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有了父亲节,可我却没有了父亲。
前几天去接女儿,在她们大学里,看见大学生们穿着学士服在照相、毕业留念,原来又到了毕业季。心里顿时有些伤感,触景生情想起了我的父亲,因为我的父亲就是在我大学即将毕业时去世的,那时候我正在忙着写毕业论文,照毕业照,和同学们相互在毕业册上留言,那一日忽然接到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如五雷轰顶,被击头晕目眩、不能思考,那种感觉,依稀就是昨天。
父亲壮年逝去,转瞬间已近30年,当年的悲痛,已随着时间慢慢淡去,但对父亲的思念却越来越浓烈,总想写点东西纪念。
父爱厚重如山,拿起笔却无从下手。
父亲初中没毕业就离开了家乡,在西北边陲小镇参加工作,16岁就成了一名铁路工人。
记得家里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中有几张父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你看他梳着大背头,围着围脖,眼神明亮,身材挺拔,高大帅气,青春逼人,跟个明星似的,又像个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有一股书卷气。
爸爸在包西车辆段的轮轴组工作,负责修火车的轮轴,是工长。有一年攻关战,爸爸白天晚上加班,连日的重体力劳动,疲劳过度,回家后腰都直不起来,从此就落下了个腰疼的毛病,一变天腰就就疼得要命,我脑中至今仍能浮现妈妈用热花椒水给爸爸敷腰的镜头。
小时候,我和弟弟经常在爸爸单位的大院里玩,有时还在他们单位洗澡。那院子在我儿时的眼中感觉很大,东西也很多,有花有树有草,有厂房有锅炉有大烟囱,还有铁轨、火车头和火车皮,好玩的东西真多啊。爸爸他们班组的办公室,是用一节火车皮改造的,我觉得这间可以移动的房子很新奇,爬进去好奇的看这看那。后来爸爸工作调动到客车段,家也搬到昭潭,我就没有机会再去爸爸的老单位,却老梦见去包西车辆段找爸爸,但在那个院子里总是迷路,就是找不见爸爸。
我和弟弟在车辆段院里玩腻了,好奇心起,就偷偷跑到爸爸车间里,看工人叔叔们干活。一进车间,我的眼睛和耳朵立刻就被填满了,根本不够使,不知道要看哪,要听什么?你看车间里车铣刨磨焊设备齐全,到处都是工人们忙碌的身影,焊枪电弧闪亮,火星飞溅,满耳听见的都是机器轰鸣声、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指挥天车的哨声、工人们的喊话声,各种声音画面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紧张忙碌、热火朝天的工作动态景象,真是红火热闹。
我在这热闹中寻找爸爸的身影,只见他有时在焊接零件、有时在开车床,有时他又爬的高高的开起天车吊装轮轴……手脚利索毫不慌乱,动作潇洒漂亮,他工作时专注的目光、忙碌的背影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中。
生活中,他总是笑呵呵的,话语不多,脾气很好,人缘极佳,经常见他带着车间的年轻单身汉们去我家吃饭。这些年轻人喜欢逗我和弟弟玩,常常跟我们说爸爸是个大好人,而且特别佩服爸爸,因为他的各项技术都很厉害,是个技术大师(那时的我,不理解这是啥意思,心想就是很厉害的意思吧)。后来我上高中时,我的同学来我家玩,父母对他们特别热情,还留他们在我家吃饭。
我小时候蔫淘,心思都在玩上,学习不好,脑子反应也比别人慢半拍,别看爸爸心灵手巧,辅导我功课却总教不会我,拿我实在没办法,时不时的叹几口气,估计是嫌我太笨,满眼的失望,弄的我可真自卑啊。
但我不管多淘气,学习多不好,他也不打我,最多用责备的目光看我几眼,说我几句。但也有例外,我上小学时,有次不知道什么原因,把爸爸惹怒了,要打我,吓得我推开家门撒丫子就往外跑,像兔子一样快,爸爸在后面拿个笤帚旮瘩追,那画面,让我想起了动物世界里老虎追猎物……
那个时代的父母本来就不会与孩子沟通(那时父母普遍如此),我在他心目中可能太笨,我俩之间话不多,更谈不上交流。我从来没听他讲过单位的事和他小时候的故事,他也很少问我学校的事。
但我爱听大人们聊天,在他们旁边或坐着或站着听的津津有味,有时忍不住好奇,插话问个究竟,就被爸爸说没礼貌,把我赶走。
其实爸爸对我和弟弟还是挺关心,有口好吃的总惦记着我和弟弟,我每学期开学时,发了新书他都给包好书皮,替我在练习本上写好名字。他还买了理发工具,在家给我们理发,手艺不算高超,理的发型就是那种锅盖头。
记得我家买了自行车(28大自行车),我想学着骑,他就教我,我前面骑,他在后面扶着后座跟着跑,天天如此。有爸爸在后面,我学车特别放心,从不担心摔倒。有一天我骑的美,他偷偷撒了手,我却不知道,骑着骑着忽然发现爸爸不在后面,一慌摔倒……
那时,爸爸就是我的依靠。
小时候家里生活条件差,我家在院子里养鸡、养兔子、种菜。他总是抢着干活,而且什么活到他手里都有模有样,编的筐子,造的鸡笼鸡舍兔舍,种的蔬菜,做的凳子,都很漂亮。还跟我们说妈妈身体不好,我们男人要照顾妈妈,鸡下了蛋要让她先吃。家里条件稍好一些,还专门给妈妈买了麦乳精,但我有时忍不住还是偷着干吃过。
我初中时,记得一次和爸爸一起骑车去昆区买喂鸡用的麸子,路上我俩不说话,我就把车骑的飞快,爸爸怎么也追不上我,我乐的不行。小时候爱和爸爸掰手腕,总也掰不过他,他就说我软,缺乏锻炼,等长大了再把他掰倒。可我长大了,爸爸却去世了……
别看爸爸书念的也不多,钢笔字写的却极好,像字帖一样(我的字没随他,歪歪扭扭,没少挨他骂,但就是写不好),他每个月都给老家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工工整整的写信报平安,还定期给老家汇款。记得我小学开始写作文时,爸爸让我学着给老家写信,我拿着笔就像拿着根烧火棍,啥也写不出。
我家做饭有分工,妈妈主食做的好,窝头馒头面条胡辣汤,爸爸却炒的一手好菜,那时候家里没有菜谱,更没有多媒体的做饭教程,爸爸的厨艺都是自己琢磨和锻炼,他从同事朋友那里了解各种菜肴制作方法,自己总结到一个小本子上,成了我家的菜谱,这些菜谱竟成了我学做饭的启蒙教程。
我中午放学,推开家门,第一眼总能看见爸爸在炒菜、妈妈在家中忙碌的身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感觉这就是我的港湾,那么安全和稳定。
我在爸爸眼里是个笨娃,直到高中才发生改变。那是一次高中家长会,我们班主任(后来是学校校长)跟爸爸说我是后起之秀,要好好培养。那天是他第一次用赞许的眼光看我,并用老师的话表扬和鼓励我……
他听说我要考大学,虽然嘴上支持,心里却不信我能考上,而且我已经落榜一次。那年正好赶上铁路办理子女接班的最后一次机会,他怕我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就想让我接班,他自己不去跟我说,却让他的好朋友于伯伯专门坐火车去学校找到我,动员我接班,(那年有很多同学都接了父亲的班)。我却不领情,说让我再试试,考不上,要饭也不后悔。这以后,爸爸没再没提过接班这件事。
蒙幸运女神眷顾,我是瞎猫遇见死耗子,还真考上了大学,(那时谁家能考出个大学生,可是个大新闻),估计他也没想到。这消息在他单位像放了颗卫星,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高兴的不行,亲自下厨,整备了一桌宴席请同事和朋友到我家好好庆祝了一番……
我大学报到时,爸爸想去送我,假都请好了。当年我脾气极犟,也不理解父母情,坚决不让父母送,爸爸说那就送我去车站吧。记着那天他背着我的包裹,在前面走着,也不说话,我几次抢都抢不来,就随他了,上车前嘱咐我到了报个平安。
我踏上火车,看着爸爸远去的背影,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来了……
大学生活紧张丰富而充实,但当时物质生活贫乏,我又喜欢运动,一学期下来变得清清瘦瘦。放假回来,爸爸妈妈就心疼的不行,换着样的给我做好吃的,把我当客人一样对待,一个月下来胖了几圈。
大三那年的一个春天,我刚下课,爸爸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吃了一惊,以为做梦,兴奋异常。原来他出差,顺路来看我,我就带着爸爸在校园里和汾河边转了个遍(我们学校很大,风景也是非常优美的)。那天我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饭票,好好的请爸爸吃了顿大餐(其实就是食堂几个小炒,平时我们都不舍得吃),他看我瘦瘦的,用慈祥和欣慰眼光看着我,一再嘱咐好好保重身体、好好学习,其余啥也不说出……
我快毕业时,忽然接到爸爸病重的电报,我请假回家在医院看到了他,是癌症。爸爸已瘦的脱了相,肚子肿胀,像扣着一口巨大的锅。爸爸看到我,眼睛闪过一道狐疑,随即眼中尽是凄楚、绝望和不甘的目光。
我陪了一周的床,赶回学校准备毕业答辩。却不知死神已无限接近了爸爸。
我不清楚世上有无神灵,但我肯定亲人间一定有心电感应。记得爸爸去世那天,中午我在宿舍倒开水喝,一个好好的玻璃杯,叭的一声从中间裂开变成两半,我当时就感觉惶惶不安,晚上睡觉,半夜忽然听见爸爸的声音在耳边叫我,非常清晰真切,我腾的坐起,身上一身汗,却是一个梦。第二天一早就收到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后来同学写信跟我说,那天我刚登上回家的列车,第二封父病故速归的加急电报就来了)。
一路风尘仆仆,赶到爸爸住院的病房,病床是空的,我当时像疯了一样,找大夫护士,他们告诉我爸爸已去世,我懵了。我要看遗体,到了太平间,看门老人说下午刚送到火葬场保存。还跟我说了一个小插曲,他们把爸爸遗体从冰柜拉了一半怎么也拉不动,后来我表哥在他耳边说我马上就回来了,现在不火化。竟然轻松的拉走了。我听得真是肝肠寸断,哭了一路。
但回到家在母亲和亲戚朋友面前,直到给爸爸送葬都没再公开掉一滴泪,送葬那天来了数不清的人,我不停的说谢谢……
后来我工作了,结婚了,也当爸爸了。不管我是干什么,遇到什么困难事,总觉得爸爸期望的眼神看着我,在背后支持着我,爸爸已进入我心里,让我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