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只点评了三个中篇,《荒野》是其中之一。
1
荷花出门就闻到了香味。
她知道是池塘西边的荷花开了,但看不见,池塘很大,像面椭圆形的大镜子铺在门前,荷,那片荷花萎缩在镜子的顶端。荷花抬头时,惨白的太阳正慢慢爬出塘边大柳树的梢尖,白花花的光里像藏了无数支银针,刺得她双眼发胀。荷花赶紧低下头,双脚踩着发烫的泥土,钻进树荫里,匆忙中一头差点撞到挂在树杈的新网上。这是一张还没经过猪血漫润的新网,在六月的阳光里,泛着和阳光同样黄灿灿的色彩。她的眼又被刺疼了,紧跟着疼的是心:“昨晚肯定是烧尿灌多了,连网也不记得收回家,要是被人掳走,这半年的功夫不就白废了?”网的中间打了大麻花般的结,应该有一丈二三了,男人还嫌小,固执的要织到一丈五才肯挂上锡脚收手。荷花知道男人的脾气,认准了的事情,五头牯牛也拉不回来。
心疼只是看到的那一刻,现在她却不去收网。这个有点倔犟的女人,当年从山里坐着大半天的八抬花轿进这个村子后,就不习惯圩区的生活,尤其是做饭,一把麦草塞进锅灶,还没容她起身,“呼”地一声麦草燃尽了,一顿饭总是折腾她香汗淋漓。幸运的是媒人没有骗自己,遇上的这个男人没坏心眼,对她还是知冷知热,许多事晓得让着她。其实男人的脾气比自己还要倔,还要燥,如果在众人面前揭了他的短,事情过去几个月他都会记在心里。但也只是记着,没有兑现的时候。所以荷花一直认为,男人的屁股不干净就该自己去擦,你帮他擦习惯了,他以后什么事情就一直指望你。她径直走到河边,赤着双脚,裤子卷到大腿根,露出两根细长的脚杆,如冬天池塘里挖出来的野藕。河边有块大青石搁在树根上,梅雨季节的水还没来得及退去,池塘胖了几圈,风一吹,水拥着大青石一漾一漾的,感觉这石头漂在水面上一样。
荷花家里几梱麻浸在水里三天了,自己不捞,不刮,不搓麻线,这网恐怕还要等一年才能织完。搓麻线是女人的活,荷花没埋怨也没指望彪子。
一下水,荷花就觉得周身特别凉快,难怪男人们一到傍晚就喜欢往池塘里跳。她弯下腰,双手捞起一捆麻杆,杆子表面抹了鼻涕般有些滑也有些沉,离开水面时再使出劲上下抖落一阵,然后瞅瞅岸边,用力抛上去,跟在后面的是一串串水珠,白白的刺眼。抛了两捆觉得衣服贴着身子,也不知是汗还是河水,但荷花没觉得热,下身本来卷得服服帖帖的裤子在一扭一折中乱了章法,一点一点乘机溜到水面上,顺着大腿沉没水中。荷花什么也顾不上,她只想快点完成手中的活,孩子还睡在床上呢!没人照看着,掉到地上也不知道。
荷花从水里爬上青石时,脚背上沾了不少的污泥,被裤脚上的水淋成了乱爬扭曲的蚯蚓,她不得不像个会功夫的男人作金鸡独立状,当然不是立着不动,轮番着将脚伸到水里,左划一下,右划一下,几个来回才冲刷干净。一转身,却发现一个人,大热天穿着白府绸的对襟长褂,黑色的长裤,手里捧着一个紫砂水壶,正盯着挂在树丫上的网,好像在揣摩着什么。
荷花忙叫道:“哪阵风给林保长吹来了?稀客呀!”
那个被荷花称为林保长的人仿佛耳朵不怎么灵,竟自言自语说:“织的是张好网,网花这么密,一小拃长的参子(一种小鱼)也漏不了,好网好网。”赞完才转过修长的身子问荷花:“彪子呢?这网得继续织下去啊,差不多能收拢了。”
荷花笑着回答:“麻线还在杆子上呢,才捞出水,寻思着抓紧剥,抓紧刮,还要抓紧搓出来才行。”
林保长仍旧慢吞吞地说:“彪子怎么也不搭搭手?”
荷花面露无奈:“一个墩子里的人,他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不愿意做的事你喊他爹爹都没用,身子比磨子还沉呢。”
“这次他不是在家待了一个月啊。”
荷花冷笑了一下:“这一次也不知道他家里哪座坟山发了热,真的一个月没跑。我养奎林的那个月子,做饭洗尿布什么都是自己动手,还要服侍他,想想眼泪能用脸盆装。养二鬼这一个月他没出门,估计也不是他良心发现,大概孩子三朝那天喝多了,胸脯拍得呯呯响,说出来的话事后想着要算数,要是再像过去一样不顾家怕别人说笑他吧。”
“也是,也是。”林保长应声附和着。
荷花忽然觉得有点奇怪,保长虽然是一个墩子里的人,因为他家住在村西边,跑得最勤快的是更西边的林家祠堂里。他不仅是上面任命的威震一方的保长,也是林家宗族里大问事的,很少来村东边走动。今天他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过来看彪子织网,肯定有什么目的。只是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家里的男人都管不了,又怎么好意思问保长的事?想想便对他说:“我给你端条凳子坐会,再添点开水。”
林保长从捧着的茶壶上腾出一只手,五只干瘦修长的手指像没了纸的扇骨,摆了摆说:“不用了,彪子回来传个信,这世道乱糟糟的,叫他外出当心点。日*本*人去年底就占了南*京城,听说杀害了几十万人,长江水都变成红色。我们这里早晚他们肯定也会来的,上面吩咐,各家各户挖个跑反藏身的窖子,或者将墙壁再夹一层芦苇,糊上泥,早一点做个防备。”说完叹口气,将头转向天空。
天空干干净净,也空空荡荡,一丝云彩也没有,几只鸟儿飞过时有了什么心思一样匆匆忙忙。孤独的太阳早上从东海那边慌慌张张爬起来,现在快到正顶,像是爬个陡坡,有点累,脚步慢了下来。日子一直都是这样,太阳也没变化,但在林保长的心里似乎有片巨大的乌云正缓缓移过来。
荷花从家里端出长凳子,说是凳子其实是在一块厚点的长木板上装了四条腿而已。出门左瞅右看没见到林保长的人。大柳树的影子已退缩到了树身边,她放下凳子返身去屋里,换了一套干衣服,见孩子还熟睡着,在墙角找到了点豆子用的短炳旧铁锹,几块破布头。出门将铁锹竖起来,绑在凳子脚上。她要趁着潮气抓紧时间剥麻,刮麻。
2
知道彪子回来是荷花有了心灵感应,似乎耳根子里有了脚板响,尽管响声如游丝般微弱,尽管手中剥麻时也有“嗤啦,嗤啦”声,但荷花还是感觉自己的男人就要回来了。心有所念头便抬了起来,就见到不远的东南方向,彪子从江堤的小道上下来,风风火火地钻进了村子。她知道,男人的脚板响会越来越大。
其实荷花的头抬过几次了。六月的江堤是青绿的,如条大青蛇盘在村庄的前面,在下村庄的小路那里开始忽地向南游去,弯了一个大弧形后,急促地消失在视线中。荷花嫁到彪子家八年,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切,她知道埂外的长江没有弯,笔直且浩浩汤汤向东冲去,那些弯的直的圆的地方都是滩涂,荒野,除了渡口边有几户人家和渡口西北有个林家圩的小村外,其余都是大片的芦苇丛、大大小小的水塘。滩涂和荒野也会种上庄稼,但每一年都不敢有指望,有时庄稼长势特别旺,江水一漫就颗粒无收;有时马马虎虎地下种,江水却死活不肯上来。所以说叫望天收,种了怕水漫,不种心又不甘。当然,在这荒野里开荒种地的都是些走途无路的穷人。彪子家也穷,他却不愿意去开点荒地,还是荷花偷偷的瞒着他开了几分地。彪子的土地就是水塘,江水一退大大小小的水塘就现出了原形,窝在那块荒野里一动不动。塘里面有许多来不及和江水一道撒退的鱼、虾、蟹、鳖,都是上等的江鲜,是那些有钱人的最爱,也是彪子的最爱。没钱的卖地,有钱的买地,买了后再租给没地的人家,收取租金,那是旱涝保收的买卖,也就是后来的地主。彪子没钱买地,也不想去租,他的眼光盯在大埂外,那里是长江,没人买,也没人买得起。
彪子回来时两只大手空空的,像两支船桨前后划动着。整个人晒得木炭般的颜色,一条大短裤也是黑色的,要不是腰上围系着一道尚有点白色的大手巾,乍一看还以为没穿一根纱呢。不过眼尖的荷花还是看到了男人的肩上还有点白色,那是装了什么东西的布袋子,所以彪子的头有点歪,但身子没歪。村里人都说一米八的他站到门框里能当门板,荷花就笑,是门板也是柳树剖开的板,扭头翘尾,不是杉木那么服贴。彪子就骂她,说哪有自家女人不帮自己男人的。说到这个份上荷花就不愿再多嘴了,不是怕男人,她知道即使自己怎么耍泼也改变不了男人的性格,省一句比吵三天要强,假如吵三天他能改也格算。
彪子到家门口时没进去,他将肩上的袋子放下来,靠在门框上,那架势如拎小鸡似的轻飘,再折转身子走向荷花这边。想必他老早就看见荷花了。
“猜猜袋子里装的什么?”他盯着荷花,嘴一张开便露出满口的白牙,在那张黑黑方方的脸上尤为显眼。村里人都说这牙锋利得很,能硬生生地咬断两寸洋钉粗的铁丝。
“我才懒得去猜,装的是什么说说就是了。”荷花抬起头甩了几下,想甩掉额头前的头发,但没用,头发上的水晒干了,额头上又沁出汗珠,一甩头额头前又多了一些乱发。彪子走上前,用粗大的手指将头发“梳”到了脑后。
“装的是米,一袋都是白米,你说一个多月都是吃面疙瘩,糊,没沾到米粒了,现在有了。”
“去赊的啊?”
“不是,用鳖换的。”
“鳖?哪来的鳖?”
“早上我去堤外,转了几个水塘没有可下手的地方,半上午到沙包后的大龙潭发现了两只晒太阳的老鳖,筛子大呢!这老鳖贼精,我还没到边就溜到水里去了。”
“还卖什么关子,这不是白说?”
“嘿嘿,它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水鬼啊,我跟着它们钻进深潭里,花了两个小时才逮到它们。”
最早知道男人水性好,荷花是听媒人说的:沙包渡口的船老大有个夏天的黄昏准备收渡,无意中发现江心有个人头一忽一忽地,赶紧和儿子拼命地划船去救人。船虽说是斜斜地驶向江心,毕竟还是顺流,很快到了那人面前。一看是彪子,便没好气地问他:“你洗澡怎么洗到江心里来了?”彪子说:“哪个洗澡?去梅陇打酒呢。”船老大便骂他是酒痨,要嘴巴不要命。
荷花听了,便觉得这男人有本事。
“然后呢?”荷花歪过头,有点好奇地盯着自己的男人。
“然后?然后我就去了江边,用短裤包着,我怕它们咬破衣服,就用大手巾扎紧,游到了街头。”
“你也不怕别人看见,一个大男人,我替你脸红哩。”
“我又不偷不抢脸红个啥?再说我瞅着没人才上的岸,去的街上。”
看到男人认真地在为自己辩驳,荷花转回头,手伸到嘴巴边想捂住自己的笑声,一看五根手指上沾满了黑色的麻汁,手又垂下来。她想到了林保长刚才的吩咐,笑脸主刻堆积了一层厚厚的愁云。
彪子听了荷花的叙述,叹了口气:“刚才在街上也听说了,药行的米行的还有盐行的几个东家都不怎么进货了,听说一有什么动静就准备往山里跑,说日本人开的是四个轮子的车,山路又窄又陡,车子爬不去,还有鬼子夏天都穿厚皮鞋,爬山不利索。要不你带着孩子先回娘家躲躲?”
“躲?躲也不是个事啊,又不知道这些该遭雷劈的鬼子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要是不走,我还一辈子不要这个家了?以前听说广西佬要来,不也就是从后山到下游去了?兴许我们圩上穷,没油水可捞他们不来了呢?”
“进了鱼塘哪有不抓鱼的?看样子我们都被网罩住了。”
彪子使劲地甩甩头,像要甩掉满心的烦恼。
3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尤其酷热。还没入伏,太阳爆裂了一样,热浪一阵一阵潮水般从村庄上空铺过。那些低矮破旧的茅草屋趴在树荫下动也不动,好像稍微动一下就会大汗淋淋,动一下屋顶的茅草就会自动燃烧一样。
比热更难受的是浸漫在每个人心里的焦虑,酸楚,难过。圩区就像一个平底的洗澡大盆,生活在圩里的人真是作孽。大旱之年,圩里的沟沟汊汊藏不住一滴水,眼看着圩外江水涛涛却解决不了旱情;涝的年份更怕,圩内的水排不出去,江里的水想往圩内钻,泥筑的大埂被两边夹击,时时刻刻都会被挤烂,溃破。现在好了,头顶芯上又悬一把剑,天上无缘无故悬着一颗雷,一颗威力无穷的巨雷,还是隐形的。不知道什么掉下来?掉到哪里?会掀起多大的气浪?弄得每个人神经绷得紧紧的,如随时射出却又没有方向的箭。
在林家祠堂的院子里,十来个只穿着裤衩子的庄稼汉蹲在梓树荫下面。太阳劈头盖脸地泄下来,穿过树枝树叶的缝隙,每个人的身上都贴着一片片圆的、畸形的影子,每个人脸上也贴着无助,贴着伤心。林保长身上没有,脱光了上衣的人就像扒光了身份,干瘪且腊黄的胸脯上能数得出几根肋骨。他坐在门坎外的小竹椅上,有些陈旧的椅架竟没有了往日的“吱吱”声。
林保长也没声音。他的喉咙被热气堵住了,嘴巴被烈日封住了,往日听到的都是他的声音,还有四溅的口沫,说到开心处,整个上身都在晃动,也不怕那几根肋骨散了架。现在只留一付耳根子没堵住,他只有听。众人里说话的也不多,有几杆烟枪在喷着火,咳嗽声很剧烈。本来就热,烟一熏空气快被点燃了。
“狗日的鬼子。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干嘛?”有人开始骂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听听没有咬牙切齿的恨意。骂有卵用?隔山渡水的,鬼子听不到,听到也不懂,对牛骂街,解不了恨,还浪费力气。彪子撇撇嘴,吐了口浓烟,像从烟囱里冒出来的一样。
有人提议请小院子的陶瞎子来算算,掐掐货。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众人的反对。说小院子离这里不过尿长的路,他要是知道早该有所动静,因为就算是跑反他也没我们眼睛好的人快,找他不如找自己呢。
彪子仍在抽闷烟,连续没停地抽。手中那根点火的麻杆快燃尽了,嘴唇也觉得有点麻有点苦,可就是忍不住,一锅烟灰刚刚磕出,另一只手不觉间又伸进小布袋里,两根手指捏起一撮烟丝,轻轻揉搓起来。
听了一会,彪子觉得无聊,觉得蹲在这里没用,一群只会拿锄头杆子,握镰刀却拿不定主张的人,脑袋想炸了也不会商量到什么好办法,蹲在这里只能是耗时间。想想就收起了烟袋(吸烟的器具),插到腰间,站起来准备回去。
就在这时院外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个子高大精瘦,苍白的脸色上写满了慌张。他进门时差点就和准备出门的彪子迎面撞上。彪子闪到一旁,让出了道,脸上堆满了笑叫了声:“林先生,你一向斯斯文文的,今天哪里着火了该?”
沉默已久的保长像见到来人像见到救星似的,忽然开了金口:“林先生你终于回来了,大家都在盼你呢!”
被称为林先生的叫林学诗,是祠堂后进屋里教私熟的先生。他听到保长和自己打招呼,忙抱拳向保长作个辑,后转向众人也同样作了一个:“学诗因家事去了一趟江南,这几天,人在外心里一直惦记着几个学生,下了渡船没敢回家,直接就赶过来了。”
林保长说,学生的事你徒弟在教,大伙儿都放心,不要担心误人子弟,现在有火烧眉毛的事情,需要大家商量,拿一个稳妥一些的对策。便将日本鬼子要来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又问林先生,你肚子里有学问,见识多看得远,看看能不能帮大伙儿想想点子。
林学诗赶紧答上:“教几个学生我都怕耽误了,这等大事我怎么敢乱说?”
保长笑道:“都是乡里乡邻的,谁不知道你是泼墨的人,我们是泼大粪的。见识得广,脑子肯定不一样,随便说说,你就不要拿大伙当外人就行。”
彪子本来想回家,见此情形就想听听林先生的看法,又返回原地蹲了下来。一蹲下就习惯性地掏出别在腰间的烟袋,装上烟丝,却摸不到点火的麻杆,原来只带了一根,早就燃完了。只好凑到别人的烟袋上,烟袋眼对眼,连吸了几口,才将烟燃着了。
坐在门坎边的林保长从祠堂里端出一条长凳,说先生马不停蹄的辛苦了,坐下来说话,还指使打更的给先生泡开茶。
林学诗感到受宠若惊,同时也感到骑虎难下,他想,不说一点自己都不好意思。无奈之中只好坐下来,他说现在真的是国难时期,圩区本来就是泥土路,老天看来是要我们无路可走。西边陈州的土匪刘小拉乘机作乱,乘火打劫,被他的线人盯上的都逃不出他的魔掌。东边的日本人早晚都会上来,不过最倒霉最吃亏的应该是大通那边的老百姓,菏叶州上有我们的驻军,他们过来在那里必有一仗,一旦那里接上火,枪子炮弹又不长眼睛,老百姓肯定跟着遭殃,那边打起来,距离不远,我们这里能听到,就该准备跑反了,这就是现实。
有人开始叹气,还是得跑反?林学诗回答说:“还有个办法,年轻人应该先出去,听说后山有支抗日部队,叫什么新四军,总部在桐城,这是一支共*产*党领导的打击日本人的队伍,前生就是大名鼎鼎的红*军。他们是帮助农民的部队,到哪里都不扰民不害民,打土豪分田地,让人民当家作主是他们打出的口号,也是他们追求的目标。不过在圩区活动好像不多,我是这次在江南听说的,那边山区也有,东南方向泾县宣城那边更多。所以年轻人都去参加自己的部队,队伍强大了就有份量,就像有家底子的人,说话做事喉咙都粗些。我相信总有一天会赶走日本鬼子,让我们走路也好,干活也好不再担心受怕。”
第一次听说还有专门帮助庄稼人当家作主,过上舒心日子的部队。众人都瞪大了眼,吐了一口长气,像闷热的天气里刮来一阵凉风,心里豁然有了丝缕希望。
保长貌似激动地拍了拍手,屁股从椅子移到长凳上,挨着林先生坐下,嘴巴里一个劲地夸赞:“我就说你谦虚嘛,看看看看,说得多好,就像是从新四军大部队里出来的人一样,这就叫宰相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林学诗只得又作了一个辑:“保长啊,我连新四军长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我都说过是听说的。你难道不晓得么?去年新四军和中*央军淡好了,开始第二次合作,共同抗日,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保长按住林学诗的手:“林先生想多了,听了你的话我开心哩。能有抵抗小鬼子的队伍,我们乡下人心里才有靠山,睡觉才觉得踏实,大伙说是不是?只是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新四军?”
众人像一锅烧开了的粥,七嘴八舌地诉说自己的看法,说到后来仍旧恢复了开骂,狗日的,牛弄的,天杀的雷劈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什么恶毒的都憋着脑子想出来,好像鬼子就在对面,骂出来他们就能听得到。这是乡下人的特性,打不过别人骂几句心里也舒坦点。
彪子只是默默地吸烟,不想说话,似乎他只知道水下世界,自己也变成一条鱼,一但上岸,离开了水,就蹦哒不了几下,然后便会僵死。他来祠堂是带着耳朵听的,至于说什么他压根就想也没想。人一穷说什么都没份量,都没用。可耳边似乎很久了没听到说话声,只有树上的蝉依旧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嘶鸣着。他抬起头发现人走完了。留下一个人在扫地,他是打更的林大发。
林大发的名字听起来很顺耳,他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是想他发大财,以便让他这一门在村里能出人头地。可他快五十的人了,连个老婆也讨不到,别人都叫他大发子。在宗族中他年纪不轻,辈份却小。他有个特长就是很听话,做什么事情都肯听,即使别人说错了也从来不顶嘴,不反驳,便很受保长喜欢,给他谋了个打更的差事。他喊保长不叫职称,一直是左一声大爹右一声大爹的,那种亲切,柔情,让保长的眼都都睁不开。只是不知道对自己的老子是不是也这样。
他扫地也是从保长坐的地方开始,廊沿里刚扫完,下了台阶看到大树根上蹲着的彪子,拖着扫把就过来了。他将扫把的竹柄搁在树根上,搭成了一个斜“凳子”,一屁股坐下,“吱”一声,那些落在地上的光秃秃竹枝立马翘了起来,如一支支昂首待射的竹箭。
林大发挨着坐下来,声音不大,很神秘的样子:“彪子,我敬佩你是条好汉子,所以也不拿你当外姓人。前两天在西边的吴家墩我发现了一个奇事,那里有老湾街过来的人在传教,说是要加入什么大刀会。听吴家一个人讲,舵主是离老湾二里半的濛家湾人,前不久在江西九江得到一个仙人的点化回来的。”
“大刀会?”彪子没听明白。
“是一个什么组织,据说学会了大刀会的咒语就能刀枪不入。如果是真的,那还怕日本人个卵泡。”
“听说的东西不知道是真是假,有些神乎其神的。这年头和变天前的庄稼地里一样,什么虫子都会出来叫一阵子。”前一句说给林大发听的,后一句彪子的声音说降了许多,变成说给自己听的了。还没说完他就站起来,使劲地摇了摇头走出了院门,隐约听到身后林大发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4
天没塌下来之前日子还要过。
荷花是个能干的女人,几捆麻剥完,青色的麻皮也刮尽了,门前便多了一堆青的皮,白的杆子。彪子捆了一些,估计够点上一年烟袋的,拖到门口靠在凹凸不平的泥巴墙上,等干了就可以放到屋里。荷花早上将刮好的麻拿出来摊在麻绳上晾晒,然后就开始搓网线。彪子几天都没出去,网还剩尺把长,应该很快了,他的心急,堤外大大小小的水塘已经和江水断了联系,他的面前仿佛看到鱼在打着花花。火热的太阳烤干了大地的水份,也晒瘦了池塘的面容。
似乎一切都很平淡。
荷花看到有人去退了水的江边补种秋玉米,忍不住也去了。路不远,出村翻过江堤便是。那一片窄而长的土地上,厚厚的淤泥表面已被风干,发白,却没干透,脚踩下去便是一个坑。地上能看出春天播种时一垄一垄的样子,就像一个人,粗了胖了,模样还在。现在地沟是没办法勾出了,也没办法施些基肥,只好用短锹拔个口子,放两粒玉米种子下去再覆上碎土。铁锹撞击烂泥没有声音,荷花一步一步倒退时,却能听到脚抽出来时“叭叭”地闷响。
先让苗生出来再说,这是许多人的想法。
太阳照着头顶,也罩着大地,荷花觉得老布织成的衣服像煮在开水里,口也开始要冒烟了。她抬起头,看到西边的芦苇在动啊,一波一波缓缓地向自己涌来,临近路边的一会朝自己点头,一会又仰身向后。是西南风啊。她看到渡口旁的小墩上,那几株老柳也在晃动。风是有点的,被密密的芦苇丛挡住。从泥巴里拔出双脚,下了一个小陡坡就踩在平坦的沙滩上。她抬头看看江的对岸,那边的大堤好像紧贴着江水筑起来的,还能看到神官山上的小庙,红墙红瓦像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本来想放松一下有些发花的眼神,没料想烈焰刺疼了她的双眼。她赶紧低下身子,捧几捧江水喝下去,顺便将裤脚,袖子打湿,这才感到清凉了许多。
太阳快到正顶,荷花看看还有两垄没有点完,肚子饿得咕咕叫,早上喝的两碗粥大概两泡尿就尿光了。她想再坚持一会,免得再跑一次。可肚子在叫,胸脯两边忽然也胀得厉害,才想起来早该给孩子喂奶了。
念头一起慌忙往回赶。未下江堤,荷花就听到有孩子的哭声,嘶尽力竭的那种,当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下江堤就看到路边的一棵桦树上,靠着一个怀抱孩子的女人。荷花心想,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心狠,孩子哭成这个样子也不哄哄?走近仔细打量,女人蓬乱的头发间一双眼睛紧闭着,两只手死死的箍在孩子的腰间,好像一松手孩子就会消失了的样子。
荷花在树边停了下来,喂喂喊了两声。奇怪的是孩子竟然不哭了,惊恐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荷花。而那个女人屁股歪了歪,眼睫毛动也没动一下。荷花便腾出一只手,在女人的肩膀上推了一下,再推时就被一个男人严厉的喝声制止了。荷花抬起头,发现不远处匆匆赶来一个人,满脸风尘被流下的汗水冲刷成一道道的沟壑。
那个男人没理荷花,把她当作空气似的弯下腰,轻轻掰开女人的手,抱起孩子,温柔的动作让荷花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那男人,一只有点脏的大手伸进从肩上差点滑下来的大布袋里,摸了一会才掏出一个大饭团递到女人的手上。女人的眼立刻睁开了,饭团塞到嘴里,只看到嘴巴在动,没看到嚼碎一下就没了,像吞下去似的。
男人这才转过头对荷花抱歉地一笑,从嘴里冒出来的话像叽叽喳喳的鸟语,荷花一句也听不懂。比划了一阵,荷花连听带猜估计出个大概,这对夫妻是苏北淮安的,跑鬼子反也躲天灾,从苏北来到徽州,本来是想到无为寻亲,却发现搞船的亲戚早已变卖了家产,不知去向,后来打听到亲戚是去了上游的重庆。无奈中沿着长江一边乞讨,一边打听,虽然知道前方渺茫,却又不得不走过来。
听得荷花眼泪婆娑,提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男人说完又撸起女人的裤脚,一块巴掌大的红色当中一点花生米大小的黑色。荷花知道,这女人腿上害了丁疮,应该是害在经络上,疼起来一阵一阵的,要人命。
荷花原谅了女人的无礼。
也许她那时正在经受疼痛的煎熬,这种感觉就像生孩子,男人们永远是体会不到的一样,荷花自我安慰了一下。冥冥之中她似乎觉得有种职责或者是良心催促着自己要帮帮他们,他们现在确实需要。她对那个男人边说边比划,到自己家倒点水喝,歇一会,她自己去坟场那边挖点五爪龙(类似于现在草莓状的草)捣烂敷在疮上,几天就会好的。男人虽不完全清楚荷花说些什么,但知道没有坏心,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付感激的样子。
转过东边的池塘,荷花远远地看到彪子抱着孩子面朝东方,身子在不停地抖动,像是抱着一口热锅,抱不得扔不掉,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自己归来。走近了,能看得到彪子满脸的怒色,也许是荷花甜甜的一笑,也许是还有陌生人在一起,彪子的火没有燃起来。他将孩子塞到荷花怀里,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想去做自己的事。荷花抱着孩子,将彪子织网坐的凳子朝树边挪了挪,自己坐下,然后招呼那个女人靠树身那边坐下,并用手指了指树干,意思可以靠在树上歇一会儿。彪子没了凳子只好回家找了一张破竹椅,出来时荷花叫他把手中的椅子给那个男人坐。彪子不晓得是些什么人,左看右看都不像她娘家的亲戚,也没听到陌生人说话,但看到荷花对他们客气的样子,似乎并不陌生,只好放下椅子又欲转身,背后又听到荷花说:“把家里的热水瓶顺便拎出来。”
等彪子再次出来帮那个男人倒好水,重新坐到网边时,荷花才将这对夫妻的情况告诉他,彪子重重地叹口气,看样子帮人得帮到底,这个念头生出来做活就没了心思。他站起来对荷花说,林家祠堂西边的钱大夯去世两年了,家里没下人,屋也是空的,没人住也会倒的,我去问问保长,叫他们先住进去再说。
5
彪子先去祠堂,并没有看到保长的影子,连打更的大发子也没看到,他出了祠堂想去大夯的房子里看看。天气炎热,再加上大家的心情都在苦闷中,村子的小路上没见到人。彪子走近旧屋,说是房子其实就是一个有了屋顶的棚子,四面用芦柴拼扎,外面糊上泥巴,有的地方泥已被雨水冲洗掉落,能见到一根根变得暗红的芦苇。令彪子不解的是,一扇本已歪斜快要倒下的大门竟服服贴贴地站起来了,更不可思义的是,好像从里面栓上了。似乎有人来过,此时此刻就住在里面。
好奇心驱使彪子没去推门,像个潜泳者绕到房子的后面,他记得这房子有后门,还有个小木窗户。到屋后他将脸贴在有些灰尘的木棂上,使着劲,恨不得连头也伸进去,但看见的是阴沉沉的空气,没见到想见的东西。只得移几步将耳朵贴到后门上,半响终于听到有人说话,声音尽管不大但熟悉,是林学诗的,他好像在吩咐什么人,晚上八点去沙包渡口上船,有人来接他们去土桥。还说到部队里一定要听领导的安排,好好训练,练好本事才能上战场打鬼子,为乡下人出气。彪子从回答的声音中估计,听的人有七八个,还有一个是前墩子的毛丫头。
联想到前一阵子林先生在祠堂里的讲话,彪子认定林先生一定是新四军里的人,最起码和新四军有联系,上次他对保长说的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彪子虽然脾气暴躁,却是个大方人,偷偷摸摸的事情没干过,现在他无意中竟然成为隔墙有耳中的那只耳朵。他怕里面的人发现自己而显得尴尬,忙从一片小树丛林趟出一条道,再次返回到祠堂里。想等一会再过去,他知道林先生那几个人不可能在那里久待的。
彪子走进祠堂的院子,停住脚步,手便习惯性的摸摸腰间,只有围着的大手巾,没摸到斜插的烟袋。这才想起走得匆忙,忘记带烟袋了,这一停下就想到抽烟,没烟似乎是很难受的事情,便想着回家去取,出门就碰到林学诗。
林先生问彪子有什么事情,彪子就把苏北人的情况草草地说了个大概。林先生叹口气,说:“现在都是乱糟糟的,谁有闲心管这些,你只管带他们进去住呗,那屋我天天从旁边经过,还能住人,再说房子也要人撑,没人过不了多久自然会倒塌。”彪子说:“都是我老婆多管闲事,不过看看他们也确实作孽,那我等会带他们过去。”林先生说:“你领他们去,我去房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弄弄的。”彪子嘴巴说:“好,就这么定下来。”心里在想这林先生一定是去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怕被发现,也就佩服他考虑得细心周到。
彪子回家的时候,看到荷花和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像个老熟人了,也就抛弃了心里所有的怨气。他一眼就瞄到烟袋,静静地躺在织网的地方。
荷花问他可行,彪子点点头说搞好了,等会就搬过去。荷花的脸上笑得更灿烂,指着那男人对彪子说:“你知道他姓什么吗?姓马,牛马的马,咯咯咯,还有这样的姓,名字叫马旺财,可是一点也不旺。”马旺财也没了拘谨:“章大哥,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也不知道我旺财哪个祖宗罩着,遇到大哥大嫂这么滚烫的心肠,我们真的不晓得怎么报答你们。”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没到动情处,旺财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彪子说:“人,哪个没个落难的时候?怪只怪这世道不太平,弄得你有家不能回,这里恐怕也就要和你老家一样了,唉,这老天是要灭人呢!”
说着,差点把刚才听到林先生的话给倒出来。赶忙收住口,掉过头对荷花说:“我抓点紧把网收完,你带他们去吧,顺便捎张条把给屋里打扫一下,林先生现在可能还在那里等着呢!”
荷花将吃完奶又昏昏睡去的孩子抱进屋后,提着条把带马家三口走了。他们一走彪子的心才静下来织自己的网,他是个急性人,手中的活没完,做什么事都没心情,连最喜欢的去埂外抓鱼也没心思。他在想最快还要四五天才能织完,然后拿到上街头的补锅匠小李那里去装网脚(上长方形的小锡块),估计也要好几天。等什么都搞好,再买几斤猪血浸上两天,嗬,再也不用下水和鱼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站在岸边,不用转身,一网抛下去,收起来都是活蹦乱跳的鱼,这些都是粮食,都是开销钱,比种地强多了,想想他就美得要笑出声来。以致林大发来到他身边,他浑然不觉,当发现身边有个人时还以为是突然从空而降的幽灵吓了一跳。
“大白天的吓什么?”大发子笑着问他是不是做了亏心事?彪子没有回话,嘴巴朝烟袋伸了伸。林大发也不客气,抓起烟袋熟练地装上烟,再划着了洋火点燃了麻杆,快要烧到手指时还是将烟袋孔里的烟点燃了。他美美地吸上一口,问彪子可愿意加入大刀会?又说上面几个墩子不少人都进去了。
彪子头直摇:“我才不相信念念咒能刀枪不入这些鬼话,真有这个本事政府里早就组织他们去赶日本人了,根本就用不着偷偷摸摸的拉人入会。”
“你说的有道理,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些呢?”林大发吐了一口浓烟,一个劲地点头:“他们想拉我入会,我不晓得怎么回答他们,不过也没答应,来想听听你的意见,我知道你是个耿直的人,有话就说,不像我大爹,心窝深着呢,毛竹竿子都探不到底,有话不说出口尽藏在心里,别人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当官的都是这样呗,怕树叶掉下打破头,种田人泥腿子怕什么?怕干怕涝。”彪子笑笑。
“所以我才听你的话,我人上了年纪,脑袋瓜子还清醒呢,没糊涂,哪个真好哪个假好还是分得清楚。”
彪子对他说:“你天天在祠堂里进进出出,接触到林先生的机会多,向他多讨教讨教。”
林大发嘴巴一撇:“他可是个大忙人,学堂里一直都是那个徒弟在当家,这一阵子我都很少见到他。再说文官挥一笔,武官跑死马,他就是一个文人,我这个大老粗和他也搭不上腔。”
“我看林先生是个能人。”这句话是彪子从心眼里说出来的,但也没有明说什么,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6
这个夏天特别热,也特别长。
日子就在这火热炙烤中一天天捱过,到了八月初依旧没有降温的迹象。彪子的网终于织完了,用竹尺量量,足足一丈五,半个星星也没少。隔天一大早彪子就将网放到一个竹篮里,拎着去上街头的小李家装锡脚。走在大埂上,两边的青草尖头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脚踩上去凉凉滑滑的特舒服。圩内依着大埂的是连片的村庄,貌似差不多的模样,一唱一和的蝉声在村庄上空盘旋。
彪子的脚步大,三里多路没一会就到了。小李家也在圩内,向东翻过大埂就是顺江而建的老街,许多人却习惯这里叫上街头,其实哪有街的影子。
彪子到他屋前的时候,小李也刚刚才打开大门,两只手在空中懒散地乱花几下,一副没睡好的样子。见到彪子操着尖尖的庐江腔,问他怎么起这么早?这大热天,难得的清凉该多睡一会。彪子说:“乡下人享不到这个福,不是都像一样吃百家饭的。”说完将网从篮子里取出来放在小李的脚下,让他抓紧点给网脚装好。小李弯下腰摆弄一下网问道:“就按一般的距离装了?这网大不能装得太密,不然太沉。”彪子说:“你是行家,自己看着装,快点装好就行,过几天我上街再来看看。”
彪子上了大埂,本来想去街上兜一转,脚像被什么重物拽住了,不由自主地转了回家的方向。人一但有了心思,它的内容会刻在脸上,表现在嘴上,更呈现在他的一举一动上。彪子现在什么兴趣都失去了,连走路也慢慢吞吞的,人一下子好像苍老了许多。
下大埂进村时,他听到了哭声,循着声音望去,毛丫头的娘坐在门前的泥地上伤心得呼天抢地的,像是谁抢走了嘴边的肉,她身边的几个女人也在陪着落泪。彪子走过去一问才知道毛丫头好久不见,也没个音信,他娘前思前想后想了一夜,早晨开门见到的仍是空气,便估计是人没了,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哭出了声,隔壁人闻声过来一劝,竟像是捅破了圩埂,水呼啸而出。
彪子心里好笑,但没笑出来,很久很久没笑,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他知道毛丫头一帮人去当新四军,林先生隐瞒这事肯定有他的打算,所以没有挑明。只是对毛丫头的大大说,去劝劝你家里的,毛丫头都二十多岁了,这么大的人怎么会掉的?我听说有好几个年轻人都不见了呢,不可能一下子都掉了吧,估计他们一起去外面找好的出路。再说最近又没听说抓壮丁,那就肯定不会出事,哭什么呢?哭伤了身子还要花钱,忍一忍兴许会给你们家带回喜事。
听彪子这么一分析,大家觉得有点道理。毛丫头娘不哭了,用袖子擦试眼角的泪珠,脸没擦还好看点,一擦,袖子放下,脸竟变成了花脸猫。但没人笑她,生活中没有什么再引得出他们的笑声,笑容。
7
秋风还没吹起,雷声在阳光下响起来了。
彪子准备出门的时候,听到轰的一声,很沉闷,像是在天边传来的一样。彪子很惊诧,明明艳阳高照,白哗哗的日头正喷着火,怎么还喷着一个炸雷出来?接着又连续炸响几声,彪子听出来了,声音从东边传来的,还有隐隐约约的像是鞭炮声。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拔腿往大埂上跑,在大埂脚下,彪子发现已有几个人趴在埂的边沿,目光齐刷刷向东张望。他赶紧从斜坡爬上去,也和别人一样趴在草地上,五六里开外的江心荷叶洲已被浓雾笼罩住,枪炮声也越来越密集,不时地会看到一串串惨白的火光。彪子听到身边有人轻轻说,干上了,小日本鬼子和洲上的驻军干起来了。话在说,头却不敢抬起来,怕那些枪弹会听到,会循着声音追过来似的。彪子也不敢说话,眼睛盯着江心,盯着曾经繁华的小洲,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去过一次洲上啊,知道洲不大,没见到有草屋,房子都是砖墙青瓦,门口挂有这个局那个所的木牌,那里的人都自豪地称洲上为“小上海”,再好的屋也经不起这么多的枪炮来掀啊。
声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渐渐变得稀零,但雾没散,不时从树梢间冒起一股股浓烟青烟,估计洲上的人伤亡不小。最让趴在大埂沿边的人吃惊的是,洲北边一前一后开来了两艘大铁船(汽艇),船中间的大烟囱也在呼呼地向天空吐着浓烟,看它的架势方向是向正西方逆流而上,好像长着眼睛发现了这里趴下的人。众人吓得赶紧将头缩回来,如同被皮鞭抽了一般,有几个已连滚带爬滚到大埂脚下溜进了村庄。彪子胆子大点,地不相信大铁船会开过来,但也吓得埋下头,过了一会再伸出头看看,船转向西南又折向东边,是围着荷叶洲转圈子的。彪子眼睛的余光里发现还有一个仍旧趴着,仔细一看是毛丫头的大,彪子就去推他,不肯动,身子在瑟瑟发抖。彪子便喊了声“快跑,鬼子来了。”这一吓唬他果然就爬起来了,彪子看到他胯下黑色的大短裤湿了一大块。
彪子回家的时候见门口聚集了六七个人,他们是被枪炮声赶过来的,被赶过来的还有两只黑狗。荷花坐在凳子上给孩子喂奶,大儿子奎林围着人群绕圈子,这让彪子联想起刚刚看到的汽艇,他的头便有些晕。马旺财夫妻和荷花不知道说些啥,早上还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毛丫头娘也在,她竖着耳朵,听得眼也不眨一下。
没有人再淡定得下来,大家心里其实都挺慌乱,这种心里就明显地刻在脸上,想赖也赖不掉。人一慌便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太阳挂在树梢上好像被绊住似的,久久不肯下山。本该升起炊烟的屋顶静悄悄的,只有蝉不知疲倦,也不理会人的烦恼,无忧无虑地哼唱自己的快乐。
“看样子离跑反不远了。”彪子一声长叹,他对马旺财夫妻说,“才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又要乱起来了。”
马旺财苦笑说:“这种日子不是第一次,也就习惯了。我把我知道的鬼子进村的情况和大家说说,大家注意点,鬼子到乡下的时候不会很多,十几二十人,第一次来非常野蛮,好像给人一个下马威,让你以后见到他就害怕,他们最见不得的是年轻人,看到就会开枪打死,对老人和小孩稍微还好的,看上长得好看的女人他们得不到手不会死心,这帮畜牲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断断续续地说出来的,苏北腔夹着刚学会没几句的本地话让人听着着急,但大伙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听说连女人也抢荷花就急了:“这不成了强盗?”
马旺财说:“比强盗还强盗呢,强盗只劫财,他们什么都抢。”
彪子对毛丫头娘说:“早上你还哭得伤心水滴流的,现在看他们出去兴许是件好事。”
毛丫头娘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说:“我一个女人家,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彪子说:“我也是瞎估计的。”又问马旺财:“鬼子兵不会在村庄住下来吧?”
马旺财回答说:“应该不会,他们怕拿枪的人对付自己,知道老百姓不敢惹事,所以第一次来就是吓唬人的,以后没什么事情一般不怎么来。”
彪子笑他:“你知道这些还要往外跑啊?”
马旺财挠挠头:“刚开始我哪里知道,这一年多我跑过很多地方,一路听人家说的。第一次跑反吓得我们魂都不在身上,哪里还敢回家?跑了两个多月才到无为,一打听南京就在无为东边,也是江边。估计鬼子会上来的,逼得没办法了,只好走一步是一步,还好老天长着眼睛让我遇到了你们。”
彪子说:“开玩笑呢,不要当真。”荷花就骂他嘴臭。彪子说:“不臭不臭,就是臭一点,自己人也不会计较。”
马旺财说:“没计较没计较,不过大伙儿放机灵点,一有什么动静赶快找地方躲起来。地窖,庄稼地里都行,鬼子进村,时间也不敢待多久,大伙还要多注意那些狗仗人势的汉奸。”
大发子刚好从西边踱过来,听他们谈白聊天便停下来,好奇地追问马旺财:“什么叫汉奸?”马旺财说是替日本鬼子卖命的中国人。大发子张口就骂,这些狗日的良心在哪里?还帮外人害自家人?彪子说他,骂也没用,还不是为了保自己的小命,贪得点好处?大发子说也不怕祖宗十八代被人骂翻身啊?
彪子东边屋拐走来一个人,是换了一条大裤衩子的毛丫头大,他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了,扯着噪子喊毛丫头娘回去做饭,说前心和后背都贴到一块了,一会吓一会饿的死又死不掉。话没说完掉头往回走,边走边还叽叽咕咕地数说着一些听不清楚的话。
毛丫头娘应了一声,起来就往回走,大伙也都各自散去,太阳忽地就掉到山下去了。
晚上。彪子就着一把炒黄豆喝了一碗闷酒,忘记自己有没有洗澡就迷迷糊糊地上了床。睡得早醒来也早,彪子却不是在早晨醒来的,他做了一个恶梦:同样是在深夜,他带了一把大砍刀,从沙包渡口的小木船上跳入江中,顺水游到了荷叶洲上。他找到了鬼子住的房子,见床就砍,似乎砍死了十几个鬼子。接着听到“嘟嘟嘟”的哨声,他慌忙逃出了门,却见门外天色通明,那些砍死的、没砍死的鬼子都浑身血淋淋举着枪将自己围在当中,并且圈子越来越小。他的砍刀还在飞舞,砍在鬼子身上却砍不死人,他急得跺着双脚,这一跺人竟然飞起来,只是飞不远,刚落下就有鬼子围过来。他只得拼命的连续跺,再跺几下屁股就挨了一巴掌,他就醒了。荷花怕吵醒了孩子,轻轻问他发什么神经。彪子说做恶梦了,很恶很恶的梦。荷花就叹气,抱怨说这日子怎么过的,白天担心,夜里害怕,也不知道哪天才过得正常。
彪子想安慰荷花却又没话说,手一伸就摸到女人的胸脯上,软绵绵又有弹性,他借势就揉了几下,不曾想这激发了男人的原始充动,他对着荷花的耳朵轻轻说:“想不想?”荷花一时没听明白:“这大半夜的还能想什么?想了也是白天的事情。”“你不想我想。”彪子说着话手就顺势从上身滑下,停在了腰间。荷花明白男人想什么了,也没拒绝。男人身体好,如果没喝酒一到天黑就像头饿狼,上床就想着这事。自从孩子出世到现在有两三个月了,男人还没碰过一次自己的身子,这是结婚这么多年很少有的事。所以当男人的手拽下裤子时,荷花并没有去制止。黑暗中男人窸窸窣窣褪下裤子爬上来,手没停身子像一张弓,忙活一阵却进不去。彪子就着急,两只胳膊如两条蟒蛇死死的捆住她的上身,像要将她的骨架勒散,但下面依然没力,在他低吼一声后,终于变成一条没骨头的蚂蝗瘫在女人身上。荷花只觉得大腿内侧猛地浇了杯热水,滚烫滚烫的。
荷花心里便有些难过,她一只手按摩着男人的头,一只手从男人的胳肢窝里圈出轻拍着男人宽厚的后背,累了累了,困吧!彪子没了睡意,他觉得对不起女人也觉得没面子,倔犟地试图再努力一次,但结果更惨,弄得浑身大汗淋漓,也纠缠得荷花全身上下如一节刚从水里捞起来的莲藕湿漉漉的。
滚到床板上的彪子心有不甘,一勾上身坐了起来,两只眼睛似乎喷出火。荷花套上裤子,也没想到去擦擦洗洗,只是幽幽叹了一声:“想什么呢?出来就舒服了,这样也好,省得我又再进一次鬼门关。安心睡吧。”
彪子没答腔,拎起大手巾光着身子就出了门。
外面像是白天,月亮替代了太阳挂在空中,也沿着太阳的轨迹缓缓西行,银辉铺在树梢上,铺在静静的小路上,铺在一栋栋像大草垛似的房子上,空气似用水漂洗过般的清新。彪子拖着长长的影子站到塘边的石板上,他放下大手巾,借机挥舞了几下手臂,像只剥了皮的青蛙,纵身一跃,水面漾开了几圈花纹很快又愈合起来,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过了一袋烟的功夫,他已出现在近百米宽的池塘南岸。那是大埂脚下的玉米地,春玉米棒子还没到十成熟就被掰下来了。也不知是哪家开的头,少点收成就收点,怕鬼子来一把火烧没了,那才叫哭着没泪呢。玉米杆子仍旧枯站在地里,像仍在生长似的,但水份已渐渐流失,倒是套种的豆子密集而茂盛。
剥了皮般的青蛙就坐在塘边,月光之下,像座雕像。
8
鬼子来了,这次是真的来了。就盘驻在一江之隔的荷叶洲上,像一条恶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江北,随时都会扑过来。江北的人已闻到空气里的腥味。
每个人都揣着一面鼓过日子,不时被自己的一颗慌乱的心敲得咚咚响。
网没取回来之前,彪子还得去大埂外的塘里摸鱼,但现在下河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已没有了以往的乐趣。有回被一条鳜鱼刺破了手指恼得他将鱼捏成肉泥,边捏还边骂,刘小拉瓜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连你也来欺负老子。其实西边的土匪刘小拉瓜不仅不敢欺负他,再弱的人也不敢欺负,最近就没听到过有关刘小拉瓜的传闻,这个让一方人胆颤心惊的土匪似乎像个卖笑的婊子歇菜从良了。
彪子不敢去江边,但忍不住不看,从会洗冷水澡开始,这长江就成为他的大澡盆,一天不下去似乎心里不舒服。现在不舒服也不行,有时实在憋不住,他不顾身上被芦苇的叶子拉破皮,仍旧跑到江边的芦苇丛里,透过杆子的间隙看看江心,像偷看一个昔日情人。往日上上下下的帆船也不知道躲到哪个沟沟汊汊里去了,倒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汽艇耀武扬威地向上江驰去,白色中间贴着块大膏药似的旗子在猎猎作响。
后来听说鬼子已靠王家套那边到过江北了,因为没有枪炮抵抗,甚至棒棍铁叉也没有,也就没有了枪声。日本鬼子在离圩里五六之外的老鼠湾街,还有三十里之外的汤沟古镇都设了据点,并设置了维持会,那些保长们大都摇身一变,换了个头衔依旧捧着茶壶,逍遥自在。这也难怪刘小拉瓜不敢作怪了,他的西北东北都有比他厉害得多的武装,他被更强大的武装压制了,想兴风也作不起浪。
彪子见日子像长江里的水,虽然波涛汹涌但还没掀起湍急的旋窝,就想起他的网。他不敢像往常一样甩开膀子随便走在大埂上走,而是沿着埂脚,专挑林子下面悄悄地去了一趟小李家。他觉得无论怎么慢小李都应该给网脚装好了。这是他吃饭的家伙,是他的田地,他的指望。况且马旺财说的有点靠谱,鬼子对乡下没什么大的兴趣,躲躲藏藏兴许能过去,就像小偷过的日子,没抓到就能喘口气。可是小李家的门是铁将军把守着,连窗户也钉着木板条。问隔壁人家,回答说,那天炮声一响,他家就和街心的几个掌柜一道跑到后山去了,不过走的时候和左右隔壁的邻居都留了话,等世道太平一点他就会回来,托他办的事情等一到家就会亲自送上门。
没办法,彪子只得空着手回去。他依旧选择走大埂脚下的小路。快入秋了,斜坡上青草依旧绿茵茵的,小路当中也有横着伸展过来的草尖,像要挡住行人的脚步。
彪子真的停下来了,他的肚子先是隐隐作疼,很快越来越厉害,闸门快要抵挡不住、快要倒塌的那种。他望了十几步远的前方小树林,夹着尾巴一样小步快走。在树林北面有片不大的茅草丛,足以遮挡住行人的视现,彪子钻了进去。
蹲下,一阵暴风骤雨过后,彪子得到了解脱,连同阵阵疼痛也抛到泥土里。他站起来才向前移了两步又停下来了。面前的小路西边过来了三个人,彪子认识两个,细瘦高高个子的林先生,那个身体敦实壮硕的是吳家村的吴亚民,还有一个挑着两条大半麻袋东西的人彪子不认识。让彪子没有出来的原因是小路东边也出现了两个陌生人,像约好了时辰一样。彪子觉得现在出去肯定很难为情,一定会影响到他们。没办法他又蹲下,不得不去闻着自己抛出来的臭味。
彪子躲在草丛中,眼却紧紧地盯住路上的人,他看到他们人还没走到一块儿,一个陌生人就伸出手和同样伸出的林先生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陌生人激动地说:“林局长辛苦你了,山里边真的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这批税款,不亚如下了场及时雨啊。”另一个人拉着吴亚民的手也说,吴队长辛苦了。吴亚民摇摇头说:“不辛苦,我只是去渡口接应林局长,他才辛苦,上次去江南蹲了六七天,山里山外地跑,鞋都跑烂了两双。”彪子听了他们的对话感到新鲜,乡下人见面打招呼都说,饭吃过了吗?这部队里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话客气有礼貌,还有学问。
林先生说:“辛苦倒是其次,几趟江南之行,真的有许多感慨,我感受到老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中仍能凑交税款,这种对我们支持的精神让我非常感动。有了这种精神支撑,我们一定会赶走日本鬼子。”陌生人说:“参军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们的队伍正在不断扩大,有了实力就有和日本人较劲的本钱。我来之前黄团长特地让我转告你们,现在你们是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活动,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还有林局长你虽然是新四军桐东税务局的干部,但还没递入党申请,他希望你早点加入组织。”林先生说:“我心里早就是党的一分子了,只是太忙没功夫。等秋后的税款收上来,我会亲自送到山里去,到时再递申请,谢谢黄团长关心。”他转向吴亚民说:“吴队长,考虑到安全问题,你安排一下,选择一户上街头的积极分子家里,先歇歇脚,吃了晚饭夜里你们动身。”吳亚民说:“林局长放心,我会安排好的,你回去吧!”林先生说:“是的,应该尽量少暴露在外面。我回去,辛苦你们了。”说完转过身子。
几个人迅速分开身,向东向西散去。
彪子觉得双腿有些麻木,脑子也乱糟糟的,想来想去不敢发出一点响声,烟瘾也憋着难受,嘴里叼着的烟袋空吸了几次,没味,也不敢点燃。直到一切都静下来,他才试探着伸了伸头,确认没了人的踪影才走了出来。踩到刚刚一帮人说话的地方,他迈开步子想撵上林先生,举目望去路上空荡荡的,只有阳光,蝉声。彪子估计林先生已经翻过大埂,走埂外的小路了。
没赶上林先生,彪子的心里没有感到失落。
9
春玉米掰完晒干了。天气一直炎热,高温不肯退去,这样的天气里,秋玉米长势特奇的好,结出来的棒子比春玉米的小不了多少,这个时候施点土肥料,再延续一段日子,收获应该是有把握的。几分地收个两担三担,也能应付几个月。庄稼人本来就靠一点点的收成来撑起一个个苦巴巴的日子。
这些都是西边四十岁还不到的春花娘经常对荷花的耳边吹的风,江边她们开的荒地紧挨着的一起,所以方便的时候,总喜欢叫上一道去。何况施肥不是浇水粪,得两个人搭档才方便,也更快。一个在前面退着用锹贴着庄稼根部附近开个口子,另一个在后面跟塞进晒干了鸡粪猪粪或是榨油后的碎饼,用脚踏实就行。
她们挑着肥料去地里时太阳已经偏西,高温也在渐渐消退的时候。秋玉米杆子没春上的高,两个女人进去还是看不到人影,只听到玉米叶子摩擦的“沙沙”声。直到施好了春花娘家里的几垄地,她们才走到地头透透风。春花娘说渴了,想去江边捧点水喝,问荷花去不?其实荷花早就口干舌燥的,只是年纪大的人没说出,自己不好意思说出口。两个人一前一后去了江边。
一艘日本鬼子的小汽艇本来是去王家套那边的,不知道机械发生了什么故障停在了不远处的渡口边。检查完了,一个鬼子到前面去拔锚准备开船时看到江边有两个女人,起了毒心,他收手站进船舱,不一会连续跟出来九个猫着腰的鬼子,他们跳上岸钻进芦苇丛,像几条伸出毒信子的蛇悄悄接近了猎物。
荷花她们根本不知道身陷危险的包围里,依旧说笑着上岸,爬上土坡,准备将荷花家的几垄地施完肥,然后就回去做晚饭。
她们刚进玉米地就被几个从芦苇丛里钻出来的鬼子围住,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吓得两个女人掉头往玉米地里钻,但已经晚了,晴空之下,两个人被按到在同样倒伏的玉米杆上,衣服被撕成条条片片,尊严被撕成血肉模糊,还有一颗心被撕成滴血的碎片。
九个恶魔对两个如僵尸般的女人轮番攻击,兽性发泄完还不肯放手,竟然掐住两人的脖子,直到断气。在一片嘻嘻哈哈的狂笑声中,两个人的尸体被扔进长江。
鬼子的所做所为天知道,大江知道,一个在地里锄草的女人也知道,与大自然无动于衷的区别是当时她就吓得趴在地上,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似乎再高一点就要蹦出来。鬼子一走她连锄头也没扛,抬起颤抖的双腿就往朝村里跑,下了大埂才敢放开喉咙大喊起来:“不好啦,不好啦,鬼子杀人啦!”有人出来问:“在哪里?”女人边跑,边用手指指背后:“江边。”
大白天的村庄里没多少人在家,但这晴天霹雳的消息很快将散落在村外的人聚集到村内。没听女人说完,彪子的眼就红了,不声不响回屋里拿起菜刀就往江边冲,像头发狂的牛,没人拦得住,有几个男人跟在后面跑,村子似乎一下子就慌乱起来。
在那块狼藉一片的玉米地边,彪子站了一会,他好像能听到躺在地上的荷花哀求的声音,还有咒骂,还有呼唤彪子快来的声音,那声音急切而又无力,渐渐在彪子耳根边消逝。在荷花眼里,彪子无所不能,他是大树是靠山,是一根定海神针。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面前的大江也没有了声息,如一幅静止的黑白画。彪子将菜刀奋力地掷进江心,几朵浪花溅起,旋即又归于平静,他再也忍不住,趴在沙滩上痛哭起来,如条失了伴的牯牛。
夜晚,一向沉浸在夜色中的村庄多了两盏灯,昏黄如忽闪的萤火。来看望彪子的邻居们都揣着同情,也带着说不出来的愤恨陆续回去。马旺财老婆走的时候也带走了彪子的两个儿子,并用眼神向他示意,让他也回去,顺便牵牵孩子,见马旺财没理会也就没有再坚持,抱一个牵一个走进黑夜里。
彪子是被人架着从江边回来的,回来就变成了哑巴,除了一个劲地吸烟,其他时间嘴巴就没张开,不喝也不吃。乡亲们知道这伤有多深,说得再多也是敷衍,来看看他只是表示一下心意,说多了也许适得其反。马旺财也只是在默默地陪着他,心里却想得很多。都说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他没想到荷花会摊上这么大的灾难,这个村里没了她咯咯的笑声,没有她穿来穿去的身影,村里也寂静呆板许多啊!在家里自己和老婆都一直说荷花夫妻是好人,一定会得到好报,没想到会落到今天这样的报应。
夜愈来愈深,马旺财准备回去,屁股离开板凳还没一拃高,就见到林先生从黑暗中走出来。心里不由得大喜,他在和彪子谈白的口气里判断出,彪子特别佩服、相信林先生,现在他出现了等于来了救星。
果然,彪子见到林先生就像久旱的禾苗淋了场雨,有了想起来打招呼的欲望。林先生抢先一步,手按到了彪子的肩上没让他起来,顺手拖过一张旧椅子坐下来。
“我都听说了,这些没有人性的畜牲,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我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要是病死饿死我都认了,这大白天的被人谋害我受不了,一分钟都受不了。”说完“呯”地一声跪在林先生面前:“帮帮我,村里只有你能帮我。”他哽咽着说不出来了,泪大颗大颗的从眼角滚落下来。
林先生见状忙起身要拉起彪子:“这个仇是鬼子欠下的血债,早晚会要他们偿还的。”
彪子不肯起身:“林先生,你让下茅缸摸蛆我都愿意,只要能帮我出这口气。”
林先生说:“你先起来,出气也不是现在就能的,拿鸡蛋去碰石头,再多也是没用地碰撞,只会自己再次的头破血流。小日本不光欠你一条命,欠中国人的太多太多,没有一个正直的中国人不记着。你先起来,自古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相信你会看到这一天的。”
彪子爬起来,胸中的闷气怎么压也仍有一缕缕从缝隙中冒出来。
10
荷花被害的第三天,彪子按照习俗为她举行了落地安葬,虽然只是葬了一些衣服,荷花在世时用的一些东西。但也是一个标记,那片荒凉的坟地无故多了两冠新坟。办完丧事,彪子想想该给荷花娘家把个信,不能说人没了,一个信也没有,没人知道荷花娘家在哪里,彪子只有自己去。临走前,彪子将家里的粮食拎到马旺财家,自己无所谓,孩子在那里,要吃要喝的。二十多里路彪子走了大半天,结婚后荷花也没回去两次,都是和彪子一起回的,小路有孩子的笑声,也有荷花的笑声,现在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彪子想想就越发难过。
黄昏时分,彪子才赶到荷花娘家,得到噩耗,娘家人抱着彪子嚎啕大哭,哀声一片。晚饭时彪子喝起了闷酒,左一杯右一右,直到醉倒在桌上。
住了一夜,也醉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彪子匆匆起来往回赶,头像压了块石磨昏昏沉沉,脚步踩在棉花般些飘。路过保成圩的河边,他钻进小树林的草丛中,仰天呼呼大睡。醒来蹲在河边捧几捧水喝了又洗了把脸,人精神爽多了,走到路上发现日头已经偏西。
走了过了两个多时辰,太阳快要下山时,彪子才走进村,他没进自家的门,甚至连看也没看一眼,一看就会伤心,就会想到荷花,平常这个时间荷花早就准备好晚饭,摆好碗筷等着他了。现在冷冷清清的,他想去马旺财家看看没了娘的孩子。还没拐过墙,就看到大发子慌慌张张从东边跑过来。到了身边大发子才发现是彪子,说话都有些结巴:“彪子,日本鬼子刚刚从村里出去,一起五个,有一个落单在后面。”彪子转过身子,双眼立刻喷出火,像大发子是日本鬼子似的:“在哪里?”大发子手往背后一指:“估计上大埂了,往渡口那边去的。”
彪子没说多话,拔腿往东跑,到自己家门前远远看见大埂上一个鬼子斜扛着枪,大摇大摆的样子。他弯下腰捡起半截砖头就朝大埂奔去。追到去渡口的大埂脚下,鬼子才发觉不对劲,扭过头看看后面有团黑影朝自己奔来,吓得没敢细看,朝渡口狂奔。彪子紧紧跟着他,怕他拉开距离会镇静下来端枪就麻烦了。快到芦苇丛时,彪子吼了一声:“再跑砸死你。”这鬼子来中国很久了能听懂一些中国话,他误将砸字听成炸字,以为是手榴弹,他想中国的老百姓都是胆小怕事的人,见到日本人躲也来不及,给他一个胆子也断然不会来追自己,原来自己今天是遇到了新四军。慌忙中回了一下头,恰好看见彪子手里举着什么东西,忙扭转头想跑快一点,这一慌脚就勾到一根倒伏的芦柴上,栽了个狗吃屎,枪被摔出老远。彪子不容他爬起来,猛地扑上去,挥着砖头就砸。鬼子吃了亏这才知道不是手榴弹,胆子就壮了,就想往枪那边滚。每一次翻身,鬼子的头总朝枪的方向扭去,彪子没给机会,骑在他身上乱揍一顿,张口大嘴咬在鬼子扭曲的喉咙上,鬼子一疼拼了命地揪住彪子的头发想将彪子的身子推开。彪子哪里想到头皮上的疼痛,他想到了死去的荷花,想到荷花的呼叫,一腔怒火燃起,嘴就越咬越深,直到那难闻的血腥气冲出,像一场急雨,浇得他的双眼也睁不开。这时才感觉头皮上的手没了力气,好像渐渐在松开。彪子的嘴仍旧没放松,还在死命地咬,直到上下牙碰到一起。
鬼子喉咙被咬了个大窟窿,也许直到临死他也没有想到,咬死自己的竟然是一个中国的老百姓。
彪子回村时,在大埂脚下碰到林先生。林先生递给彪子一封信,让他乘着夜色去后山寻找新四军。
小李不知道彪子的事情,他跑反回来匆匆将网送过来,见彪子家大门紧闭,转了一圈看见那截断了的树杈,没多考虑就将网挂了上去。阳光细风中,一条条崭新的锡块闪着寒光。“彪子回家,一眼就会看见的”,小李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