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妈离婚,又复婚了。有些事情过去了,但不代表从来没有发生过。有些时候我们安之若素,维持着生活的波澜不惊,可心里那个受伤小孩的哭声从来没有停止过。
1
那年,我正上初三。课业虽繁多,但在学校里却也有几个死党,成绩在班上也算中上游。我以为,自己所要操心的,不过是下一次月考时,作文能不能得到老师的青睐,数学能不能因为细心多对两题罢了。
可是一切几乎在瞬间就翻天覆地了。如今回想起来,不过是几通电话,我的平稳生活就全部被打破。
在父母凝重的神色里,我得知外婆和六叔几乎在一前一后进了医院。对十五岁的我而言,焦心是自然的,可天塌下来也有父母顶着。况且他们也再三地对我保证,不论外婆还是六叔,身上都是些小毛病,不过几天就能出院,你小孩子家家只要做好功课对我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我当真了。
2
可是事情越发变得复杂起来,我看到父母的脸色也一日难看似一日。从断断续续的争吵、电话交谈中我也慢慢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外婆和六叔似乎情况都不太妙,都要动大手术,而家属们能提供的唯一解决方法,就是——钱。
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哪来这么多钱?我知道家里是有一笔小小的款子的,也许有好几万,爸爸有时候滋了两口小酒,总会快乐地说,那是给我的乖囡上大学用的。可是问题就在有两位亲属急需要用,到底先紧着哪一边?
“我当初几个弟弟里就这么一个平平安安长到大的,眼看着谈了个朋友就要成家了!”是父亲的声音。
“那是我妈呀,我妈我能不管?”是母亲压低了却还尖锐的声音。
“你妈快七十了,人生七十还古来稀呢!我弟弟呢?正是猛虎下山的年纪!那么壮实的人,这两天眼看着就成一幅骨架子了!他得尽快动手术!”
“叫人家看看吧,这就是孝顺女婿,老丈母娘躺在病房里哼成那样,他不但不心疼的,还觉得她活得长了!”
“你小声点!囡囡还在那边睡觉!”
“你也知道还有个女儿?我以为你心里只有流着你家那边的高贵血的人,我和我生的女儿算什么东西?看不惯我就离婚!”
3
一夜夜,我隔着墙用被子捂着头,拼命地用被子捂住耳朵。我暗自祈祷一切都能慢慢好起来。
可是父母的争吵越发激烈了,“离婚”这两个字就好像他们最后的法宝,似乎离了婚,分到了钱,就能救六叔,能救外婆。我心里乱麻一样,期望明天就能一切都好起来,还和从前一样,那我学习再苦也不怕。
天越来越冷,课业越来越繁重,可是我已经很多天都没有吃过热饭菜了——甚至连着几天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家里多了几箱“白象”方便面,无论是放学回来还是看书到深夜,我总是靠着一碗方便面暖腹。
终于有一天,他们都回来了,我还来不及高兴,就听到母亲平板又客气的声音。他们破天荒地没有争吵。可是我的心里抖得厉害,甚至盼着他们还像以前那样吵起来,那样好歹不会让我觉着瘆得慌。
4
第二天晚上,父亲匆匆回来,到我书桌前,忽然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玩意儿出来,是口红一般大小的“爱国者”MP3,那是我很久以前就想要的,可是一直都没舍得买。
他帮我调好音乐,戴好耳机,当我听着里面清晰的音线还来不及惊喜和惊诧时,听到父亲喃喃地道:“这段时间还有以后……爸就在外头住了,你妈也不想看见我。我也没法子……”随后,听到几声脚步声和关门声。
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疯了一样扑回他们的床头柜去,颤着手拖开抽屉,那里头刚刚放着的白底黑字的“离婚协议”已经不见了。
我木然地回到桌前,想画好手上的坐标图,可是线条扭来扭去,怎么都画不直。耳机里是一首民乐,叫《鹧鸪飞》,我试图抹掉眼里的泪水,可是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很小的时候,我最喜欢看《格林童话》。王子翻山越岭,打败了恶龙,公主用勺子挖破关着自己的城堡,他们最后跳着舞唱着歌,生了继承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本以为,那是所有人的归宿。
5
我以为我够坚强了。可是,没隔两日,三舅家的小表弟悄悄问我,姐,你知道什么是拖油瓶吗?我听姑姑和我爸妈说什么“拖油瓶”……
四婶客客气气给我打电话,嘘寒问暖,又夸我学习好,末了苦笑说大家都推她出来做难人,吞吞吐吐地说世上还是妈妈好,要是跟着爸爸将来有了继母就有了后爹;倘若是个男孩……咳,女孩儿还是跟着妈好,当妈的心都细,样样照应得好。
我在撕心裂肺之余终于明白了。原来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拖油瓶”,一个避之不及的累赘。我曾以为我是家里的小公主,父母那样努力挣钱都是为了让我过上好日子,原来醒来不过就在一瞬间。
于母亲而言,我会影响她再嫁;于父亲而言,我不是儿子不能继承香火,又占了独生子女的名额,倘若能借着这次机会摆脱了,将来还能少赔一份嫁妆!
6
后来,我搬去了学校住。我像个木偶,只知道看书,做题。外界一下子失去了颜色,变得灰蒙蒙的。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唯一感谢的,就是自己当时没有放弃自己。我考上了最好的重点高中。
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后来,外婆和六叔都病逝了,尘归尘,土归土。
而一切纷争结束后,我的父母复婚了。他们带着我去买好看的衣服,昂贵的参考书,做一桌又一桌满满的、热气腾腾的饭菜。我亲亲热热地挽着他们的胳膊,似乎曾经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们又是幸福的一家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去回想。也许母亲当年说我是“拖油瓶”时只是激愤之词,将对父亲的怨恨转移到我身上;也许父亲当年并没有觉得我身为女儿将来是个累赘,只是看不惯母亲,所以默认四婶向我传达那些话。
可是他们在我最怕最无助的时候,都没有来看我,都没有亲口对我许诺过,乖囡别怕,哪怕那边不要你,我也要你。我也曾想过,如果我开口质问,他们也许会言辞激烈:乖囡,你都乱想些啥,我们怎么可能不要你呢?!
7
是啊,也许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敏感的青春期的孩子的臆想罢了。可是,我深深地惧怕并怀疑,倘若我将来有了孩子,做了母亲,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视其为“拖油瓶”和“累赘”?
我看《自私的基因》,看《人类简史》,恍惚觉得也许一切不过是基因作祟罢了。什么父爱母爱,不过是激素作用下的幻觉。人类活着,不过就是为了生存和繁衍,又遑论什么感情呢?
法国定格动画《西葫芦的生活》里,片尾一群被遗弃的孩子们见到新生儿问:“即使他丑陋?即使他很难闻?即使他哭个不停?即使他尿床?即使他成绩糟糕?即使他很蠢?即使他吃起来像猪?即使他忘了他的名字,还有臭脚?……即使他是废物?”那么,这个孩子会被抛弃吗?
如果幼年的我,遇到如今戴着沉重眼镜披着厚厚头发的我,眨着眼问你父母不要你了怎么办?
我也许会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告诉她,那就自己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作者:金鹧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