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那条狗

那年春天,父亲从兄长的家搬到老宅去住。那儿地广人稀,周遭住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父亲一起搬下去的,还有那条狗。

以前小时候总听老人们调侃我——是一个命极好的人,一出生就住新的石头房,就过着不愁温饱的日子。或许因为如此,对于老宅,我是陌生的。

第一次和爱人下去,看到老宅那人去楼空的破败景象,我的心里一阵发酸,说什么也不同意父亲住在那儿。苦口婆心地劝说,依然无法改变他老人家的决定。有时,尊重老人的意愿,亦是一种孝顺。所以,我选择了后者,然后憋着一肚子气帮忙张罗布置屋子。院里的狗,汪汪汪地叫个不停,着实令人心烦。

一周的时间,在春天的和风细雨里悠然而过,很快又到了周末。我照例带着烟和茶点回家,父亲去田里躬耕未归。刚拿钥匙准备开门,门内便传来那狗撕心裂肺的叫声,恍惚要叫破天。心中一惧,手上的动作都有点发抖。我自小怕狗,怕得要命。人说“恶人怕狗”,可我虽谈不上是至善之人,却也非恶人。

尤记得上初中那会儿,要走长长的田埂和乡里路,那时总会碰到一些四处游荡的狗。看到狗的那一瞬间,不管距离多远,我的第一反应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在那三年的初中生涯里,我经常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在前面死命地跑,隔着或近或远的距离,总有狗在后面边叫边气喘吁吁地追。有时,倒霉起来,还会碰到突然不分青红皂白盲目加入队伍跟追的蠢狗。当时真的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无助和无奈,好在人定胜狗,我竟是一次也没有被追到。你追我赶的筹码演多了,那些狗似乎也认识我了,后来有时看到我,知道追不上我也懒得追,我刚拔腿就跑,一转身看到它们早已掉转方向走了。虽然看似我获得了胜利,但是怕狗的情结却在那三年得到空前的膨胀,甚至发展为“牛狗不两立”的田地。

老公一边笑我,一边接过钥匙开门。当他推门而入时,里面的那条狗叫得更响更凶了,我被犬吠声震在原地不敢动。老公冲狗喊了一句——自己人,不要叫。我暗笑他的迂,畜牲就是畜牲,哪里听得懂人话。更何况这狗也不知道是我父亲从哪里拉来的,统共也就一面之缘,谁跟你自己人?谁知那狗经他这一喊,真的不叫了。我又暗暗在心底将狗夸了一番——你丫的,果然有眼力劲儿。我是我爹生养的,你是我爹抱养的,怎么算,你丫也不该这种态度待我呀。可是,就在我抬脚跨入大门的刹那,那条狗又开始狂吠不已,而且是凶神恶煞的。就这样,我人生中第一次被拒之门外的遭遇,是一条狗造成的。

狗不单有比人更敏锐的嗅觉,而且还比人更会仗人势,所以才会有狗仗人势的说法。因为第一次的较量,它占了上风。此后,只要一看到我,它就扯着嗓子狂吠。就算父亲出面喝止,它依旧半点面子也不给,就是不肯罢休。因为惧怕,我每次都站在门外和父亲讲话,讲完就匆匆离去。那画面,何其滑稽。

一次,两次,三次……那份被自家狗欺负的不满情绪,终于在一个雨天里爆发出来。我嗔怪父亲把一条狗养在家里,害我只能站在门外淋雨,害我三过家门而不得入,难道我在他的心里还不如一条狗?

这之后,我许久不曾回去,所有的关心和叮嘱全部用电话的形式。起初,电话那头还会传来几声狗叫声。也不知从何时起,只剩下父亲的声音。

春去秋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想着总该回去给父亲换床套和装被褥,虽然想起那头讨厌的狗,心里就有一肚子的气。

那天小巷出奇的安静,老宅亦是安静至极,没有犬吠声。父亲一人坐在堂前的靠椅上抽烟,夕阳的余晖透过天井的四方天,将父亲的身影拉的好长好长。

“爸,我回来了。”

父亲转过身,烟雾缭绕里,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就听到他说道:“梅子,你们来啦!”言语里有惊喜,有意外。

放下茶点,留下爱人和他话家常,我走进里屋收拾。事毕,我边喝茶边问:“爸,那条狗呢?”

“死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淡淡的,恍惚它的死不曾在父亲的心湖激起涟漪。

“好端端的为什么死了?”我好奇地问道。

“也不知道。”

然后父亲开始叉开话题,绝口不再提那条狗,我亦不再追问。

过年时,携爱人孩子去给姑拜年,远远地我就看见那条狗,它也看见我了。是的,我敢十二分确定它看见我了,因为它正蹦哒着四脚,不断地朝我狂吠着。

那一刻,我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泪水不停地在眼里打转。自诩聪明的我,忘了狗叫也可以是一种打招呼的方式;自诩勇敢的我,竟然会因为一条狗而阻挡住我回家看父亲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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