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老先生

谭老先生

我叫他谭老先生,或者谭老,因为他大我年龄一倍。有人统计说人与人之间相遇的比例是两千多万分之一,对自己能产生较大影响人的概率为0.00049%。有缘我在自己40岁时遇到83岁的谭老。

谭老先生有一米八以上的个子,这在他这个年纪并不常见。30年代出生的老革命家能有一米八,简直算是奇葩一朵。他双眼皮大眼睛,白净的国字脸,面色红润,嘴唇微厚;灰白的头发下一副方形眼镜尽显老文化人的韵味。貌似他比较喜欢穿衬衣,冬天也是,衣领永远都是整齐干净的。他有一件黑中缀红的羽绒服,只有到医院外散步才会穿起来,在医院里顶多在衬衫外套一件羽绒背心。合肥人算是北方人吧,他身上偏生有些南方人的气质。他的普通话不紧不慢,里面夹杂很多书面词语,一开口书卷气扑面而来。走起路来就更是不慌不忙了,哪怕是赶着去厕所,他也是背着手踱着方步去的。谭老说话的时候,喜欢久久地直视你的眼睛,大眼睛都不带眨的,一副极度听讲的模样。而他笑起来的时候,咧开满嘴整齐的牙齿,展现出孩子般天真纯净的笑容。所以每次提起谭老,我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干净整齐,爱咧嘴笑,说话慢吞吞,文质彬彬的老年儿童来。他走在医院过道里的时候,衣帽楚楚的像一个下一秒就在某个文化活动上发言的人。

据说谭老确实是个文化人。他爱读书,爱写诗歌。听他自己说他写的诗歌经常在相关媒体发表。退休前是省文联的一个管理干部,具体职位不详。他在岗时组织文化交流,举办各种文联的活动,听说还教授学生上课。他两袖清风认真做了几十年的文化工作,后生晚辈多如过河之鲫,没有不尊重他称赞他望其项背的。在当地文化圈,谭老是一个备受尊敬的老干部。

我认识谭老时他正在接受胰腺癌的第二次化疗。他算是瑞金医院肿瘤科非常特殊的一位病人。一是他舍弃了完全公费医疗自费治病;二是他避近就远离开家乡来上海治病;三是他创造了肿瘤科住院部化疗的最高年龄;四是谭老长期都有两个女儿一起陪护,三人从不分开。谭老是1945年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大病享受国家完全报销的福利;他们家住合肥,本来可以在合肥的老干部医院就近治疗,但因为“迷信”上海的医疗技术,于是大费周章来瑞金医院住院。另外就是他已经83的高龄了,一般家庭儿女都放弃治疗了,而一般医院也都不敢收他化疗。万一化疗高龄老人身体承受不住,哪个孩子和医生敢担这份责任?但谭老还是做到了,他和她的两个女儿凭借如簧巧舌和红包说服了这里的医生住进来了。一般一个月里面,一周住上海,三周住合肥。所以那些化疗周期相似的病友,一定可以在同一时间见到有说有笑的父女三人。而一般的病人,往往只有一个家属陪同。一个累了,就会换下前面的,姐妹兄弟接班的很常见。而谭老师和两个女儿从头到尾一直都在,他们从来都是齐整整三个一起来一起回的。

连同父女仨一起奔波的,还有他们的各种大包小包。她们的包里有电饭煲,水果刀,被子毯子,家乡开胃菜,杯子碗匙(绝大部分都是瓷器),毛巾消毒巾,其他各色瓶瓶罐罐一大堆。每次姐姐都要把病床旁边的桌椅用酒精布擦拭一遍,包括木门后面也擦的(说是衣服要挂着这里)。妹妹则把每一样东西分门别类地整齐摆出来,什么爸爸爱吃的咸菜罐、花生米、茶叶包一一陈列在床头。对了,他们还有自己的随军床和脸盆什么的,是无法每次都随身带的。妹妹很有眼力劲,发现了扫地的是同乡人。于是她努力搞好和保洁阿姨的关系,请她帮忙收放这些个大件的物什。她们两个还买了很多衣架,有的用于挂干净衣服在病房门后,有的用于挂洗晒的衣服。每次回去前姐姐指挥妹妹各种仔细打包收拾,哪样放置哪里,方便下次带来或者同保洁阿姨拿回来。瑞金医院肿瘤科的住院条件偏差,为了让爸爸在这住得更舒服,姐妹俩几乎是直接把小家从合肥搬过来了。

见过谭老父女的,没有一个不夸赞他们父女情深的。

妹妹很漂亮也爱臭美,是全家尤其是爸爸最疼爱的娇小姐。据说她在自己的小家里面也是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妹妹每次陪爸爸来的路上都会晕车,到达上海半条命已经没了。一周的住院陪护生活更是吃不好没地睡,对于娇小姐的她来说分分钟都是受罪。一个9平方米左右的病房两个床位,两个病人,至少3个以上的家属,要说能睡好觉,那真是天方夜谈。姐姐胖一点晚上睡行军床,瘦的妹妹则挤占爸爸床三分之一的位置,打个盹眯会儿。她每次都是顶着大眼袋和让她抓狂的发型回去的。有时候她自己还闹胃疼,找医生顺便开点胃药。记得妹妹几次跟我炫耀她手机里原来的照片,多么圆润多么美,现在陪护后憔悴难看。但是看她白天反复跑主治医生那里去商量爸爸的用药,和其他病友交流讨论如何减轻爸爸的难受程度,而晚上轻柔地帮爸爸捏被角的时,我觉得她现在的每一个时刻也都很美!爸爸一年时间在上海的住院,往返这么多次她也都坚持下来了。她说爸爸最爱她,最喜欢听她说话抑或是看到她在周围转悠。如果生病看不到她会想念她的,所以哪怕自己什么也做不来,陪在身边爸爸也会很高兴的。

而姐姐特别能干,陪护工作基本属于十项全能。哪一刻爸爸吃什么药,吃多少量,喝水多少,她都能像机器一样精确到位。就连爸爸何时可能需要小便,姐姐也是可以推算出来的。姐姐还特能做饭,自带的电饭煲功能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米饭是从食堂买来的,她们从不买食堂的菜给爸爸吃。原因一是爸爸胰脏不好最好不要吃油;二是食堂的上海菜根本不合爸爸的口味;三是食堂菜的营养也跟不上化疗病人的需求。于是她找到附近的菜场,买来各种需要的食材。每顿饭她都拿电饭煲当煮锅给爸爸做菜。什么盐水白虾,香菇排骨,猪脚黄豆,黄鳝泥鳅,统统都是那个小小电饭煲做出了的。有一次我看到她还做了一个大杂烩,里面红绿白各色小丁荤素俱全,色泽诱人营养相当全面。我好奇地问她“你没菜刀和砧板,是怎么做到的?”姐姐推上她经典的憨厚笑容说:“这简单呐!就是把菜全部都洗净了,放在手上先切成薄片,再一点一点地切成小丁就好了。”所有工作全部在手掌上完成,那是怎样的一份耐心和细致,还有为爱不怕受伤的精神!

平时看他们仨一起总是低低的温柔地说话。一个男中音,两个女高音,搭配一起像是一曲和谐的民乐。姐姐主要负责卫生、吃药和饮食,妹妹则负责逗父亲开心,帮他揉腿扶他起身什么的。有时候谭老吃药不听话的时候,姐姐也扮演一个“恶人”的角色。她故意提高自己的声音,坚持医嘱拒绝老爸要求多吃去痛片的要求。于是,80岁爸爸会找50岁勤劳的姐姐置气,找她饭菜的各种茬,总埋怨她不懂得他的苦。这时,妹妹一边轻柔地拍着爸爸的腿,一边嗲声嗲气地说:“老爸,你最听话最乖了”。40岁的妹妹有能力让80岁老爸在她面前撒娇,连哄带骗搞定姐姐费尽唇舌都搞不定的事情。姐妹联手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分工明确戏儿唱得天衣无缝。最后,谭老都是乖乖听话的,吃药挂水无一不按计划进行。可是我们外人觉得姐妹两人的工作,明显妹妹轻松姐姐辛苦,但我们并不见姐姐有任何怨言。她们仨时而低语,时而微笑,时而打闹,把住院的日子过得油盐酱醋茶样样具有。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大部分因为医疗费用高而陪伴又辛苦,病人治病时间长家属失去了耐心。所以刚开始时都是一大堆的亲戚涌上来问长问断,到后期有的一个陪护病人都找不到了。长期住院的病人里面,一直有两个家属陪伴的只有谭老这号病人。

他们的亲情,是那么的直接,简单而浅白,感染着看到他们的每一个我们。他们仨的关系是:父亲依赖孩子们,孩子孝顺父亲,姐妹互相体谅。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之间的无私信任和浓浓亲情:那种无论岁月变迁,无论健康年老,无论遭遇怎样的际遇,家人之间都互相体谅、理解、照顾的情感。能说会道的妹妹说过,他们家每个孩子的经济和工作情况都不一样,但是在共同孝顺父亲的观点上是一致的。当爸爸的病确定后,大家庭围坐一起开会: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时间的出时间,有爱的出爱。兄弟姐妹之间没有平均分配责任一说。因为他们从小就是这样被父母带大的,一家人互相信任相互帮助。无论小家庭有什么问题,其他人都当它是自己的一份责任。谭老有年迈的太太,两姐妹各自有自己的孩子丈夫以及工作。当疾病来临的时候,这个大家舍弃了一切与治病无关的单个家庭,单个人的需求,全家人紧紧抱作一团,全力以赴帮助爸爸战胜病魔。哪怕这个老爸已经80多岁了,哪怕一般医院拒绝接受高龄病人,哪怕上海山高路远不方便,哪怕让姐妹停下工作专程照顾病人……我们在瑞金医院看到的温暖,是这个大家庭的冰山一角。可以想象在每个月剩下的另外三周,大家庭的其他成员是如何尽力助爸爸治病贡献自己力量的。

在这个拜金盛行和传统文化频遭摒弃的时代,当很多上海的父母兄弟关系都被房子金钱扭曲了的时候,我在这里看到了一朵逆时代生长的孝顺之花。

很多病友都相当羡慕谭老。羡慕他儿女肯花钱买最贵的药给他;请最好的医生千方百计帮他治病;更羡慕他每次住院都被照顾得妥妥帖帖的。而谭老除了看上去的体面,他自己在病床上也表现出一个老书生谦谦君子应有的风范。他很少言痛,其实胰腺癌的最大特点就是疼。可是为了长期治疗,医生嘱咐不能口服过多的去痛片。所以如果不是疼得太厉害,他一般都能克制自己的冲动,只是偶尔跟大女儿发发脾气了事。难过的时候,他总是双眼微闭侧卧禁声,不知是真睡还是沉思。一旦身体稍微舒适了,他便立即打开他自己随身携带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些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他看书的样子也是极其认真的,不像是在医院里面一般的阅读,而是在自家书房里字斟句酌地研究。

说起字斟句酌,我们之间有个小故事。因为我本人也喜欢写一点文字,写过几首小诗。谭老知道后要求我下次来院时把诗歌带过来给他看。我哪里好意思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谭老可是名副其实的诗人。我们是听他念过自己的一些诗歌的:大气沉稳,极富感情。其中一首《母亲》是赞美祖国的,文字慷慨激昂,深情满满。谭老用他浑厚的男中音,情感炽热地通篇诵读了。因为坐在病床上身体语言表达不方便,当念到“啊,母亲”的时候,他张开臂膀作出优美的划线。那气氛和旁边一直在呻吟的病友完全不搭……平时健康快乐的我们,在同伴面前喜欢故作惆怅,“爱上层楼强说愁”,常把“生活不仅要有眼前的苟且,还要有诗歌和远方”的句子挂在嘴边。但生活中,又有几个人真的做到把自己的生活当做诗歌来创造?又有几个人当生命都受到威胁的时候,还能真正去体味诗歌的美好,生活的美好?那首诗我要求他朗诵过好几遍,内容虽然至今背诵不下来,但他在病床上抑扬顿挫充满激情诵读的画面,却牢牢地刻录在了我的记忆里。在我眼里,谭老是那种哪怕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分钟了,他也要把它过成心中诗歌模样的人。

但最终,我还是没磨过他想看我文字的请求,打印了自己几年前写的部分诗歌送给他。他配上老花镜,拿出纸和笔,从头到尾极其认真地读了。总共5页A四打印纸,他反复看反复读,费了一个多小时。他还时而在纸上作出各种标记,又在自己笔记本上写些什么。然后他让我过去,坐到他病床旁边来。他说:“小Qin,我看你的诗歌就写得很好的,早就该拿出来一起分享。你拿出去发表过没?”我腼腆地摇头。“那太可惜了,年轻人写诗就该得到鼓励。等我身体好了,我帮你发表好不好?”他的大眼睛充满了真诚,然后他说:“我主要是写现代散文和诗歌的,在古诗词上造诣不深,所以我就不点评你的古词绝句了。但和你讨论一下你的另外两篇我熟悉的格式。”他指的是《长梦歌》和《我以为你已远去》。他请教我《长梦歌》里面那句“一撇一捺天地心”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指要做一个大写的“人”,每个人把自己的一撇一捺写好了,全世界都美好了。他又把其中一句“一字一书一世界”抄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并要我过去签一个字说明这是我的东西。他如获至宝一样地说太喜欢这句了,必须把它记下来,以后说不定自己创作的时候可以用到。最后,他大声地朗诵起另外一篇散文诗《我以为你已经远去》,瞬间秒变舞台专业朗诵表演者。他说我把思念同孩子的脸结合起来,纯真又美好;又说他自己最喜欢那句“所有的文字都会烙在心里,所有的电波都有爱的感应和欢喜”。是的,美好的声音文字都会烙印在人的心底;那些拂过心灵的美好的言行举止,也一并组成了大美的画面让人永久怀念。

谭老已经走了,他的儿女们至今思之心痛。他生前是个至善至爱的父亲,也是个至纯至真的诗人。在我眼里,他谦虚好学、坦诚务实,把诗歌精神真正带进了工作和生活,甚至带进了自己的家庭教育。《大学》里“格物致知,修身齐家”他全做到了,是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而我更羡慕的是他的儿女,曾经被那么亲切、那么和蔼、那么伟大的父爱环绕。谭老用自己一生的言传身教,教会了他们如何自爱也如何爱人。他配得上“先生”二字,是儿女学生们心中永远的隗宝。谭老先生,也将是我以后人生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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