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她的床上。
十九岁的骨头和肉都被床板踏踏实实地托着,心中安稳。她眼睛圆溜溜地,盯着新簇簇的纱帐顶,还有那个红艳艳的“囍”字,她光洁饱满的脸庞也映得亮红。
她家中有九个兄弟姐妹,她是老九,从小都是跟姐姐们挤在一张又窄又破的小床上睡,少女的混乱而迷醉的梦都没有一个独自安放的地方。
而今天,她出嫁了。从此以后,这是她的床。
这是一木架子床,并不十分精致,但是很结实。暗色近黑,新涂的料发亮,庄重而神圣;巧妙的榫卯结构,四根笔直方柱,撑起几块平整的顶板,稳稳一个顶架;弧形的挂檐美,上有红绿色的浮雕,刻着“五子登科”四字;床脚高,床板厚,铺着编织细密的竹席,床上三面有围子,围子里又有矮围栏;竹竿挑起一架纱帐,两边有金色弯钩,缠绕红线和缨子。
床头有软枕,覆盖绣花枕巾,床尾叠着被褥,上面放着称、镜子、花生莲子和红枣等,一盏油灯摇曳燃烧。
床大而宽,瘦小的她只占了一小块地方,她的高大的丈夫占着另外的一大半。
拥有这一张床,她心满意足。
这完完全全是属于她的床啊。
在这张床上,她从一个19岁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小妇人。
从此,每天天没亮,掀开被子,悄悄地起床,操持家务;夜晚躺下劳累的身子,盘算着家计,合眼而眠;有时,受了公婆的气,和丈夫吵架了,她就坐在床上,靠着柱子——那上面的涂料很快不再发亮——默默淌泪。
床上的栏杆里慢慢地塞进来头绳、发夹、木梳、针线、剪刀、葵扇……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日子。
她的6个儿女就在这床上相继出生,哼唱着“眼公仔要关门咯”,抚摸着哄她的孩子睡,三更半夜定时地喂奶,轻声骂着尿床的小儿换尿布。床围子上搭着孩子们的小被子、小毛巾、小衣服,塞着各种哄孩子的小玩意儿。
炎热的夏天,大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她的雪白的孩子们,她躺在中间,像一只母鸡守护着小鸡仔一般,轻轻摇着葵扇,寂静无声地沉沉睡着,只是偶尔某个孩子咂吧嘴一下;然后,村边巷子口悠长地传来一喊:“雪条红豆批咯——”,孩子哀求起来,她翻开床竹席下——那席子已经磨出了毛边——抽出二毛五毛给大孩子,拿了一个大搪瓷盅去买,小的也要跟了去,搓着还没睡醒的眼睛摇摇晃晃地,摔了跟头也不哭,爬起来去追,可大孩子已经买回来了,又几只脏兮兮的小手去抢着拿,舔得甜水滴在床上,又把腻腻的手擦在蚊帐上。
……
那帐子渐渐旧了,破了,打上了补丁,堆了尘,又暗又黄;孩子们也长大了,她也变成了一个中年妇人,依旧瘦小,容颜憔悴。
在床边,她整整女儿的头发衣裳,送她的女儿出嫁,忍不住眼泪下来,抱着哭一场;
在床边上,她把她的儿子送去外面打工,千提醒万叮嘱,然后日日夜夜地思念在远方的儿女;
在床边上,她接过儿媳妇的一杯茶,把她新嫁娘时戴来的手镯戴在新人手上……
后来,家里盖了新房子,人少了,都图清净,和丈夫分别睡不同的房间,那床就真的只属于她自己的了。她在那里想她永远想不完的心事,她在床上缝缝补补衣服袜子;依然做家务,喂猪喂鸡下地洗衣服过日子。受了儿子儿媳妇的气、和村里邻居顶了嘴,默默坐在床边哭泣……
有些寂寞了。
然后,有了孙子孙女,给她带,她又忙碌起来,冲奶粉、换尿布、依旧说着“眼公仔要关门啦”哄孙子孙女睡觉,告诫着“不要顶着头睡,长不高”。
孙子孙女让她讲故事,她只想起自己当女儿时听到的“百忍娘”和那个“狼外婆”的故事,一次次地讲,每天睡觉前都不厌其烦地讲;也是从竹席底下那个二毛五毛买过村的吃食。
夏日悠悠,竹席清凉,她依旧是那样围抱着她的孙子孙女,一扇一扇扇着风,在长长的蝉鸣中悠悠睡去;
冬天很冷,垫一层棉被,裹紧了一条厚实的棉胎,抱了孙子孙女冰冷的脚在怀里捂热,偶尔听见顶上有老鼠爬过的声音……
在一年,丈夫去世了,她也老了,头发花白,脸上道道皱纹,手脚布满斑点。
床更旧了,涂料掉下来,斑驳了,还有了孙女贴的贴纸,孙子划的刻痕,柱子床架松动了,床口磨得白了一道。成了一张旧床了。可依旧结实。
儿女都在为生活在外面奔波,连孙子孙女都慢慢长大了,去了镇里市里寄宿读书,不怎么回家来,她的床上又只剩下她。
于是天天在床上盘算他们回家的日子。
女儿偶尔回娘家,自己娘家的嫂嫂也偶尔来,一人躺床的一头,细细密密地说着长长的话,都是孩子、丈夫、钱,家长里短。
孙女都上大学了,回家仍然要挤在这张床上和她睡,也跟她说学校啊,老师啊,朋友啊。她总是微微笑。
过年过节,儿女们都回家了,又是横七竖八盘腿坐在床上、躺着;围着昏暗的黄灯泡,聊大半夜的话,一时哭,一时笑,不知是不是都想起小时候,她还年轻力壮的时候?
她终是越老越老了,挪上床去有点费力了。睡得是越来越浅,越来越少了,有时候半夜醒来,就靠坐在床上,想着事情,等着天亮。
她的腰背更驼了,躺在床上总是硌得不舒服。那床边的栏杆里开始塞满了各种药,风油精、保心安油、万花油、止痛片、头痛散;时不时就痛,抱着被子细细地呻吟,翻找吃药,大口喘气。
终于病倒,中风,半身不遂,手脚麻木酸痛,不能动弹,在床头垫了厚厚的棉被,挨着睡。
她只能躺在她的这张床上了,吃喝拉撒都要在床上。
床似乎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那些最亲最爱的人都不在。高大的丈夫先走了,几个从床上艰难生下来的儿女在外面谋生,疼爱的孙子孙女在外地求学,一个都不在,只有她的床陪着她了。
上大学的孙女回家,推着轮椅带她出门散步,回来时,抱她上床,竹席很滑,一推便滑向床的里面,她笑了——
呵呵,倒好玩。
但更多的是痛和漫长漫长的无聊寂寞,她每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微弱阴暗的日光,等天亮,等天黑,等啊等啊,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在床上熬了几年,病已很重了。她意识不清地躺在她的床上,在恍惚痛苦中,依然看着那顶上灰暗的帐顶,想起了自己这平淡重复而又充实劳累的一辈子,许许多多的画面混乱交杂。
她合上了眼睛,最后的体温留在了床上。
三天后,她的遗体火化;
床也被拆开,一件一件扔进火堆里,烧了。
这是她的床,她的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