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人在死前那短暂又漫长的十秒钟，往事桩桩件件会如碎片一般在脑海里聚拢。柯琪甚至在高速坠落的某一瞬想到，她短暂的一生，好像怎么都拼不成“圆满”二字。

1.

柯琪出生在一个典型的中国式传统家庭。

母亲是一位严厉的中学老师，父亲是上市公司的经理。留存着上世纪重男轻女思想的爷爷奶奶，在相差10岁的弟弟柯宇出生后便表现得更为明显。

并不难想象，在学校里柯琪总是被同学羡慕的对象。因为她长得像橱窗里漂亮精致的洋娃娃，因为无论大小考年级的第一名总是她，因为她有个在重点中学当教师的妈妈，还有因为她早已迈入富裕阶层的家庭。

她本该不愁吃穿无忧无虑，本该脸上总带笑，明媚似春光。

但又不完全是这样。

据柯琪的同学李子瑶后来回忆说，明明那会大家年纪都不大，但观察柯琪久了，就会发现她很多时候总会不自觉地蹙眉发呆。

眉间凝起的沟壑，像把陈年的老锁。

“柯琪！”

但若是你叫她，下一刻撞进眼帘的又会是一张坚冰初化的秀丽美人面。

“周末你要出去玩吗？市中心那有家新开的猫咖店，我好想去撸猫啊。你要不要一起去？”

背着书包正要下楼的时候，李子瑶挽着柯琪的手臂，满心满眼都是对猫咪的向往。

柯琪慢慢垂下了头，由方才李子瑶的玩笑话带来的笑意淡去了几分：“我不去了，周末事有点多。”

在李子瑶逐渐挫败的神情里，柯琪下楼的步伐不禁又快了几分。

不远处停放教职工车辆的车棚里，她已经隐约看到了一抹身着黑色长裙的纤瘦身影。

“啊好吧，琪琪。那我这星期要是去了，拍小猫的图片给你看。哼哼，羡慕死你。”落在后边想着怎么周末溜出去撸猫的李子瑶小跑着追上了柯琪的脚步，在她即将踏出脚步走向车棚的前一刻拉住了她。

柯琪看到了，李子瑶闪着碎光的眼睛。

一种直白而狡黠的灵动和可爱。

她愣怔了一刻，反应过来时李子瑶已经走远了。那句“那我回家了。周末愉快。”还停驻在她的耳边。

周末愉快。周末愉快。

柯琪默念了很多遍李子瑶随口而出的祝福，停在母亲庄雅的面前时，那句“上星期宋老师留给你的那套奥数题做完了吗？”，彻底把她从美好的幻境里拽了出来。

“还没，妈妈。有一两道很难，我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打开车门坐在后边时，柯琪仍在不自觉地攥紧背包的肩带。

“还没？”庄雅从前视镜看了后边正襟危坐的柯琪一眼，“既然还没做完就早点出来，少和同学聊些没用的天浪费时间。”

紧闭的车窗透不进一丝风，车内唯有空调的冷意弥漫。柯琪被吹得有些头晕，窗外的景色于她而言像走马观花一样，留下的只有大片混乱的色彩。

“回家了记得早点写完作业，去把剩下的题做了。宋老师说明天会有一套新的押题一定要做，下午还要去英语的提高班呢。”

“琪琪，这次竞赛能进省赛真的不容易，你得好好准备…你已经高二了，别再浪费那么多时间了好吗。妈妈知道你周末也没什么休息时间很累，但你得比别人走的更快才不会被人瞧不起。”

“妈妈是为了你好，你那么懂事，应该知道的对吗。”

柯琪你知道的，对吗。

她“嗯”了一声，整个人好像陷入了靠座里。

窗外狂乱的色彩缓缓流淌交融，聚成大片混沌的墨色镶嵌在阴沉的天。

喉间像哽住了什么似的失声，那句“妈妈，我能养一只猫吗”的询问被扼杀在摇篮里。

孩提伊始，别人在院子里奔跑嬉闹时，她在背唐诗三百首，在做最基础的数学思维题。到上了小学，别的小孩可以参加各种舞蹈声乐的兴趣班时，她只能懂事地听从庄雅的话去补习数学和英语。

她曾提出过抗议，对庄雅说：“妈妈，我不想去奥数班，我想学跳舞。”

庄雅摩挲着她的后脑勺，眼神是严厉得不允许有一丝异议：“琪琪，这对你以后没用。”

她亲爱的母亲，亲手剪去了她的羽翼，逼迫她舍弃了小孩的天真快乐。

周末愉快。

2.

省赛结束，柯琪拿了一等奖，又正好逢上了她的生日。

也是得知结果这天，她终于对庄雅说出了那句“妈妈，我能养一只猫咪吗”。

那时庄雅正在做菜，隔着油烟气回头看她，整张脸的五官模糊在烟雾里:“养猫干嘛，到处跑把家里弄脏了很麻烦。而且你马上就高三了哪有时间照看它。”

奶奶在小院里陪柯宇玩闹的声音隔着高墙传来显得不真切，在看经济杂志的柯腾飞插了一嘴进来：“哎，琪琪省赛成绩那么好，是该奖励。不就是只猫嘛，买来给她养着玩也没什么啊。”

庄雅不满地瞥了柯腾飞一眼，倒也不再说什么。

下午柯腾飞带柯琪去宠物店看猫，柯宇缠着要去。

看了一圈后，柯琪看中了那只窝在角落、通体雪白的小猫。柯宇好奇的四处张望，满店跑。

猫咪的警惕心很强，一双碧蓝色的眼睛盯着她的同时慢慢后退。

细声细气哄了好一会，尝试性地慢慢摸了摸小猫的头好几次到它不再躲开后，柯琪才抱起了这只小猫。

猫咪在她怀里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眯着一双眼睛，很舒适的样子。柯宇突然探头过来看了眼，撇了撇嘴说：“它好小只，我觉得我大力一点都可以掐死它。”

那一刻柯琪的保护心起，对这个被长辈溺爱、养成顽劣性格的弟弟斥责：“柯宇，不可以这样！”

“略略略，不就是一只猫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是长大了能养狗，爸爸和奶奶一定给我买最酷的那只。”柯宇对她做鬼脸后跑开了。

柯琪抚着猫咪柔顺的绒毛，它碧蓝色的眼睛直直看着她，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这只猫咪真像。

猫咪是7月7日进入柯琪家里的，柯琪给它取名叫七七。

她给小猫在自己房间布置了一处地方，教导它要听话，不要到处乱跑。即便七七听不懂，总用那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她。

暑假时庄雅看着她为了这只猫忙前忙后，好几次都蹙着眉，欲言又止里全是不满。但又由于她的确能按时完成每日的学业任务，她也不好说什么。

可是七七还是闯祸了。

那天柯宇跌坐在院子里爆发出的哭喊声吓得一家人失了神，柯琪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上。

看到柯宇小腿上一排的牙印和流血的伤口，柯琪就知道完了。

她颤颤巍巍地抱起那只躲到桌子底下的七七，看着一家人紧张地安抚正在哭闹的柯宇，祈祷着把自己和怀里这个小家伙变成透明人。

但不行，风雨不会因为她的祈祷而消失。

“柯琪，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养这只猫！你看看一天天的，把家里弄成什么样！”庄雅扶起柯宇，积压的不满像找到了发泄口一般喷薄而出。

“这畜生，还敢咬人！看我不打死它！”作势去拿扫帚的奶奶，怒气混杂在不满里像潮水一样朝她涌去，让柯琪几乎站不住脚。怀里的七七好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有些不安地想跑。

可是，她刚刚看到，是柯宇想先使劲强制抓住七七的。

“对不起…我以后会教好七七的，奶奶，它真的不是故意的…它会听话的…”

混着风声打落的扫帚吓得七七飞窜而去，只剩下柯琪呆立地站在原地哭着请求不要把七七送走。

她浮沉在滔天的海浪里，沉重地抬着眼皮只看四处逃窜的雪色，突然觉得，她自己才是那只猫。

3.

正式步入高三后，学校要求高三学生都要留宿，只有周六日结束课程后才能回家。

即便学校要求上交手机并且坦言会向家长核对数量型号，但学生又方法总比困难多。

被李子瑶说服留下手机不上交那个星期，她每晚都有些不安，连用来安眠的轻音乐都不能缓解她的焦虑。

李子瑶的床铺上偶尔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想起别的女生说起白天里校领导严查别的班手机的情境，走廊外宿舍阿姨巡察的脚步几不可闻，她还是在某个阿姨离去的时刻发微信叮嘱李子瑶小心一点。

但柯琪没想到李子瑶在周六上午的自习课上被巡察的年级主任抓住了。直到放学仍没有回来。她不安地回到家，早坐在沙发上的庄雅叫住了她：“柯琪，这星期你是不是没交手机。”

后来柯琪每回想起屋内的沉寂和庄雅不容置疑的语气，都宁愿那个周末留宿在校好了。

家长群里赫然拍出了李子瑶微信的聊天列表，年级部正在排查这一星期与她聊天的人里是否还有其他同学。

“对不起妈妈，是我错了。”柯琪被这种山雨欲来前的死寂闷得有些透不过气。

“你为什么要学李子瑶堕落！她不想考大学了难道你也不想考了吗！你看看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除了教会你玩乐外还会什么啊？….”

柯琪的手越攥越紧，指甲刺破手心的疼痛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朝庄雅吼道：“妈，朋友可以让我像死水一样的生活快乐一点！你懂吗？”

更大的疼痛在下一秒随着她这番话烧烂了她，柯琪在那一瞬间，右脸火辣辣地疼起来，烧干了她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

我只是压力很大，只是想听个歌能够让每晚早点睡着，我甚至还会用手机查我不会做的数学题的解法….可是有必要说出口吗？或者说出口，你会信吗，妈妈。

很快，眼泪汹涌而出的模糊里，她看着眼前张牙舞爪怒气更盛的庄雅，只觉得盛大的悲哀。

“你想要多快乐？我们拼死命工作供你读书，你还要怎样。你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偏偏选在这时候叛逆？…你知不知道我们只是为你好…你可不可以懂事一点？”

上帝，如果可以选择，捂住我的耳朵吧。

我的灵魂和快乐被爱束缚了，我的肉体被亲情绑架了。

泪眼模糊里，柯琪想起了在她高三开学后第一个星期回家发现，七七不见了。

餐桌上她问七七呢，柯腾飞随意地回了她一句“送人了。”

“为什么？我说过我会教好它的，为什么啊？”她放下了碗筷，克制着哭腔问。

“哎呀，好好地砸什么碗呐。不就是一只畜生嘛，还想为了它不吃饭啊？”奶奶在一旁责怪她的大惊小怪。

“它不是畜生！你们把它送谁了？我要去找回来！”柯琪没有理会奶奶的不高兴，怒气上头推开凳子站起来后就要跑出门。

柯腾飞也动了怒，一拍餐桌就站了起来呵斥住她：“柯琪，就为了一只猫，你还要和一家人闹？懂事一点，看看自己几岁了！”

她忘了顶撞长辈的代价，所以在那天据理力争无果时，柯腾飞直接拿起了平时吓唬柯宇的木棍结实地打在了她小腿上。

爬上了两条红痕的小腿，终于让她再次学会了沉默。

不久前她舍弃了小猫七七，现在她也要学着舍弃她的朋友了。

4.

高三后期，班里那个常来和柯琪讨论数学题的男生有一次问她：“柯琪，你想考去哪里？”

她愣愣地想了好一会，想要说“清北”的时候，又沉默地摇了摇头。

那是庄雅想她考的，不是她想的。

“啊，你竟然不知道？不过以你的成绩，去哪都没问题。嘿嘿，我就想考去南方，别人都想来北方看雪，我反倒想去江南水乡，想去感受南方的烈阳。”这个男生笑起来很好看，柯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才是别人说的，青春里的少年朝气。

“听你说的那么美好，我都有点心动了。”

“哎！我就想听你这话。那说好了，到时填志愿的时候我找你！”少年的眼眸很亮，大抵就像南方的烈阳。

谁都无法拒绝光的。

高考完报志愿前，庄雅看到柯琪的分数时就知道清北都稳了，一家人在那热火朝天地讨论要报什么专业，连一向不看重她的奶奶都眉开眼笑了好一阵。

“琪琪，你觉得这个专业怎么样。就业前景好着呢。”柯腾飞突然叫了她一声，指着某个工科热门专业问她意见。

“爸，妈…我觉得这座学校和热门专业也挺好，你们看看吗？”柯琪指着报考指南里南方某所985院校，出口时有些底气不足。

“放着清华北大不去，去南方干嘛。在这边还离家近，你弟弟想你了你也能经常回来。”奶奶显得有些不高兴，皱着的一张脸沟壑遍布。

柯琪观察着柯腾飞和庄雅的神情，但因为有些心不在焉，她只觉得庄雅的神态虽不对劲，大概也只是因为她放着清华北大不上想跑去南方的想法而觉得荒谬。

最后一天柯琪独自填报完志愿后说第一志愿填了北大。奶奶喜笑颜开眯着眼还在那说清华好，北大也好。能去就好。

但只有她心如擂鼓，知道电子档案里静静躺着的第一志愿，是和那个男生约定的南方的一所985院校。

可以查询到录取通知书前的那段平静时光，估计是柯琪这18年，最幸福的时刻了。

直到在网上查询到录取信息的那天，柯琪呆坐在电脑前很久。

庄雅在她固执地不肯出去吃饭后，拧开了她房间的门。

“妈，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很不喜欢这个专业，北大不适合我，你为什么要篡改我的志愿不告诉我？”柯琪捂着脸痛哭出声，似乎是并不想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柯琪，我多少次叮嘱过你，不要早恋！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不是我最后去改了你的志愿，你这样任性是会害了你一生的！”

她连站起来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啜泣过后的肩膀微耸，再次开口时带着浓重的哭腔：“妈，你们有尊重过我的选择吗？你们把全部期望硬塞到我身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你小时候因为是女孩被人看不起，嫁人后没生出柯宇时被奶奶看不起，所以就硬要把你的痛苦强加在我身上吗？你高中时因为高考失利，没能考上理想的院校，所以就把你没能实现的梦想强加在我身上吗？

你们真的想过，这些都适合我吗？还是只是，仅仅符合了你们望女成凤的期盼。

或者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亲爱的、优秀的女儿，为了你们这些期望，又舍弃了多少？

5．

后续关于柯琪的故事，真的平淡到出乎我的意料。

李子瑶这样坦言道。

她如庄雅所愿，去了北大念书。但在这卧虎藏龙之地，她不再是从小到大都优秀到令人瞩目的柯琪了。

平淡的读完四年书，然后出来工作。

不久后柯琪接受了庄雅和柯腾飞安排的相亲对象，两人很快订了婚。

在结婚当天，柯琪失踪了。

只有李子瑶出现在婚礼上，说柯琪已经死了。

人活一世，她曾为他人放弃过许多许多。在最后的十秒，在高空的急速下坠里，她终于闻到了风里，一种自由与解脱的味道。

听完柯琪的这个故事后，我有点疑惑，问李子瑶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细节。

坐在灯光昏暗的小清吧里，李子瑶侧过脸对着我笑时，我突然发现，她笑得像十七岁时的柯琪。柳眉深锁，郁郁寡欢。

“你怎么不猜猜，也许是柯琪用放弃的代价，换到了现在的李子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