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姿按
顾城说,宝钗屋子一片雪白,她是天然生性空无的人,并在「找」和「执」中參透看破。很多年前,曾将其视为圭臬,以为这便是那把打开宝钗其人的钥匙。隨着年岁渐长,却有了不同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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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薛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以及她屋子的一片雪白,有人断定她是天然生性空无之人。所以便将小说家于文中,与她的那段先天热毒,视而不見。
有人说,薛宝钗以道家无为思想为人生哲学,她有水的智慧,处事淡然。与人无争,便以为薛宝钗是道学思想的实践者,可观她行止,又常发现她事事以人为中心。
薛宝钗,到底是个什么样人?
细梳儒、道文献脉落,其实不难发现,这兩大哲学的系统架构有许多相似之处。其根本之不同在于——
老子重视人之自然性,順其自然,无为而治。孔子问礼于老子,对老子学说不可谓不通透贯彻,可在实践上,却与老子学说有本质上的不同:它以人为中心,强调人之社会性,“知其不可而为之”。
且看最有根器之学生尚且如此,老子不免为此惋叹: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我们向往在老子的虚静中,开启智慧之门。不受万物变化之困扰,不感万物有限而遗憾,从体现“真实”出发,以抵达“审美”的境界。
我们也同样感佩孔子生于乱世,长于乱世,“知其不可而为之”,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拯救和改变乱世,以自我完善为实现的儒家人文主义情怀。
惟有回归本源,方能看得更真。
或许,薛宝钗对于老子之智慧并非不知。但,那就好像是一道门,跨过去了,便云淡风清,无所沾滞,可以自在解脱,逍遥自得。
薛宝钗,却沒有选择跨过那扇门。
(2)
小说中说,她天生带有一段热毒,从小就淘气,七八岁上也夠个人缠的,她不爱读正经书,光爱看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后来大人们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得烧,才丟开了。
纷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再后來,逐渐長成了我们所熟知的薛宝钗的样子。不得不说这是经由长期礼学陶养的后天模样。
或许有人会说,“礼”是“存天理,灭人欲”,让薛宝钗成了一个谓生活沒有热情,不具备生活情趣之人。一个对生活没有爱的人,所以她的蘅芜苑亦如她一样毫无生气。果真是这样嗎?
每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來,一则悲我们对“礼”之认知,曲解甚深;一则悲我们对薛宝钗之了解,其实未窥门径。
许多人以为“礼”是繁文缛节,以为人在每天的繁文缛节中,渐渐丧失本性,也因此,“存天理,灭人欲”的标签,流传千年。却不知,这种繁文缛节的设计,其本质是为了更恰适地表达人性原有的情意和感受,类似一种仪式感。
“修身践言谓之善行,行修言道,礼之质也。”、“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礼之本质是用于修养自己的德性,学会好好说话。这种学习并非用來束缚和教育人,而是让人的內美展现出來。
诚然,礼教让人失去部份天性,所谓赤子之心。然,若真如赤子般想哭便哭,想笑便笑,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一切事情,就真的值得称颂吗?这与没有认知能力的禽兽有何异同?因此,《礼记.曲礼篇》中写道:“记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也禽兽之心乎?夫惟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以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別于禽兽矣。”
关于礼,曾听过一种非常简约且质朴的说法:礼就是乖乖吃饭,好好说话;是清晨早起的刷牙洗漱;是出门前的蛾眉淡扫;是子女对父母四时寒溫的贴心照顾;是晨昏起居的一句问候;是与周遭一切的友好相处……是人与世界相交最优美的姿态。正如《论语.八侑篇》中,一则孔子与子夏的对话如是说——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子夏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淺笑盈盈,双瞳剪水,美目流转,顾盼神飞。素乃洁白,绚乃缤纷,以素为绚,寓意何为?子夏不解,于是向孔子请教。孔子说“绘事后素”。此词有众多版本的解读,我择其中之一:诗经时代,沒有造纸,文人寫字作画之媒介多半为绢帛,竹片,石壁,陶面等等,在此类介质上作画,通常是作画完成后,再在其间填布白色,因白色之填布,便使众色更加凸显了出來。
我想这应该是孔子“绘事后素”最贴近原义、且不带任何穿凿的解释。而子夏更进一步想到了礼的规范:礼就象白色,白是为了人的美质更好地展现出來。孔子对子夏的举一反三,给予了极高赞美,称子夏启发了他。
(3)
重阳过后的京城,干冷略带凄清,蘅芜苑四周遍种的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五开门的大屋清厦旷朗,才進苑门,便味芬氣馥,異香扑鼻。及进了房中,雪洞一般。
我在想,雪洞般的蘅芜苑,以及说是薛宝钗的选择,不如说是小说家的刻意安排。
兩千多年來,毋庸讳言,香草美人被赋予了品德高洁的人文意涵。這样填滿异香的雪洞,会是顾城所言之“赤条条來去來去无牵挂,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空与无的象征?
我以为,薛宝钗的雪洞,或许更接近《论语》中“素以为绚兮”的精神內涵:即让薛宝钗品行更加夺目照人的礼学规范。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她的芳姿珍重和清洁自励,足以堪配小说家赋予她的艳冠群芳。那不仅仅是外表的美丽,和“腹有诗书氣自华” 那种由內及外散放出來的卓而不群之气质;谓之于薛宝钗,它更像是一种“洁白无瑕而似含垢藏污,德性丰厚而似鄙俗平常” 之个人涵养、是一种人格內美的外在展现,是长久以來择善固执的自我选择。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细细思之,“淡极始知花更艳”,又何尝不是“素以为绚兮” 的另外一种解释。(文/小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