我年幼放学后独自下军棋之时,亦或从仰望屋梁躺在摇床之日开始,我就是独处的。
我在异乡的出租房里,彷徨了两个月。那段日子里,我不需要上班,安静地呆在民房的二楼。世界于我,似乎只是那间宽大而草率完成的两层民房的二楼第一间。院内有一口井,晚饭时才会房东的四口之家才会陆续出现。我和他们的关系是房客和房东的关系,靠一张每月必须支付的租房协议相连。房东家的小男孩会傻傻地问我几个离奇的问题,而小女孩则带着警惕的眼神催促小男孩写作业。每每这时,我都会深深地感到自己是独处的,如悬挂在井口的那只木桶,尽管在我周围一百米范围至少有一百个人。那井圈盯着一小块苍白的天空,背后是一阵凉气,长满苍苔的砖头通道,尽头是黑黢黢晃动的天空的倒影。制造“独处”的那只毛茸茸的手,将我圈定在砖头和硬木头之间,它把我拨弄得团团转,最终不耐烦地一推了之。我走过没有树木花草的小院,沿着沙石路走下坡道,来到宽敞的大马路。向左是市区,向右是凌乱的聚集区,城乡结合地带。我在右边的菜市场转悠,融入喧闹的人群中,在水泥砌筑的菜摊上研究蔬菜、鱼和奇怪的块茎植物。有一回我买了一只大大的地瓜,因为摊主说它的滋味很甜,能够生津止渴。我买了一只最大的,在回去的路上撕掉它土灰色的皮,吃掉了水分充足的微甜的果肉。这是一颗拳头大的类似土豆的块茎植物,却形似水果。此前我没有吃过这种东西,它给我新奇的感受,在啃食的几分钟里,我忘记了自己是孤身一人,也忘记了沿路店铺门口闲谈的人们。我觉得独处,是一种若有若无的东西,来自于臆想,是因为对未来看不清楚而茫然的副产品。
更多时候我向左,经过一条人烟稀少的长街。路的一侧是农田,另一侧仅有稀疏的矮房子。其中有一间拉面馆,是晚起的我吃早中饭的定点场所。这间面馆的老板并非常见的回民,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兰州拉面馆是不是必须回民才可以开办。这一间拉面馆的老板夫妇都是地道的汉人,有一回我问过他们——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他们说是附近人,去兰州学会了手艺。他的拉面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拉面,以后我吃过无数的兰州拉面,方才想起如果当初我详细地咨询他制作的秘诀,只需要恳切地多问几句,他会告诉我,因为那时候人们对于事物制作的保密意识还非常淡漠,大多数这样的手艺人甚至有一种不倾尽才学会显得不厚道的集体无意识。这么说,我那时候是太害羞太不善于攀谈了。我习惯了独处,习惯会让人失去感知力,和本能融合为一体。我和陌生人交谈前会挣扎很久,在开口之前已经打了退堂鼓。即便偶尔搭讪一句,也不期望得到热烈的回应。
通过十字路口,城市的内核在我面前摊开,它以逐渐增高的山丘姿态呈现,闪烁着古代武士的冷峻光芒,每一次看见它,它闪闪的刺刀和粗壮的胳膊总是最先吸引我的目光。它养尊处优,皮肤光滑,带着一副默然的威吓的神情。不过我口袋里有钱,而且我知道自己只会去那些被许可的地带,不会侵犯它的私人领地。在那些带着微笑的店铺,咧嘴大笑的商场门口,我的神经绷紧了,同时感到血液在加速,脸烧得通红,必须深吸一口气才能缓和急速跳跃的心脏。我总是担心我会越过界限。
我被热情的店铺拖进去,他们拿出不同的商品晃我的眼,拿各种乒乓作响的玩具挠我的肋骨,直到我虚脱一般逃离,在门口的台阶上手掐着腰喘气。我闻够了城市的五脏渗出的暗绿色的气体,听够了钻石般灼人的交响乐,渴望寻找一个指引我的人,一个没有面貌但温和的老人。
于是我步入一间书店,买了一本我完全看不懂的书。
我的房间到处都是书,我枕着书入眠,脚抵着一本大部头,床边的桌子上堆着一叠书,床底的纸箱里也盛满了书。我读书,更像是以书筑一间小房子。这个出租房太空旷了,有时候我自言自语,会听到四壁的回声。我不会走到后窗,从那里看不到任何人,除了一片又一片的青色屋顶。我走到二楼的阳台,扶着栏杆向远处张望,可以看到天地在阳光的照射下干缩,它的皱纹纵横交织,其间是暗绿色的苔藓和苔藓间的飞虫、微生物以及跌跌撞撞误入褶皱密集处的草籽。远山模糊,和灰蓝的天空交换触角;白云在高天发出警告的信号。它们纠缠在一起,呈现出不同物种之间那种怀疑和试探的尴尬表情。山脚下的村庄和我记忆里的村庄完全不同,仿佛被刻意安排在那里,如此草率,以至于我坚定地认为,那个村庄是没有人的,是一个道具,为了应付某种检查而临时拼凑的。村庄的房屋东倒西歪,斗气一般互相扭转了脸,颓墙断瓦不断吐着唾沫,比拼忍耐力,挥洒着毫不含蓄的厌恶之情。
当我想起大学时代,最清晰的印象是爬校园东北角的小山。校园建在郊区,四周被农田包围,操场还没有平整完毕,图书馆的地基正在开挖。这座仅越三十米高的小山,因为竖着一座电塔而得以保留,没有一颗树,杂草丛生。我会在晚饭后去哪里小坐一会儿,远远地看着操场边一小块稍稍平整的土地上踢球的校友们,再看看围墙外荒废的农田和小小的池塘。这种登高望远的行为只需要十分钟,再花几分钟拔掉我席地而坐处四周的狗尾巴草,独处就完成了。
我还想起小学放学回家,很快做完作业,便盘坐在床边木搭板上玩军棋。我将对手的阵型设计好以后,对自己的排兵反复掂量。我要假装不知道对手的意图和诡计,又不能让自己陷入被动,这种烦恼逼得我花费很长时间来调整我方的棋子。好几次我因为过分苛求自己,导致开局便溃不成军;偶尔我放松自己,让自己掌握战局,结果令我更加懊恼。胜之不武的痛苦甚于屡战屡败。
关于我童年的一个镜头,是我躺在木质的摇床里,盯着碗柜的门。门微开着,我伸手关上它,它弹回来,我继续推它,就这样反复玩这个游戏。现在我想,为什么我睡的摇床在碗橱旁,靠近灶台的地方?我猜想,妈妈烧饭的时候,是最难照看我的时候,因此摇床就被放在橱柜和锅台之间。那个地方是潮湿的,有一口水缸,水缸里飘着一只大葫芦瓢。
我躺在摇床里清晰地看见过屋梁吗?不可能,那时候我还太小,看不清楚也不会记得。我的记忆一定是串了,和后来的记忆混在一起。那么我真的记得,我曾躺在摇床里不断推碗柜的门?那时候我也许不满一周岁,也许还在吃奶。
所有这些记忆都没有给我孤独的感觉,但会带来不快,带来痛苦。我记忆里这些清晰的独处记忆,对应的可能不是自身的感受,而是亲人们相继离去的印象。我找不到可以确认的人,不能弄清往日的真相。连一周前的记忆也开始模糊,没有人向我提供细节。
我长久地独处,在高楼大厦中间,在二十多个平方的客厅里。我想弄清楚独处是否会带来孤独感……我不确定,我不太孤独,不是十分孤独。独处带给我无数回忆,很多画面,数不清的生存片段,它们集体指向未来,我将继续独处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