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伦这几日被柏灵筠按在房里读书。他知道曹爽何宴都对司马家养死士起了疑心,父亲近日必定会安排大哥去处理,如果这次他不摸清那些私兵的位置,只怕以后就没机会了,所以这心里跟猫抓似的,屁股哪儿坐得住,逮着机会就往外溜。
刚溜号出来,就见夏侯徽带着零露出门在门口遇上了司马昭,两人说了几句话,便出府了。司马伦正犹疑着要不要跟上去,却见司马昭发现了他,便站在了原地。
司马昭走了过来,司马伦喊了声二哥,又问道,大嫂这是去哪里?
司马昭道,今日是德阳乡主的忌日,大嫂去祭拜她母亲。
说着瞥了司马伦一眼,道,大哥呢?
司马伦怔了一下,道,我才刚出来,还没瞧见大哥......我去看看在不在后院......
他见司马昭只是朝他笑了笑,并没有说话,便往后院去。
到了司马师的屋子,司马伦掀起窗户望了望,房间里只有云翠带着个小丫鬟在整理东西。司马伦见司马师不在,便打算离开,却听那小丫头“咦”了一声,拿起桌上的一块玉佩,仔细打量着玉佩的绦子,问道,云翠姐姐,这是你打的绦子么?
云翠回头看了一眼道,大公子的贴身之物都是少夫人打理的。前几天少夫人说这玉佩的绦子旧了要换个新的,今日出门前刚打好。你别乱动,少夫人说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放这儿大公子一眼便看得到,要用的话,就不必着人去寻了。
那小丫头啧声道,少夫人手上功夫真好,这绦子打得好漂亮啊。
云翠笑道,正主不在就少拍马屁了,赶紧放下东西出去吧,外头还有活儿呢。
那小丫头做了个鬼脸,把玉佩又放回案上,这才端起水盆跟着云翠出来。
司马伦放下窗叶,踌躇了一会儿。
从司马师房间出来,他又去了趟书房,仍是没有找到,只得作罢。
殊不知他前脚刚走,后脚司马师就回房了。云翠捧着垫子进来,见他似乎正往袖口塞着东西,忙道,不料大公子这会儿回来,茶还没来得及换。
司马师理着领口,道,不忙,我进来换套衣裳,这便要出门了。
云翠见他阔步出去,回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案上,暗道,果然还是少夫人懂大公子。
德阳乡主的忌日,曹爽竟也来了。夏侯徽看到他时,怔了一下。夏侯玄见他二人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打起圆场道,徽儿,你看看你,娘的忌日,昭伯来得都比你早。
曹爽哼了一声,道,她如今一颗心扑在司马家,哪还记得自己姓夏侯。
夏侯徽近日为了给司马柔备嫁,心力俱疲,不想跟曹爽置气,在心里叹了口气,叫了声表哥。
曹爽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却仍是硬邦邦的道,司马懿拿你女儿当枪使,你却拿自己的表哥当仇人,你这是敌我亲疏不分了。
夏侯玄拦着他道,徽儿前阵子才病过一场,你就少说两句吧。
曹爽道,你、姑母还有爹,一个个都心疼她舍不得说句重话,到头来只怕是白心疼一场!
夏侯徽抿着嘴不理会他,接过零露递来的香,拈香插在香炉里,含着泪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望着父亲母亲的灵位失神。
曹爽心里虽然恼怒她但见她一脸凄然也不是滋味,忍不住问道,司马师欺负你了?
明明是关心的话,曹爽说出来却总带着股凶巴巴的味道,夏侯徽知道他一贯是这样的性子,朝他轻轻摇了摇头。曹爽嗯了声,继续夹枪带棒的关切维护道,若是他们敢对你不好,你就告诉我,虽说你胳膊肘朝外拐,但你终究是我曹爽的表妹,曹家、夏侯家心肝宝贝养大的女儿没有让人践踏的道理!
夏侯徽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我知道了。
曹爽见她似乎跟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他看着她惫懒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站起来说要走。夏侯玄留了一句,他道,看着她心烦得很,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夏侯玄皱着眉道,昭伯!
曹爽扬起眉,不耐烦的道,走了!
夏侯徽这才站起来,转过身来,望着他一步步朝门外走去。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他一直在拿话怼她,不过是想要她温言软语的求求他,给他台阶下,跟他和好,就像小时候一样向他撒撒娇。可是,如今他们大了,他们相争的不是一个蹴鞠,一只风筝,而是大魏权柄、两姓生死。纵然她软磨硬泡,他能忍?能让?能放?
她不再是夏侯家的小儿女,她是五个女儿的母亲,他们姓司马。而他呢,他也不再是那个粗鲁直莽的表哥了,他是曹氏宗亲的中流砥柱,是对抗司马家的群首,他肩负着更多人的希望、欲望、野心。可是他真的担得起吗?
司马家发生这么多事,她对他不是没有怨怪的,此刻看着他的背影,想到前尘往事,陌生冰冷的权力之争中终究还是有一抹熟悉的温情。
她湿了眼眶,朝曹爽喊道,表哥......
曹爽应声停下,转身也望着她,夏侯徽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道,表哥......你多保重......
换做以往,听到这话曹爽不免要多想的,但看着夏侯徽的眼泪,他再愚笨,也知道她是真的担心他,关心他,便也笑着朝她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你顾好自己吧,小丫头片子倒为大老爷们操起心来了,哈哈哈......
说罢,走出门去。夏侯玄望着这两人似乎有所缓和,不免也露出笑意。
夏侯徽在家里用了午膳,便跟夏侯玄说想去母亲的坟上看看。夏侯玄知道她难得出来一趟,便陪着她一起去了。
松柏葱葱,哀思郁郁。
夏侯徽在坟前跪了许久,起来抚着坟堆上的青草,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夏侯玄烧完手中的草纸,望着夏侯徽,有些忧心的道,徽儿,你最近似乎越来越容易感伤了。
夏侯徽擦着眼泪,楞了一下,笑道,想来是柔儿要出嫁了,我心里舍不得。今日来祭拜母亲,想起当年母亲跟我说哪怕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只要不是父母身边,对母亲来说,那都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今时今日,我终于能懂母亲的话,懂母亲的心。
夏侯徽勉力维持的笑也难以为继,滚烫的眼泪滴在碑文上,哽咽着道,娘,对不起,从小到大一直让您担心,可我都不知道您一直有多担心,担心什么......当初我应该和子元多回来看看您,陪陪您,让您知道我过得很好,让您放心的......
夏侯玄走了过去,扶着她的肩,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
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夏侯徽才抬头朝他笑了笑,道,大哥,没事......我没事,哭过了就好......
说着她抚着德阳乡主的墓碑,轻声说道,我以后会常来看您的,不会再让您担心了......
直到太阳西下,两人才迎着夕阳回去。
余晖拉着两道长长的身影,投在德阳乡主的坟茔,像乡主的两道目光,深深的注视着她的一双儿女,眷恋不舍,铺满悲情。
司马柔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把一切都置办妥当,夏侯徽也终于松了口气。
司马柔聪明懂事,连司马懿都和张春华夸她这么小的年纪就遇到太后指婚出嫁,三书六礼从容不迫,稳重识大体,一点儿都不让人操心。
夏侯徽听他们夸司马柔,却只觉心酸。豪门大户家的女儿,他们要时刻端庄,进退有礼,连出嫁的不安都是不被允许的。头面打好送进府的那天,她看着司马柔试妆。深红的嫁衣,琳琅的头饰,映衬着一张稚嫩的脸。她才十四岁。
可只有在夏侯徽,司马柔才能做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她才可以扯着她的衣角,撒着娇说,娘,柔儿不想嫁人......
夏侯徽伤感又心疼,看着她的娇俏耍赖,又觉得好笑,道,傻孩子,长大了就要嫁人。
说着顿了顿,又望着她郑重的道,你的夫婿会好好待你的。你也要敬重于他,你们和和美美的,娘才能放心啊。
司马柔好奇的问道,娘见过他吗,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夏侯徽有些黯然,想了想,道,郭家是皇亲国戚,你的夫婿,也是个老实厚重的孩子。
司马柔偏着头接着问,那他会对柔儿好吗,像爹对娘一样......
夏侯徽抚着她的手,轻轻的拍了拍,道,放心,一定会的。
尽管夏侯徽一再的安慰,可是柔儿的心还是不安的怦怦直跳,依到夏侯徽的怀里,道,可我还是害怕......我想留在娘的身边......
夏侯徽本就难过,见司马柔如此难舍眼泪都要出来了,忙强忍着,道,柔儿,每个人生于世上,都有自己的责任,就像你的爹爹,要为国征战,而我们女子就要在家孝养双亲。女子出嫁,就如同将军上战场,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是要豁出一腔勇气的。柔儿,娘知道你害怕,就跟娘当年一模一样,你嫁过去了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的事情,一定要告诉娘,千万不要闷在心里,知道吗?
司马柔抬起头来,望着她用力点了点,道,娘,柔儿一定会听话的。娘,你别难过了。
夏侯徽欣慰的笑了笑,替她细细的抚着头发。
站在门外的司马师揉了揉眼睛,吸了口气,故作轻快的唤道,柔儿?柔儿?
司马柔闻声坐直了身子,望向门口,笑着回道,爹。
司马师捧着一些零嘴过来,送到她面前,道,看,爹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
司马柔拿起一颗蜜饯,放到口里,尝了尝,道,谢谢爹。
司马师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问道,怎么样,怕吗?
司马柔抿着嘴,点了点头。
司马师望着她,道,不怕,嫁出去咱也住京城,他要是敢欺负你,回来告诉爹,爹打掉他的门牙。
夏侯徽正侧着身抹眼泪,闻言嗔了他一眼,道,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司马师笑了,转头又问司马柔,道,出嫁前还想要什么,跟爹说。
司马柔想了想,才道,我还想再出去骑骑马,看看山,看看水。娘说,等我嫁过去了以后,就不能再随意出来了。我想多看几眼,好记得他们的样子。
司马师坐到二人中间,搂着母女俩,道,娘和爹,去陪你看看山,看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