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飞泄,漫天红血,大武堂前,白发长剑。
“你……你有这般功夫……为什么不去阻止欧阳同尘?”
“我为什么要去阻止他?”韩守一轻舔唇边鲜血,侧过脸,斜了一眼躺在他身后地上伤痕累累的黑衣男子,笑道,“这世界乱一点不好吗?”
“看着百姓生灵涂炭,你……你的良心会安吗?!”
“还轮不到你来对我说教!”韩守一挥手又是一剑,黑衣男子的右腿瞬间断为两截。
“啊!”男子捂着伤口,身子在地上来回打滚,痛苦地挣扎着。
“我救了天下人,天下人谁来救我?”韩守一走到男子身前,高举长剑,怨恨道,“为什么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没有人来救我,也没有人去救……小萱……”
噗嗤!长剑再一次落下,鲜血从男子身下扩散开来,染红了一旁的花圃,他的瞳孔渐渐失去光泽,气息也越来越弱,但韩守一仍旧没有停下动作,他挥舞着手中剑,不停地朝男子尸体上招呼,“正好,趁此机会让这世界坏得更彻底一些!哈哈哈!”
不远处,一人在暗中窥探着这一切,韩守一近乎疯狂的行为,令他身子打颤,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叹。
便是这一声小小的惊叹,让他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你在看什么?”
一句饱含笑意的话语在他耳边响起,那人停止发抖,愣在原地,在他听来,这声音比世上任何一把刀都还要锋利,况且现在正有一把剑,抵在他背后。
“谁派你来的?”
那人盯着大武堂前满地尸体,已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说也没关系。”站在他身后的韩守一抬起手,轻拍他的肩,笑道,“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开口。”
淮城张府,曾经那个被大火烧毁的府邸,如今已焕然一新,这里头所有的一切都和原来一模一样,除了它的主人。
新上任的知府入淮城后,便将这块地卖了,用所得钱财在城西另起一座官邸。起初因为晦气,这块地一直无人问津,直到一位神秘人出现,花重金买下它翻修,才有今日之所见,而这位神秘人,正是赵兮辞。早在隆城之役前,他每日昼出夜归,靠酬金丰厚的帮内任务攒够了钱,匿名买下这块地,并找来先前建造府邸的那批木匠工人,还原其本来面目。
在百姓们看来,新府主人如此做法,定是为了纪念死去的张清懿,但赵兮辞心里很清楚,这是他欠张府的。
找人,向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时间,也需要耐心。离开袁家村后,赵兮辞提议先来这里,以新府为据点,向周围邻县扩散,打探韩守一的下落。期间,他一边收集情报,一边关注江湖局势,为了不伤及无辜百姓,七皇子已接受欧阳同尘的提议,于皇城内万世殿前决一死战,胜者,拥有一切,败者,灰飞烟灭。
这让赵兮辞不得不做两手准备:若是能赶在决战前寻来韩守一,那最好;若不能,他也要尽可能的积攒江湖力量,争取在决战时多点胜算。为此,他不惜动用自己漆国公子的身份,秘密招募曾经的亡国侠士。
“福天镖局大当家田壮已答应帮助公子您。”
“很好。”案桌前,赵兮辞正襟危坐,点头道,“大武堂堂主梁文笙呢?他答应了吗?”
厅中男子摇摇头,“大武堂在禾城,距离此地八百里,张肆昨日去的,今日午时前能赶回来已经不错了。”
“那……韩守一呢?有他的消息吗?”
“依然没有。”
“辛苦你了。”赵兮辞颔首微笑,“回去好好休息吧。”
“是,公子。”说完,那人向后退了几步,跨出门槛,消失在大厅中。
此刻徐月就倚在门边,望着天空发呆,自从来到新府,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态度不再冰冷,脸上也时刻挂着微笑。虽然她什么事情都没做,终日只是在府邸里闲逛打转,可每当赵兮辞想起她时,她总能恰逢时宜地出现在他眼前。一次,两次,三次……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习惯她的出现,一日不见,心寒如雪。如果说思念是毒药,那她就是下毒的人。
赵兮辞凝视着她的侧颜,心里想的全都是二人在一起生活的温馨画面,或许……她就是我要找的人吧。
“你打算怎么办?”徐月眼波流转,看向他,缓缓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明日便是约定之日。”
“还能怎么办?”赵兮辞微微一愣,长叹道,“现在指望韩守一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靠自己……”
“你就那么想死吗?”徐月盯着他的双眼,淡淡道,“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只是一介布衣,谁当皇帝对于你来说不都一样?”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天下需要一个像七皇子这样仁义无双的君主,以人为本,体恤百姓。”
“你就这么相信他?欧阳同尘不好吗?他在江湖上的名声可不比七皇子差。”
“他若是真的好,就不会想着去和七皇子争位了。”
“七皇子值得你这样拼命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会输呢?”
“是吗?”徐月侧过脸,兀自笑道,“以前的你可不会做这么没把握的事。”
听了这话,赵兮辞一愣,“你……你怎么知道我以前……”
“随口说说而已。”话音一落,徐月默然转身,离开大厅,独留赵兮辞一人傻愣在原地。
“诶……”待他反应过来,张口想要继续追问,眼前徐月已不见踪影,赵兮辞眉头一皱,缓缓起身,移向厅门,自言自语道,“难……难道是我听错了?”
“兮……兮辞哥哥……”就在这时,阿启双手托着一木盘走进屋,盘里放着一碗鸡汤,“喝……喝汤!大……大补!”
赵兮辞一扫脸上忧愁,笑着接过碗,“好,我这就喝……”
“听说你在找我?”屋外庭院忽响起一声问候,赵兮辞抬眼,只见一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坐在瓦檐边,一腿下垂,摇晃着,一腿卷曲,以膝撑臂,他左手边放着一个圆滚滚的包袱,右手抓着一柄带鞘长剑,脸上笑容灿烂而又危险,仿佛一朵带刺的玫瑰花。
“你是……”
不等赵兮辞把话说完,中年男子一掌轰出,手边包袱自屋顶飞下,砸向他。
砰!
站在他面前的阿启转身甩盘,将包袱击落,一道弧线自赵兮辞脚前划过,布上节带随着包袱滚动慢慢打开,一圈一圈,裹布越拉越长,直到藏在里头的东西完全显露,才停止伸展。
“张肆?!”
赵兮辞一声惊呼跌坐在地,那包袱里藏的东西不是别物,正是他的脑袋!
“我千辛万苦帮你把他送回来,你要怎么答谢我?”
话音一落,白发男子身形一闪,出现在二人面前。
锵锵!
白发男子手中未出鞘的剑与阿启的短匕相互交错,一黑一白两道光在空中碰撞,发出阵阵脆响。
韩守一的每一次出手,阿启都能干净利落地拦下,以最快的速度,以最短的距离。
“最普通的一招‘刺’你练了三年?”几番交手下来,韩守一摸清了阿启的底细。
“是……是的……”
“哈哈,像你这么傻的人这世上已经不多了啊。”
“我……我知道我傻……复杂的剑招记不下来,最简单的说……说话也不利索,但袁爷爷说了……只要我肯努力,肯坚持,就算只会一招,也能成为天下……天下第一!”
韩守一嘴角一扬,摇头叹道,“你真好骗。”说着,他身子向后一撤,与阿启拉开距离的瞬间拔出长剑。
铮!
一声拉扯,空气突然凝滞,韩守一的剑停在空中,澎湃的杀意自剑尖喷涌而出,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掐住阿启的喉咙,他想要大喊,想要反抗,然而身子却是动弹不得。
银光起,长剑移,二人眼中的世界在此刻忽然静止,整个画面中能动的人只有韩守一,他出手的速度极慢,像乌龟一样,阿启明明有足够的时间闪躲,却怎么也躲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剑一点一点朝自己逼近,那种感觉就像在等死。
锋利的剑尖点在阿启肩头,他整个身子仿佛被大锤抡中一样,径直向后飞,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撒开一朵血花。
阿启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轻轻擦去嘴角鲜血,继续道,“我就是这么傻,如果……如果三年不行,我就练它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成功为止……”
“是吗?”韩守一走向阿启,捏住他的脑袋缓缓提起,用剑指着他的心脏,沉声道,“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铮!
一柄剑从天而降,抵在韩守一脖间。
“放下他。”秦无声手握剑站在他身后,冷冷道,“快!”
“我要是不放呢?”韩守一头也不回道。
“那就别怪我……”
就在这时,韩守一突然转身挥袖,以剑击剑!
锵!
一把长剑倒插在赵兮辞身前,秦无声单膝跪地捂着手腕,身子颤抖,脸上表情痛苦不堪。
“你手腕骨断裂,已握不了剑。”韩守一用剑挑起秦无声的下巴,面无表情道,“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的对手是我!”秦无声没有开口,但声音却从他那个方向传来。
韩守一抬头,只见一把剑在他眼前不停晃动,对于武功已废的赵兮辞来说,此时能握住剑,已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哈哈,又一个傻子。”韩守一盯着他,大笑道,“连剑都握不稳的人,凭什么做我的对手?难道你认为你能打赢我?”
“出了什么事?”在府邸另一侧闲逛的徐月听到声响匆匆赶来,却见秦无声与阿启倒在地上,而赵兮辞此刻正手拿长剑对着一白发男子。
听见徐月声音的赵兮辞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注视着韩守一,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慌张,那白发男子便不会去在意她,但他想错了,准确地说,是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害怕,让韩守一逮个正着。
“有趣!”韩守一先是一愣,随即冲上前去,揽过徐月,同时将剑架到她脖子上。
“放开她!”这一剑,瞬间让赵兮辞现了形,他冲着韩守一大声呼喊,不停释放自己内心中的恐惧与愤怒。
“就凭你这样还想保护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韩守一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逍遥山庄,徐月变成了小萱,赵兮辞变成了他,他变成了韩权。
“对,我想保护她。”赵兮辞望着韩守一的眼神坚定如铁。
“你疯了吗?”徐月凝视着他的双眼,惊道,“滚,我不需要你保护!”
“好,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能打赢我,我就放了她。”韩守一抬起剑指着赵兮辞,狰狞道,“不过,你只能用一只手,来,把你自己的右手砍了。”
“别!”徐月挣扎道。
“好。”赵兮辞不假思索地低下头,吃力地将剑换手,伸到腋窝下,奋力向上提。
“啊!”伴随着一声哀号,手臂与剑同时落地,赵兮辞咬着牙,痛苦地从地上爬起,虽然脸色苍白如雪,但眼神却依旧坚毅如初。
“现在的你……还能赢我?”韩守一盯着赵兮辞决绝的脸,语气有些颤抖,从他身上,韩守一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件事,摆在他面前,但他却没有这样的勇气。
“能!”赵兮辞的左手在地上不停颤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剑拾起,他缓缓站起,拖着残躯一步一步挪向韩守一。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泪水从徐月脸上滑落,滴在韩守一的剑上,韩守一愣在原地,握剑的手慢慢松开,这一滴眼泪,比世上任何一样东西都还要重,他已无法承受。
“因为我喜欢你啊。”
以韩守一的武功,要躲过这一剑,简直易如反掌,但他却没有躲,任凭它刺在自己胸口。
哐当!
剑落下,赵兮辞踉跄了几步,亦是摔倒在地。
“你赢了。”韩守一弯下腰拾起剑,转身走出大厅,“明日我会去替你杀了欧阳同尘的,我说到做到。”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赵兮辞的意料,他望着韩守一离去的背影,愣道,“结……结束了吗?”
扑通!
失去支撑的徐月瘫软在地,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喷出。
“徐月!”赵兮辞猛地扑到她身边。
徐月凝视着他的双眼,笑道,“看来……我的计划还是挺成功的。”
“你说什么呢……什么计划……现在别管什么计划,你……你不能死啊!”赵兮辞托起她惨白的小脸,语无伦次道。
“复仇计划……你知道吗,要报复一个人,最残忍的做法不是让他死,而是让他痛苦!”徐月咽下一口血,继续道,“而要让一个人痛苦,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当着他的面,杀了他最心爱的人。”
“你……你到底是谁?”
“张如玉。”
赵兮辞终于想起来了,那个他曾有一面之缘的粉衣女子。
“还记得那场大火吗?”
“记得……”
“若不是七皇子救我,恐怕我早死了。”
“他是七皇子,不会见死不救的。”
“确实。”张如玉凄凉一笑,“但我后来才知道,他救我是有目的的。”
“什么……什么目的?”
“杀了你。
赵兮辞瞪大双眼,盯着她,愣道,“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是漆国公子,是隐患,咳咳……”
“你别再说了!”
张如玉没有理会他,而是缓了口气,继续道,“正好我也想复仇,就答应了,在那之后,我易了容,换了身份,潜伏在暗处,静待时机成熟,再出动。”
“然而计划虽好,到最后还是出了差错。”张如玉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千算万算,没算到我也会爱上你……在一起相处的这十几天里,我发现你其实并不坏,和我一样,都是误入歧途的人,之前的我们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说着说着,她嘴角流出的鲜血慢慢变黑。
“怎么会这样?!”赵兮辞惊道。
“你……你以为我是靠什么撑到现在的?我身子本就弱,大火之后更是惨不忍睹,为了能撑到这一天,我服下百日绝命散……这东西既是补品,却又是毒药。在没遇上你之前,我……我是这样计划的,若是最后关头,我下不了手,还能杀死自己,让你痛苦一下。”
“来人啊!快来救人啊!”
“别白费力气了,没有用的。”张如玉拉住赵兮辞的胳膊,不让他起身。
“求求你……你别死!”赵兮辞盯着怀中女子,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或许,这就是命……”张如玉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她仍要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知道她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为了……为了让这个计划完美结束……你总该象征性地让我刺一下吧,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赵兮辞扫一眼地面,捡起阿启掉落的短匕,送到张如玉手边。
张如玉调整好短匕的方向,指着赵兮辞的胸口,虚弱道,“你……你身子往下靠一些。”
赵兮辞俯身。
“再……再往下一点。”
赵兮辞继续下移。
“再……再往下一点……”
赵兮辞闭上眼,继续向下,此刻,他已能感觉到张如玉嘴里的热气打在自己胸膛。
“就是这样……刚刚好……”
说完,张如玉用尽身体最后一丝力量抬起头,在赵兮辞沾满鲜血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凉亭内,一独臂男子与七皇子坐于石桌旁。
“后来呢?”
“苏镇邪被欧阳同尘杀了。”
“怎么会这样?”
“韩守一太强了,欧阳同尘不得不靠牺牲苏镇邪来重伤他。”
“怎么个重伤法?”
“趁苏镇邪和韩守一缠斗时,背后捅刀,一箭双雕。”
“原来是这样……对于欧阳同尘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棋子罢了。”独臂男子起身走出凉亭,望向天空。
“是啊。”
“其实你也不必那样做,你知道我这人并没有什么野心……”
“我不得不那样做,此前我势力最小,不利用欧阳同尘,我扳不倒二皇子,同样的,不利用你,我解决不了欧阳同尘。”
“你就那么相信我能请来韩守一?”
七皇子微微一笑,“除了相信,我还能怎么办?那种情况下,我只能赌一把了。”
“也是。”赵兮辞耸了耸肩,走向大门,“我走了。”
“就这样走了?你不恨我吗?”七皇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
“恨有用吗?”赵兮辞停下脚步,淡淡道,“人死一去不复返,把握好当下吧。”
“你放心,若是有朝一日让我发现你成了昏君,我会再回来的,回来取代你的位置。”
袁家村,万里碧空。
“哟,你回来了。”袁钢倚在门边,看着赵兮辞趟过小溪朝他走来。
“袁老头。”赵兮辞学着张如玉的口气喊道,“你若是早点告诉我如玉的事情,或许我们就不会错过了!”
“那是你们的恩怨,应该你们自己解决。”说完,袁钢走进屋,拿出一卷书,递给赵兮辞,“这是我写的,想看吗?”
赵兮辞盯着他手中的《江湖录》,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一切的开始,同时也是这一切的结束。若不是因为这本书,他不会遇到这么多人,也不会遇到这么多事,但无论悲欢离合,他都不后悔,人生就应该这样,不去经历,不去冒险,你永远不知道这天有多高,这地有多大,这世界有多精彩。
“看了这本书你后悔吗?”
“不后悔。”
“那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赵兮辞望向天空,释然道,“还不清楚,暂时先留在这里生活吧。”
“行啊,正好我也无聊,来跟我作伴吧,想学打铁吗?我教你啊。”
“好啊。”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