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七岁半。从林机厂坐着15路公交车到达终点站,走进灰土寨,我的姨妈家就居落在那里。并不宽阔,但庄稼长得很是鲜嫩。姨妈住在自家楼房,砌起二楼后显得气派多了。可姨妈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下田,收作,来年再翻土,再收作。
那是一段迷暇的时光。
姨夫去世时,我并未在场,只得听阿公阿婆提起,那晚的葬礼上,屋顶窜出一只猫,黑色,眼里有神,泛光。就静静地站在屋顶,俯看整个院子。 阿婆断定,那只猫就是姨夫。生前受的苦难太多,死于劳累,如今化为一只猫,也算得来的福气。猫本自由,闲来无事向主人讨讨食,在屋瓦上漫漫步,草芥堆里晒晒光,过得自在,且猫有九条命,这人一辈子就一命,说没就没了呵。
猫无踪影时,阿公和阿婆寻觅了一番。望望屋顶,没有;看看门口,没有;瞄瞄田间,没有。这只猫彻底消失了,又或许是阿婆认为的,这猫定是享福去了。猫都会有好运的。人们是束缚不了它们的,猫没有狗那样忠诚,它的洒脱犹如一匹驯服不了的野马,见谁不顺眼,便露出它尖尖的小亮齿,去吓住他们,最后再骄傲地摇摇立在它屁股顶上的细长尾巴,哼哼地跃上了房檐。它会回头望望你,用犀利的眼神,之后无所谓的扭过头,向着太阳落山的地方走去,它确信它的生活会美妙灿烂。 雪是姨妈的女儿,她很勤快,很能干。她读高中时,我便帮着姨妈做活儿,最喜欢干的,就是用吃冰棒剩下的杆儿来掏小西红柿的芯儿。姨妈鼓励我多掏点,我望着姨妈,很羡慕她熟练的手法:一拿一掏,再一拿再一掏……阿婆则是拿剥完玉米粒的玉米杆当辅助工具,来继续剥被晒干的泛黄的玉米,就这样在我们的旁边,右手拿着玉米杆,左手拿着玉米,一抵一擦,再一抵再一擦……阿婆会顺顺耷在她额前的油亮的白发丝,用粗粗的手掌揩揩鼻子,然后再继续剥玉米。我们盼望着放学回家的雪姐,那时,她会拿着方便面来给我们用小钢锅泡着吃,那是她答应我们的事,所以我更渴急雪姐的归来,可是时候尚早,老娘吆喝众人去地里讨点菜。我站在门口的一小矮石墩上,看着他们驾着三轮车驶得离我越来越远,我还是呆呆地站在石墩上,尽管屋里的姨妈喊我进去,还再三重复,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仍然站在那里,脚不停的磨着石边,我心竟也会发酸,我不知道这是否是被孤立。最后,老娘朝着我这边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才飞也似的赶着,跨上三轮车,心里才稍有平静。
三轮车上,老娘问我:“你怎么不跟着一道过来,傻站在那里。”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知,究竟是我自己傻,还是其他了。
近下午,我们又骑着三轮车回到姨妈家,急性子的我,等不及,便在半路就下了三轮车,撒腿就往姨妈家奔去。姨妈望着我,道:“成果不错,今儿晚上又有好菜了。”
“大姐,看我讨的菜,又肥又嫩……”比我晚一步到家的老娘向姨妈炫耀着。
“行行行,晚上的菜由我来弄。”姨妈说。
“不行!你弄的菜油多味儿少,我可吃不惯,今天雪回来,这菜得由我来弄。”老娘说。我们都欢呼着,因为我们家的人都知道老娘做出的菜,比整个寨子妇女的手艺都要好。
姨妈笑得咧开大嘴,镶着钢边的左门牙和其它黄牙齿并排露在两瓣嘴唇之间,皱纹叠在一块儿,始终不能散去。
”诶,大姐,今儿雪回来,你这蓬头可得好好洗洗了,你看,都脏成啥样了……“老娘用食指指着姨妈的头发说道。
”好,我这就去洗。“姨妈答道。那时,我才注意,姨妈的腿被劳累折磨得弯曲,背也佝偻,手掌龟裂,裂痕错乱于掌心,每一个裂痕都有黑印,指甲缝里是永远也洗不掉的泥垢,枯黄色的皮肤。而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女性。
姨妈洗了两遍头发,她的头发很乌黑,很浓密,就像是一条黑色的瀑布,直直地流淌下来。姨妈习惯将没干的头发用项圈扎起来,任由湿漉漉的头发打湿她宽厚坚实的后背。我几经告诉过她,这样容易得脑中风。“脑中风”一词是阿婆对我说的,现在我转说给了姨妈。
姨妈则反说道:“你懂啥,这样容易弄活儿,你说一个干活儿娘们,披头散发的,成什么样了!”我不好再说什么,有时悄悄偷告诉阿婆,阿婆会指责她:“年纪轻轻的,想老来得个脑中风不是,到时候,我可伺候不了你。”姨妈便会悻悻地扯下项圈,捋捋湿漉漉的黑发,又自顾自的干活去了。
猪嚎狗叫,需要姨妈去饲;田里家里,需要姨妈去守;算账理家,需要姨妈去管。
我的姨妈,一个坚强执着的女人。
我一直站在大门口的小矮石墩上等候雪姐的影子,几次我都骗姨妈说雪姐回来了,就在门外。她果真相信,跑过来一看,什么都没有,便又知我开她玩笑了。我至今还佩服当年骗弄姨妈的勇气,因为姨妈是五姊妹当中最凶,最强势,但很实在很能干的一个人。她从没有真正骂过我,只是训斥,训斥得我脸红。又或许没有几个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脆弱。”姨妈——雪姐回来咯!快过来看!真的回来了!“我兴奋不已,朝正在屋里干活的姨妈大喊着。
“我不信了,你都说好几次雪回来了,这次你又在开玩笑……”姨妈笑着。
“没有,是真的!雪姐真回来!你不信,来门口看了就是……”我冲进屋里,继续说,“雪姐手里还拿着方便面呢!你到是快出去看啊!”姨妈看我好似很激动的样子,便且又信了我一回,和我一块儿到了门口。
已是黄昏了,天边泛了泛红,很弱。天际边那层暖色调的昏光,有橙色,粉红色,紫红色,金黄色,浅绿色,它们混杂在一起,却显得很有层次,即使它离我们很远,我也能感觉到它给我的温暖。那抹说不清的光真的很好看,它模糊了雪姐的面庞,它仿佛要把雪姐包裹在里面。若我想尝尝那光,必定是甜的。雪姐挥舞着手中的方便面,边跑边向我和姨妈招手。总之天是红色的,彩红色。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书包在她背后晃动,雪姐穿着深蓝色和黄白色相拼接的校服,着实很美。太阳留下的橙红色的余晖,打在雪姐身上,很是美好,娇柔。
“雪——快点,回来吃饭了!”姨妈朝着雪姐奔来的方向喊着,挥舞她曲折的笼着花衫子的手肘,一遍一遍地勾动她深棕黑色的指尖。
我揽着雪姐的腰,雪姐揽着姨妈的腰,我看着姨妈对雪姐念叨,雪姐好似听到了封印多时的神曲一般。
声音一直回荡在稻田间,化作蛙语,久久不能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