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故乡已经多年,故乡院子里的那颗石榴树也早已被连根拔起,树枝在风和日的双重作用下,变干变燥,最后变成了烧火的材料。烟一股脑的逃出烟囱,直奔九天,在风的推拉拽扯下,早已不知去向;甚至连烧剩的灰,也下了地,作了肥料,养育了几季庄稼,完成了几次周尔复始的循环。
但我对那颗石榴树的记忆,非但没有因为时光的远去变淡变浅,反而随着岁数的增长,阅历的拓宽而变的越发清晰和珍贵了。
石榴树一下子把我推到了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家里并没有石榴树,但村子里的几颗石榴树给我印象深刻。每每中秋之时,月圆之夜,微微泛黄泛红的石榴,或大或小,或圆或扁,或高或低,都在微风的吹拂下,尽显风韵,在宁静祥和中尽享和平团聚之乐。
这是多么美的画面啊!多么让人沉醉的场景啊!天伦之乐也不过如此吧!
那时的我就暗暗发誓,自己家也必须拥有一颗这样的石榴树。但我怎么才能实现这个小小而又大大的梦想呢?靠父母买一颗种上的几率几乎为零。在那个拮据的年代,能找到的钱,全都变成了大人小孩口中的食物,那还会有多余的钱去买石榴树呢?那岂不是与痴人说梦无疑。不行,我得想想,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弄到一颗石榴树呢?那时的我甚至天真的认为,如果家里面没有一颗石榴树的陪伴,那自己的少年时光就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可见,当时的我,对石榴树该有多么的痴迷啊!
说来也巧,那个时候学校举行竞赛。一等奖十元,二等奖八元,三等奖五元。我因为在班上平常就名列前茅,当然,也就拿到了参加竞赛的入场券。考完后,自己感觉还可以,但对于能不能拿到奖,心里还是没底的。刚开始的时候还天天惦记放榜,后来也慢慢的被岁月磨的见忘了。
放榜那天,几张红纸上挤满了小脑袋。这个瞅,那个看,外面的人往里挤,里面的人往外钻。我本也想往里挤,却被同村的一个小伙伴给拦住了。“你干嘛去啊?”“我钻进去看看,”“看什么看哩,我都帮你看过了,三等奖。”天哪,我一下子蒙了。那岂不是要有五块钱到账了。五块钱,好大的数字啊!我该怎么支配这笔钱呢?我想到了石榴树。
那时,恰逢春暖花开,草长鹰飞的季节。大黄牛在地里偶尔出没拉犁,小孩子的风筝装扮着湛蓝的天空,池塘边的柳树在微风的吹拂下,尽显风骚。这是一片多么充满希望的土地啊!在这片希望的土地上养育了多少生灵啊!土地啊,土地,你总是那么的无私,你宽广的胸怀可以与日月同辉,与万古齐名。
与此同时,小镇上的情况略有不同。在不是很宽的街道上,两旁摆满了花花草草树树果果。紫罗兰、睡牡丹,杜鹃花、白玉兰、还有娇艳艳的小株腊梅,紧接着后面卖的是杨、柳、椿、槐,枣、杏、桃、李、柿子、梨、石榴、草莓一应聚全。这些树,分别在自己应有的摊位上摆放的井然有序,仿佛一个个严阵以待的士兵,等待着客户将军的检阅。卖树的也是生机勃勃,满脸陪笑,期待着一天的好生意。
“老板,你这石榴树咋卖的?”我径直走到一个摊位,故意的提高嗓门喊道。省怕声音低了,老板发现不了挤在人群中的矮小的我。老板睁开有些略显疲惫的双眼,狠狠的瞅了我一下,然后,漫不经心的说道,“哪一啊?小朋友。”“就那颗最大的吧!”
“哎呀,小朋友,岁数不大,胃口倒不小。那颗树可贵着哩!”他看着我,一脸的鄙夷,似乎这颗树是达官贵人的专利。平头百姓只有看的权利,没有买的权利。社会虽说人人平等,但财富和社会地位不可能完全平等。高高在上的人依旧颐指气使,苦难的人依旧在底层的深渊里无助的攀爬。这是时代的缩影,却是社会的悲哀。
我也对他爱哩不哩,这种见风使舵的家伙同样遭人讨厌。“有多贵呢?再贵也得有个价吧,有价就不为讹人。”“那你就站好,别被我吓着。”他颇为自得的说道。“说吧,说吧,赶紧说吧。做生意这么嘴贫,这哪是做生意的啊,这分明就是一说相声的。是不是那句“不会说相声的小贩不是好小贩。””见我这么一说,他噗嗤一下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变的有些缓和了。“你说话也挺逗啊,长大了适合做小贩,要不,你给我磕三个头,拜我为师,我就免费送你一颗石榴树。”好为人师的人真是多啊!“你可算了吧,就你这还当我师傅呢。别的本事没有,吹牛的本事天下第一,我要是跟了你,还不是嘴比你还贫了。到时候,我就出个摊和你挨着,不管你卖什么,同样的东西,我都比你便宜一块。非把你弄关门不可。”“你这小孩,人小鬼大,一看也是个搗蛋货。”“行了,行了,别说了,还是谈谈那颗树的价格吧,说别的都没用。”“十,十……十块钱一棵”他故意把嗓子拉得细长,仿佛刚下过蛋的咯咯叫的母鸡,自信自豪自满之情溢于言表。可能这就是底层的阿Q对更底层的阿Q的胜利吧!“多少是十块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那个时代,十块钱可是一个中学生一周的生活费。“确实是挺贵的,”我感叹道。
“这哪里是一棵树啊,这分明是一个饥肠辘辘的中学生一周对伙食的渴望啊!”
心里虽这么想,但我嘴上并没这么说,还故意的摆出一副煮服的鸭子的模样,“是有点贵,有点贵。那边上的那一棵呢?”“那棵也不便宜,如果你要是听劝的话,我建议你买那一棵。那一棵是我前年培育的新品种,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我以优惠价卖给你。”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但见那颗树虽说枝叉很少,但也不矮。对于不懂树的我来说,也许越高的树会结果越快,结果越多吧。
“那多少钱呢?”我颇为疑惑的问道。“五块”他的声音是那么坚定而自信。“再便宜点吧,我还要留一块钱请小伙伴吃冰棍呢。”
“你有多少钱?”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我纂的已满是汗渍的五元大钞。
“刚刚好,不多不少,”他的嘴巴比脑子反应都快。
“不过,我只能给你四块,因为我还要留一块钱给小伙伴买冰棍吃。”我就顺势把获奖的缘由及过程一五一十的说于他听了。
他只是不住的点头,嘴里不停的嘟囔着额……额。
他还只讲百分之五十的信用。我把钱递给他,他随即找了一个五毛的票子给我,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接。
“不是说好的一块吗?”我反问道。
“你说你这个人,五块钱的树,你讲掉一块,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利润呢?难道我家的孩子不用养?我们都傻傻的做雷锋。”
要养孩子?那对那时的我来说,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话题啊!
算了,算了。我也不再争执,接了钱扛着树就走。在那一瞬间,商人的形象在小贩的演艺下瘫塌。
一到家,恰巧家里没人。我便迅速的找了一把铁锹,在房屋东头窗户旁南侧大约一米五至两米的位置,开挖起来。坑很好挖,尽管里面有一点点碎砖头,但在耐心和激情的支撑下,再大的困难,都不是事。更何况一树坑乎?挖好坑,我便把树苗拿过来,解了系绳,扶正,培土,浇水,再培土,脚踩实。就这样,一棵同时汇聚理想和希望的树便种下了。
树快种好时,恰巧母亲回来了。她看到我的行为,一脸的茫然,“你弄啥哩?”“我种树哩啊,”“你搁哪弄哩树苗啊?”“我买的啊”“你从哪弄哩钱呢?”“我捡哩。”母亲半信半疑,不再言语。“那树咋不往北边种种呢,这树要是一张大,那下面都没法种菜了。”“再往北边种,到时候,树一长大,就扛房子了。”母亲也不再言语,径直去做饭去了。
树种下后,我便时时的惦记着它。一天天的过去了,树还是没有发芽。我有点着急了,甚至时不时的把树枝的皮皮抠开看看,一看是青的,也便放心了。待别的石榴树都吐出来嫩芽后,我的那棵树也终于在滞后半个月后,一点点的吐出来新绿。过上了正常树的生活。但一棵不正常的树,终归会在别的方面给你留下遗憾的。这棵树也不例外。它一连三年都没有开花,以后会不会开花我也不知道,等的我的爸爸妈妈都有些失去耐心了。好在,看在我的面子上,树没有被连根拔起。天喜地喜。不过,我也真心的希望,树也能给我争点气,不至于在“拔与不拔”这个问题上,让我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几年的时光,一闪而过。我自己也在岁月的流逝里,不断的变换着角色。初中,高中,直至大学;我也从镇上,到县城,再到遥远的边塞小城。父母,也在这几年开始变老,白发越来越多,黑发越来越少。岁月啊,岁月啊岁月,你杀人的时候,从来都是这么的悄无声息,在世纪轮回中,在日月变换里,不断的收割着大自然的所有生物的年龄。就这样,历史得以延续,文明得以继承。
我的那棵树,也变的欲发旺盛。树荫也从最初的碗口大小,变成了一个大伞状了。但唯一遗憾的是,它还是未曾开花,更没有挂果。
人有不孕不育,树可能也有吧!有时候,我自己无耐的这样调侃这棵树。真希望它能争气一点,哪怕是挂一个果,开一朵花也好啊!
后来,有一次辗转到了江南,第一次见到了只开花不结果的石榴树。我的那棵树,应该也属于这个品种吧。只是,它更为特殊些。它应该属于树中的“五保户”吧!
最后,我终于下定决心铲除这棵树并告诉了母亲这棵树不开花不结果的缘由。最终,母亲在我的劝说下,也是很悲伤的把这棵树给拔了。一棵树的覆灭,代表了一个儿时的少年希望的破灭。旧希望的破灭,又何尝不是新希望的开始呢。人不能够总是活在过去,毕竟未来才是更加的充满期待。
故乡的石榴树啊,就让你永远的封存在我生命的记忆之库中吧!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或希冀或悲伤的日子。一切都过去了。我会在未来的路上,更加砥砺前行,创造更辉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