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我想其他人也都听得很清楚的,我不知道其他人内心是怎样的感受,我的内心是有些压抑的,虽然那个现场指挥女儿洗澡的妈妈说的每一句话都对。
我和那个女孩是面对面的直线距离,中间间隔也就两三米的样子,我看看那个小小的女孩,她在妈妈高声的不间断的斥责下,木木的,怯怯的。
我脑子里回旋的是《红楼梦》中贾母的口头禅“好可怜见的”。
我内心想:“这到底是一个脾气有多么急的妈妈啊?”
但是,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刻,又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响起:“阿姨好。”
随即从更衣间跳跃出又一个小小的女孩,她刚换上泳衣,也是漂漂亮亮有卡童图案的儿童泳衣,准备进来洗浴间打湿头发戴泳帽了。
很显然,她是和正洗澡的女孩妈妈打招呼的。
没有任何过度,女孩妈妈的声音一下子温和至极,笑意盈盈地回应那个女孩:“哦,你也来了?是妈妈带你来的吗?”
同时示意自己的女儿:“你先靠边一点,让姐姐湿一下头发。”
那个女孩依旧欢快地回答:“不是,妈妈今天有事,是奶奶陪我过来的,奶奶在外面呢。”
女孩很快冲好了头发,再理理自己淋湿了的泳衣裙摆,到镜子跟前戴泳帽。
那位妈妈依旧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对着镜子前的女孩:“越长越漂亮了啊,要阿姨帮忙吗?”
“不用,谢谢阿姨。阿姨再见,妹妹再见,我进去了啊。”
女孩便说便轻盈地从浴室的另一侧门走向泳池方向。
“真乖,再见,下水时小心点哦。”
“知道了,阿姨。”女孩的声音清清脆脆地飘进洗浴间,人已不见了踪影。
而那个龙头下的女孩似乎才反应过来,急急地说了一声:“姐姐再见。”
她妈妈的声音又抬高了:“姐姐早走了,你和谁说再见啊?”
“用手把头发抓一抓,先不要急着冲洗,洗发水还没揉出泡沫呢!”
此时,我已草草冲洗完,绕过那位妈妈站立的位置进入了更衣室,从她的背后听她的声音似乎更响亮了,因为更衣室里远离了浴室的流水声。
当我站在更衣室另一侧的镜子前用吹风机吹头发时,小女孩裹着一个好看的浴巾也被妈妈带到了镜子前,她的妈妈拿起梳妆台面上另一个吹风机开始给女儿吹头发。
两个吹风机的蜂鸣声交相呼应。
而就在这呜呜作响的蜂鸣声中响起了女孩响亮的童音:“妈妈。”
她的声音非常好听,哪怕在吹风机的噪声中我也听得清清楚楚的,我还从自己披发的间隙看到了镜子中的她泛起了有活泼笑意的小脸。
没想到她的妈妈在我身边一声断喝:“先别说话!听不清。”
我看到了镜子中小脸上的神情一下子落寞下去,小小的嘴角还往下撇了撇。
心里太不舒服了,此时的我是非常有自知力的,我知道自己职业病犯了,快快关了吹风机,拢拢还有点滴水的头发,准备离开这个让人压抑的方寸之地。
与此同时,另一个吹风机也被关掉了。
妈妈没好气地问女儿:“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想问妈妈,你能闻到我头发上的香香吗?”女孩镜子里的容颜又活泼起来。
“香什么香?说你半天,连洗发水都没揉出泡泡就冲洗了。”
我逃也似地快步出了更衣间,到了游泳馆外的大厅,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无声地甩出一句:“简直太岂有此理了?!”
不是“此处无声胜有声”,是只能无声地说给自己听,或者自己也听不懂,反正内心就是起了一股莫名的烦躁。
这样的场景分明似曾相识。
在返回的路上,我有些走神,我想到了两年前已结束的一个个案,突然有点挂念那个个案中的主人公,那个现在应该是已经三十岁了的女孩,她还好吗?她现在在哪里呢?
那个女孩在网上和我约个人咨询时,刚二十五岁,研究生毕业已工作了半年,是一份还算让她比较满意的工作,只是工作的城市距离我很遥远。
一周一次的视频咨询,我在网上陪了她将近三年的时间。
我还记得她有一次打开视频的开场白是:“老师,如果我告诉您,自从我上大学到研究生毕业,七年时间,我只回了三次家,其中有一次还是奔丧,参加爷爷的葬礼,您觉得奇怪吗?”
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呢?
她说:“身为独生女,虽然父母给了我很好的经济保障,但我就是觉得我象是他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弃婴一样,从小到大就没给过我好脸色,特别是爸爸,他的言语神情里满是对我的厌恶。”
现在想想她口中的爸爸之对于她,和今日游泳馆邂逅的陌生妈妈之对于女儿,言语风格简直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我不太知道游泳馆里的妈妈在家里是如何和自己的女儿互动的。
而五年前和我建立咨询关系的那个二十五岁的女孩说起和爸爸互动的种种时,她的原话是:“那个声音传递给我的,已不是让我紧张害怕的严厉,而是充满厌恶的嫌弃,让我觉得我完全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废弃物。”
她的爸爸是军人,转业回家时,她已六岁,在爸爸回来前,她在同院的小朋友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的爸爸是非常勇敢的解放军,一个人能放倒十个坏人。
这样的小吹嘘不仅赢得了小朋友们的羡慕,还成功震慑住了一些试图欺负她的小男生。
爸爸回来了,的确是穿着一身威武的军装,的确是走路带风的,的确是看上去气宇轩昂让坏人闻风丧胆的。
“可是,他为什么看我哪都不顺眼呢?”当时二十五岁的女孩在咨询时间的视频里说出这句话时,眼神还是象儿童般困惑无措。
她说:“我觉得自从爸爸回来,我活着的唯一使命就是想办法讨他欢心,但没有一次能成功。举个简单例子,为了让他觉得我很有教养,我特意在餐桌上文文静静地细爵慢咽,他斥责‘扭扭捏捏的,哪有点小孩子的活力?’;下一顿,我便夸张地狼吞虎咽,他大喝一声‘女孩子家这样嘴里塞得满满的,象什么样子?你是饿死鬼投胎?’。”
当然,还有类似的,考试丢了分,被斥责:“你怎么这么不用心?”
考试得了满分,又是严肃的警告:“不要翘尾巴,一次偶然满分不代表永远能得满分。”
我问她:“爸爸这样说你时,你的妈妈通常什么反应?”
她苦笑一声:“妈妈心情好时,她会劝我‘你爸就这脾气,他心眼不坏,是为你好’;心情不好时,会说‘你不能省点心吗?怎么又招惹你爸生气了?’”我在内心喟叹:“这还不如不说。”
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我的爸爸天生就是这样,或者是军人经历让他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让他变成了毒舌,我也认了。可是他是有非常慈祥的一面的,只不过不是对我。”
在女孩的记忆中,她印象非常深刻的画面是:楼下和她一块长大的小女孩一到她家,就会热烈地和她爸爸玩游戏猜迷语,玩得兴奋了,还会在她爸爸的身上沿上沿下地撒娇耍赖,她爸爸则温和地哈哈笑着,象极了电视里去幼儿园视察的慈祥的大领导。
她太喜欢爸爸那个样子了,便总是特别勤奋地邀请楼下的小朋友来家里玩。有时甚至为了让她到自己家里来,还会刻意地讨好她,送她玩具,送她好吃的。
一次,她在手机视频上泪眼婆娑地一眼不眨地看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老师,您知道我在小学三年级时,还冒出过多么荒唐的念头吗?我想如果现在是旧社会就好了,那我爸爸就可以把楼下的女孩纳为他的小妾,这样我就能每天看到爸爸是笑着的了。”
为了博得爸爸一笑,她还努力模仿过楼下女孩的一举一动,长大后回头想,自然都是东施效颦。
有次想得太入神,竟然不自觉得象那女孩一样歪着头甜甜地冲爸爸说了一声“叔叔好”
换来爸爸黑着脸的断喝:“你抽什么风?!”
当然,象楼下小女孩一样无所顾忌地爬到爸爸的腿上,她从来未敢忘动。
这样战战兢兢地走完了小学阶段,上了初中后,她变成了极度内向的人,其实是下意识地彻底封闭了自己,每天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也不交朋友,因为害怕大家互相交流时说“我爸爸怎么样,我妈妈怎么样”,整日只是机械地学习。
她说:“可能因为我的学习时间太多了吧,本来是开卷考试的政治书,我也能大段大段地背下好多章节。”
爸爸倒是很少骂她了,但每次考试过后都会过问她的成绩,她只沉默地展开成绩单。
爸爸曾说过她一句:“你哑巴了?”
她也没有任何表情地沉默着,后来爸爸似乎是懒得理她了,好在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好到让父母无可挑剔。
她说:“我们家里的空气是冷冻住了的,父母之间话也很少。”
她还很客观地说:“其实,凭心而论,父母对我也有很多爱的细节的,比如对我的一日三餐都很注重营养搭配,我的零花钱从未捉襟见肘过,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穿过地摊上的衣服。”
但是,父母所有这些生活上对她的好,她完全是木然的,因为她的心思不在这儿。
上高中住校,她说感觉自己完全成了两面人,在学校、在宿舍里她是开朗的很受同学喜欢的同学和室友;假期在家里她是“冰美人”。
这三个字,出自一位亲戚的口。不过她知道亲戚没有恶意,平日不多相见的亲戚只是家常话地表达一个“女大十八变”的意思。
高中时她已明确感觉到,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爸爸已由恐惧变成了敌意。
她只有一个念头,顺利考上外地的大学,从此再也不回家了。
当我们在咨询中讨论到她优秀的学习成绩时,深切意识到与其说她在每个年龄段都铆足了劲地努力学习,是为了早日考上大学远离家庭,不如说她是通过好到让同学感觉无天理的学习成绩,让自己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她才能体会到生命的存在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