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高贵的物质,只有高贵的精神。都是一样的皮囊。有的人无论走多远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不知道自己在行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个路人,是否走失也感觉不到。我就是这样。这种行尸走肉般麻木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无意间被几个陌生的路人惊醒才改变。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产生兴趣,或许是震惊和好奇他们无我无畏的专注,他们似乎很明确自己在做什么并坚信不疑。我不得不停下迷茫的脚步,像刚苏醒的植物人急于知道深潭一样死寂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四个陌生路人恰如四面能照出影子的镜子,值得顿足凝视和思考。
路人甲——行为艺术家
至少是第二次或第三次遇到他了。第一次是一个初冬时节,他侧身躺在人行道边褪了色的透水砖面上,穿一件黑色夹克式旧皮衣。路两边都是落尽叶子的法国梧桐,枝条被剪尽,像枯立着的老式水泥电线杆子,没一点儿遮挡。穿过梧桐树的阳光大片大片铺盖在他身上,透水砖优于冷硬的水泥路面,太阳一晒,吸热和保温都好。他像一只趴着的在太阳下慵懒熟睡的黑狗,满足、安逸,整个身子都很放松,丝毫不觉冬季的寒冷。而我穿一身厚冬衣也没觉得多缓和。
第二次看见他,还是那个冬天,只是天更冷了。我去集市买了一袋新出炉的原味热火烧,顺着路边往家走。热火烧的麦香味从食品袋的空隙四溢着,弹软清香撩着欲望般的胃口,不就菜也想赶紧吃一个。正走着,猛抬头,对面一个瘦高的黑衣人贴着我身边一闪而过。很明显他是逆行,几乎要撞上我,或者说我也差点就撞着他。
我很快认出那件衣服,也认出那个人。他依旧穿着那件夹克式旧黑皮衣,夹着两臂,半凌乱着头发,胡茬杂草丛生的样子。他昂着头挺直身子专注、急促地走着,像正独自穿越无人之境的茂密丛林,无视周围的一切景物。对,就是那个大冬天睡在地上的家伙。我心里想着,突然觉得他可能又冷又饿吧,穿得又这么少。我本能地迅速转回身,一边抽出一个温热的火烧,紧赶着追上他的,一只手把火烧举到他胸前眼皮底下说,拿着吧,还热着呢!借着这个空挡儿,我近距离获得了他更多的信息。身高大约一米八以上,头发、胡子黑密而凌乱,眼神敏锐专一,并无智障人那种痴呆,一副目不斜视高冷的样子。我以为他会接过火烧就吃,或至少用手接住。可他却急忙伸出一只手贴在胸前,快速摇摆,一边急急地使着眼色说,不要!不要!不要!他依然昂着头身子屹然不动,只是眼神往下斜视着说话。那样子正如在参加一个严肃重要的会议,有人拉他小声说话,他害怕并极力阻止,像仓皇失魄地扑灭着身上一团点燃的小火苗。我愣住了,倒不是因他的拒绝,而是他决绝、果断的拒绝方式。我尴尬地收回举着火烧的手,做贼般迅速环顾四周,收起火烧,仓皇离开。心想,真是热脸儿蹭个凉屁股!还好,路两边卖冬菜和做小生意的小贩们并没在意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不饿,不需要吃东西,大概也不冷,虽然冬天过去了一大半,他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黑皮衣。我有点沮丧,外表平静地行走着,心里却福尔摩斯般思考、解释着这一幕。他没有本地口音,语言表达准确清晰,可排除他智障流浪汉的可能。从他低调甚至优雅的回绝方式看,称得上是个独立特行的行为艺术家吧。只能这样想了,这样才不会吓坏食欲,赶紧回家安心享用那还没凉透,拥着浅浅麦香的原味火烧。他真的不冷不饿?竟然那么怕人看见?脚步匆忙,貌似毫无目标的瞎逛,为什么那些自以为有目标、有责任心的人却活得很累,难得那种寂静的清闲。
我敢肯定还会在大街的某个地方遇见他。那时我不会再惊奇也不会陌生,会和他一样相安平静,视同路人般擦肩而过。有的人一直走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的人一直走,却从来不曾走出自己的内心。他需要独立特行,需要孤独,就像人们需要快乐一样。有些人也想这样,却没有勇气;有些人自认为陶醉于高冷的孤独中,却不知有一种东西叫,假孤独;有些人用沉默的外表来掩饰内心无边际的燥动,却时时刻刻被自己出卖着。
路人乙——无脚诗人
隔着很远一段路我就发现他奇怪的行走方式。我放慢骑着电动车的速度,快接近他时才看清,他没有脚,从脚踝一下什么也没有,看不清用什么减震的软东西包裹着杵在地上的骨头,最外层是两个常见的蓝色塑料袋。奇怪的是,他的拐杖不是常见的放于腋下省力的那种,是拐杖中间横出一小截把手,跟踩高跷绑在脚上的棍子一样。不同的是人家用脚走,他是用手拐支撑着行走的。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并不是轻装上阵,还带着一个大行李箱。行李箱一侧的四个小滑轮朝下站立着,拉杆抽缩起来看不见。他像表演一样用一只手猛地推一把行李箱,然后拄着拐杖紧跟几步,接近行李箱时,又胡乱推一把。行李箱只有被拉杆拉着统一受力时,四个小滑轮才会朝一个方向运动。他把一只拐杖靠在怀里,腾出一只手向前一推,四个小滑轮咕噜着并不听话做直线运动,歪歪扭扭地朝前跑,不是左前方就是右前方。他毫不介意地跟过去,又推一把,就这样循着行李箱歪曲的路径,不断重复着,行走着。
眼前的景象虚假的像在梦境中。我把电动车停在路边说:
“你这是要去哪?是不是前面这个酒店?我帮你把箱子拿过去吧?”我指着路边不到十米的一个酒店问。这么问,是因为见他上身穿着商务正装的衬衣,打着领带,还推着个行李箱。
他不失时机地又使劲儿推了一把行李箱,不再追赶,停下来说:
不!不去酒店!我去的地方大约还有一千里!”说话时,他并不看着我,而是平视着远方。
“一千里?就是五百公里?”我觉得他有点胡说八道了。他并没有回答我,但从口音上看,他是个南方人,三十多岁的样子。
“你就这么走?”我虽然质疑他的远行方式,小心地回避着他的残疾,解释说:
“送你一段路吧?过了前面的路口也好打车”我转身指着电动车说:“前面放行李箱,你可以坐后面。”
“不!感谢!”他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他好像什么也不在乎,就像自己的脚根本没问题,眼神和内心被他的梦想和目标牢固地控制着。他对我的问话既不反感也不感到奇怪,他不是那种基于标的人,对一切都不想做任何解释。
过了一会,他像是才听懂我的话,终于缓和地说:“我坐不住!”他又说了一遍:“感谢!”并开始移动着找他的箱子。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想他惜字如金的三个字“坐不住”,大概是因他没有脚,身体无法支撑控制不了平衡的缘故吧。我头不回,无聊无趣地走了。一路上我都觉得他是在演戏,而且是话剧。因为无论语言、语气、语调及那诗意般夸张的眼神,都极像专业话剧演员,通常人们用口语会说“谢谢”而不是“感谢”。
马路两边的路人像无视空气一样无视他的存在,鲜有人看他的演出。他却像从天而降的独角戏演员,专为我一人表演。我也像在演戏,在演一个逃兵,甘于自我平庸,连别人带血的伤口都不敢看,也没有继续演下去的胆量,尽管他根本不在乎。
有些人善于掩饰自己的伤口,不一定是怕别人再在撒一把盐,或许只是不想让自己和别人在意。有些人喜欢展示伤疤,也不一定是想得到同情。他关闭了一些无用的知觉,眼神里看不出丝毫的怨恨,正如此,也彻底摆脱了顾影自怜的忧伤。心无旁骛,执杖远行,永远沉迷于自己戏中,像个真正的勇士。他说话时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诗一般的快乐,这种快乐可能来自于他的梦想。我都有点羡慕,甚至嫉妒他了。他言行如外表一样简洁、清丽,内心像没有风、没有烈日的天空,只有几缕若有若无的云纱陪伴着。诗一样的语言,话剧一样的表达方式,路过的地方,留下谜一样的空白。
路人丙——拾柴寿翁
他本来就躬腰驼背得厉害。后背隆起一块近九十度的“驼峰”,在人行道边捡拾树叶就像弧度正好,不用再弯腰似的。虽然还没下雪,天气已经很冷了。马路两边法国梧桐刚刚落尽叶子,大片的树叶被寒风驱赶到人行道边冬青丛的根下,一堆一团,加上早晚霜露的洇湿,收集正是时候。
一天,我在小区路边等人,又见这个年迈的老人捡拾树叶。心里顿感有些舒服也不自然,就对一边帮他用耙子收拢树叶的女环卫工大姐说:
“有捡树叶作燃料的,也减轻你的工作量了。”
她瞥了一眼说:“我划搂好,他往口袋里装就行了。唉,九十多的老人了,捡树叶熬炕。”
“九十多了,捡树叶?”我吃惊地又问。
“你认识他?”
“可不,九十一,属猴。”她继续耙着树叶说。
“不认识,这两年冬天他都在这条街拾树叶,就熟悉了”。
老人跟聋了一样,丝毫不察觉周围的一切,只顾低头装叶子。一只满是皲裂角质层的手,又黑又脏,扯着破蛇皮袋子,另只手一把一把往里塞着带寒露失去脆性的枯叶。他的手没有一点血色像枯叶一样毫无生机。我吃惊地见他赤脚穿着双鞋底磨得很薄的黑布鞋,前面能见一点大脚趾,后面裸着全部脚跟,像穿拖鞋一样,把鞋子后帮踏平穿进去的。
“天这么冷,又穿成这个样子”我跟环卫大姐说,
“我家离这不远,有的是没怎么穿的鞋子衣物。现在单位也不组织捐东西了。”
“快拉倒吧!他不要别人的东西,倔着呢。”她又恨恨地说,
“去年给他俺老头的旧鞋和衣服,他不要,还拿着要往垃圾箱里扔。”她还有点生气地瘪瘪嘴,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
“啊?是不是岁数大了,脑子不太好了?他家里人呢,没管的?”我随口问道。
她静静地说:“他自己说的,老伴早死了,有三个儿都各过各的。他从小照看大的孙女管他,每天送两顿饭,孙女也五十多了。”她突然想起个秘密似得说,
“哎,告诉你吧,还真有一辈子不用别东西的人。俺有个亲戚,穷得跟什么一样,死活不要别人穿过的衣服,钱也不要。”她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微笑。
转身再看那个老寿翁时,发现他像是在与世隔绝似的另一个世界里。马路的喧嚣,我们的谈话,冬天的寒风,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他的眼光只随着树叶来回运转。有时,祝福人长寿,真是件残忍的事。他忘记了这个世界,世界也丢失了他,却不得不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佝偻着身子苟延残喘,延续自己尚未枯竭的生命。
对年老或落魄的人来说,外表可怕的安静,更多来自于内心的麻木。对自以为是的聪明人来说,也可能是绝望和冷漠。这一切都与常人认为的执着和偏执无关,也不是他冷漠,而是除他之外的我们和这个世界,太残酷无情。
路人丁——路边冻死骨
多年前,一个极冷冬天的周末,一场大雪刚刚下过,丝毫没有融化的意思。路上的积雪带着各种印痕,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上午九点多,独自步行出去买水果。路上行人不多,都穿着笨重严实的冬衣。寒冬路边的没什么植被遮挡,很远就瞅见路边右手旁的人行道里侧的雪地里,蜷卧着一个人。一个流浪汉或乱跑的智障人吧,路过时心里这么想。但是,天又这么冷。
匆匆买了点水果从马路另一侧往回走,忍不住又看了一下对面那个趴在雪地里的人,还是原来姿势蜷卧着。忽然心里有点慌乱不安地穿过马路,走过人行道,一只脚踩到雪地里,隔着两三米慌乱地瞅了一眼就急急地退回路边。虽然只一眼,各种令人悲伤的信息已历历在目了。
那人穿着褪色的旧学生校服,一看就是从垃圾箱捡的。蓬乱而纠结的黑发一团一团,脸色乌青黑暗,紧贴在雪地上。他身边不时有人路过,大都目不斜视匆匆走自己的路,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个六、七岁的孩子说笑着路过,母亲瞥了一眼,毫不介意地领孩子过去了。我却不能释怀,这太可怕太可怜了,得赶紧想个办法。我假装小步慢走,心里急切地掂量着,趴了一夜?冻僵了吧?打110还是120合适呢?总得有个管的,应该打110。这样决定后,一只手脱去手套有点哆哆嗦嗦地从口袋弹出手机。从没打过110和120,要不要拨区号呢,0532,我还能思维清晰地想起区号,打不通再说。
拨完号码时,虽然有些六神无主,电话却通了。
“有什么事,请说”。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懒懒地说。
“有个人快冻死了,你们赶紧来看看吧”。真没想到,我竟这样愚蠢第回答的。
“在哪?具体位置在哪?”
对,应该先准确定位才是。环顾四周我才发现,自己只知道上海路,南面那条路不知叫啥。慌乱中只得用四周住宅小区的名称基本说明了那个人的位置,电话里也表示明白。真是如释重负,我有点高兴地等着那个女声说,好的,我们马上就到!
但是,手机里却传来一个奇怪和令人困惑不解的声音,
“你看一下有伤口?有血吗?”女声不紧不慢地地问。
这回答简直让人措手不及,检查伤口?我有点绝望甚至气愤地说。
“你们再不来,他就冻死了,说不定他已经冻死了”。我一边生气地说着,一边回想起一个细节,那个人的脸与雪地接触的地方,没有雪融化的痕迹,就是说他可能已经没有体温了。我气愤地挂断手机,疾步往家走,心里又担心自己刚才粗野的语气会不会被追究,他们会不会再打过过来呢?电话肯定会被录音的,这也好,那个人应该有救了,虽然不知要等多久。
一直回到家110也没打过电话。放下水果,顿感疲惫不堪,整个人散架似的坐在沙发上。真希望他们赶来时他还是个活着的路人,只是走累了、困了、冻僵了,倒在地上歇息。想起第一次打110竟这般狼狈,有点愤愤不平。看来用自己以为正确思维框架期待别人认可,就如在林子里找两片相同的叶子一样可笑。
我很快就学会了忘记,又回到庸庸碌碌的生活中。那个躺过“僵尸”的临街地段也正在被开发成一个高档住宅小区,房价贵得惊人,那些年青、精干、不可一世又充满活力的售楼员像士兵一样把守着周围每个路口,宣传单页过筛子似得不放过每个路人。不久,人们会这里愉快地生活,夏天坐在那里已绿化好的地方乘凉,没有人知道那里曾蜷卧过一个冻僵的路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死活,我也不想知道。
四个奇怪又神秘的路人,正是我们奇怪而神秘的人生。你可以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街头艺术家那样独立特行,在流浪中笃守和挥洒那种自由犀利的眼神;你也可以像无脚诗人那样目光如炬,义无反顾地拥抱远方,无视世俗的痛苦和虚荣;或许有一天,你会像拾柴老翁那样举目无助,只能自己点燃的火焰延续生命;最终我们都会像路边那个冻僵的路人被世界摒弃,只是比他更体面一点。但那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他们就像从路边拾起的一面镜子,虽有些残破、凸凹不平,也能像《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照出每个人的影子。
有人的坚毅和自信仿佛与生俱来,从未被世俗玷染;对另一些人来说,高冷的外表只是一副用来隔世的面具。没有人能选择终点和起点,一切远方、梦想、不同等级和档次的衣食住行的存在,终将因生老病死而终结。每个人都独行在自己的路上,直到尘埃落定。
苏轼有词为证: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