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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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婚姻是一座坟墓,我也愿意拿毕生的爱情,写下一行墓志铭。

1、

念初二时,终于发现只有考出好成绩,才能得到我想要的奢侈品。那时,居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超过一百块钱的衣服,也不知道内衣这个词,代表的是包括内裤在内的上下一整套;还是单独分开,穿在上面的叫内衣,穿在下面的叫内裤。

曾经以为,世界上最贵的奢侈品,就是那种扶手比座椅高、去掉大横梁、抬起臀部就能轻松驾驭的200块钱一辆的公主自行车。当然,到底是公主的品牌,还是自行车造得小巧可人,使得骑在车上的女孩看起来像公主,才得名。这都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就是一根筋的想要一辆公主自行车,以提升我在全班男生面前的存在感。

无奈一切都抵不过骨干的现实。

我们家为了帮沙风跑工作,走后门花掉了全家仅有的一千块积蓄。连学费都是用两麻袋粮食抵的,想买公主自行车比当个公主还要难。沙风动了我的奶酪,我当然不会给她好脸色。当我辗转打听到她一个月的工资只有260元,就更没好气了。沙风来学校看我,我隔着能见度只有1米的沙尘暴,艰难地对站在校门口的沙风喊话:“给我买辆自行车,不然我绝对不考第一!”

沙尘呼啸而过,我被灌了一嘴的沙子,还没来得及得到想要的答案,骨瘦如柴的沙风已经被呼啸而过的沙尘席卷而去。

我站在风中,使劲搓了一把被迅速风干的眼泪,助跑了100米,把第一名的成绩单朝着沙风被刮走的方向扔了过去,结果,我和成绩单一起撞在了学校大门的铁栏杆上。

世事难料,我没有一款拉风的自行车,却因为头上顶着纱布而在男生中声名鹊起。

每年的春天,都会整整刮一个季节的沙尘暴。就在我以为沙风也许真的被沙尘暴刮到了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开始偷偷替她担心的时候,她竟然真的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全新的公主车,粉色、轻盈、拉风、炫目。

我跨上自行车,放开扶手,顶着白色纱布,十分醒目而彪悍地穿梭在人潮汹涌的学校主干道上,根本不去理睬身后的沙风因为担心而拉着哭腔的吼叫声。

十六岁的我,因为拥有一辆公主自行车而轻舞飞扬。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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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风手指修长,爱蓝的天、白的云、浩瀚的草原、起伏的黄色沙丘,还能画一手漂亮的图纸,毕业后却被分配到毛乌苏沙漠最落后的小镇,负责风马牛不相及的林业。每当想起这份破烂工作是因为走后门花光了全家一千元的积蓄得来,我就十分地鄙视它。

三年后,央视采访女子治沙排,镜头前的沙风英姿飒爽。身后是蓝的天、白的云、浩瀚的草原、起伏的绿色沙丘。

采访时画面影影绰绰,电视色彩浓烈而俗气,效果大打折扣。镜头掠过蓝天、白云、沙丘、荆棘,定格在沙风身上,迷彩服并不合身,上头指示她背诵一段颂扬领导业绩的稿子。记者话筒对准时,沙风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心在的地方,不毛之地也可变碧海蓝天。

我脸色变了:这段话不就是昨晚我绞尽脑汁打的作文底稿!

沙风脸色变了:竟然记错了稿子!

领导脸色变了:这下升官又黄了!

记者脸色变了:天啊,农民也可以这么煽情!

沙风手指修长,曾经的理想是弹钢琴,现实却连弹棉花都没轮到她。于是,她只好用那华而不实的修长手指,抚摸过每一寸沙漠荆棘。烈日当头,长风呼啸而过,风干了她短暂的青春,却再也卷不起跨越整个春季的漫天黄沙。

镜头后,领导捶胸顿足:沙风你有没有脑子,我这一生的业绩算是付诸东流了。因为得罪了领导,沙风被发配到更边的远山区分管畜牧工作。

三年后,育肥羊声名大噪,央视又来采访。这下领导变聪明了,说:沙风,你只负责干活,千万不可以说话。

沙风叹气:谁不想逢迎领导!只怪面对镜头那一瞬间太紧张了,才不小心说了实话。

我叹气:早知你无缘镜头,我这次作文就不该以“领导万岁万岁万万岁”结尾。这可是高三最后一次写作文了,我晚节不保了!

作文交上去,语文老师大失所望:沙漠,就这水平你还想考大学?

我却是胸有成竹:考大学没问题,阅卷的都是领导。

1999年,我金榜题名。

同学说:沙漠,请客。

我说:请你个头,老子没钱。

同学说:你姐有钱。

我说:钱是你姐啊!

同学说:你吃错药了?

我说:老子没钱,你竟然咒老子吃药,老子连药也吃不起,你还咒老子吃错药。

当时在县城的花马池公园,一群人分崩离析。

我说靠,都他妈色盲啊?明明是白马,为什么叫花马?明明是个土坑,为什么要叫池?为什么不叫白马坑,偏叫花马池?

同学说:拜托,那是传说。

我说:去它的传说。

同学四散而去。

沙风叹气:沙漠,何必呢!

我手抱膝盖,仰望苍天:要知道学费这么贵,老子当初就不该考第一。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这下,沙风脸色变了:沙漠,你就这点出息?

我说:你倒是有出息,每个月才挣200块,还被闺蜜挖墙角。你有出息倒是去管管沙洲,顺便把那个挖你墙角的婊子做了!

沙风脸色变了又变。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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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洲比沙风小三岁,比我大三岁。

我常叹:既生沙漠,何生沙洲?

本来我可以与沙风平风秋色的,沙洲搁中间一插队就全乱套了。

沙风美,沙洲帅,我靓丽,夫复何求?

偏偏是:沙风美。沙洲帅。轮到我却姿色平平。

过年,宰倒一头羊,全家人围着一锅肉。先捞出最肥的羊腿,妈说:沙洲喜欢啃羊腿。于是,羊腿没了。

沙风剥羊头。妈说:羊眼睛挖给沙洲,吃了眼亮。于是,羊眼睛没了。

剩下了一锅汤,妈说:汤大补,沙洲慢慢喝。于是,羊肉汤没了。

我咽吐沫,眼巴巴说:这下,全没了!

妈怒:大过年的,你就不能说些吉利话?

我说:这下,全完了。

妈怒:你书念到狗肚子了。让你说点吉利话没听到啊。

沙洲幸灾乐祸:羊耳朵给沙漠,今后多长点耳根子。边说,还边竖起筷子戳了戳吃剩下的羊头骨,说:羊脑留给沙漠,吃了,变成一堆浆糊。

我怒,朝他小腿把子就是一脚。

妈怒,一腿把子踹我出去喝了半夜西北风。

我念初一,沙洲念初三,学校在三十里外的镇中。家贫,交不起住宿费,两人共用一辆老式自行车走读。路经骆驼脖子湾(因陡峭如骆驼的脖子,故取名),我和沙洲站在坡下仰望,千辛万苦爬上坡的小胖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

阳光剧烈,沙洲在坡下叹:好高!

小胖在坡上喊:是挺高,一伸手就够着天了!

我拼命点头:想,做梦都想。

沙洲:你推我上去,等下坡时我载你。

我拼命推,拼命推,每朝前挪两步,随后就会溜坡一大截。

沙洲怒:你没吃饭啊!

我气喘吁吁:胳膊没劲。

沙洲:你不会用腿蹬啊!

我抹汗:腿都被你吃了。

沙洲:你真是一堆浆糊。

终于上坡了。沙洲意气风发,长腿跨上自行车,对我说:“上车!”

美其名曰骆驼脖子弯,何也?上坡一线连天,下坡羊肠小道,两边万丈深渊,我双腿发抖,说:“我不坐,我走。”

沙洲嗤之以鼻,绝尘而去。

我念初一,沙洲念初三。

初中第一次数学测试,我考了十分,全校哗然。分数贴在公告栏,沙洲脸都绿了:你没脑子啊!

我说:有,不过早变成了一堆浆糊。

沙洲怒不可遏,于是写信给沙风,力透纸背:姐,完了,沙漠的脑子真给羊吃了,完了,我要和她断绝兄妹关系。

我:小人,你敢揭发我!

沙洲:小人,你敢偷看我信!

沙洲把情书码在墙角,铁证如山,想赖也难。

我于是胸有成竹:无耻,你敢谈恋爱。

沙洲:哈哈,我没谈,我没谈。

我举起一本作文,冷笑道:无耻。找到其中最肉麻的一行,大声念:中秋节,我和小妹一起赏月,皓月当空,小妹,我爱你!

他说:无耻,你都没看题目?

我翻到第一页,题目竟然是《我的小妹沙漠》。

沙洲中考落榜,妈哭了。

沙洲说:近墨者黑,近浆糊者糊涂。

我说:天若有情天亦恼,恶贯满盈终遭报应。

妈怒:沙漠,你长相平平,数学才考十分。你倒是说说,我生你难道就是为了气我的?

沙洲说:妈,你干嘛跟一堆浆糊计较。

妈破涕为笑,温言细语抚慰沙洲:镇中老师水平差,沙洲,妈给你转到县中。

我拍手称快:好,自行车这下可以给我骑了。

沙洲:到县中我也要骑车!

我:难道让我每天步行往返三十里!

妈:你也一起转学。

我喜形于色:也转一中啊?

妈:三中。

我欲哭无泪:去他的三中,全是渣子生。

沙洲幸灾乐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转悲为喜:也好,这下我终于自由了。

沙洲:房子就租在一中隔壁了,你还想住校?

我:这下该轮到我骑自行车了吧,不然等我从一中步行到三中,估计连上午最后一节课都赶不上了。

沙洲:你不会用跑的。

我:就算飞去,也会迟到。

妈怒:沙漠,屁大点地方你走几步路会死。整天惦记沙洲的自行车!我生你,难道就是为了气我的啊?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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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走路上学,从城南走到城北,从星星满天走到日出东方,从没迟到一次。

沙洲每天骑自行车,车后座经常载女孩,经常换人。

一大堆男生排在窗户下等他打电脑游戏。

因为有沙洲这样又会耍帅又会玩的哥,我经常被三中的女生拦路堵截,托我捎情书给沙洲。我怒不可遏,当众把信纸撕得粉碎,然后踩上几十脚,还附带骂一句脏话:滚你妈的蛋。

众女生不可思议:你真是沙洲的亲妹妹?

我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同父同母如假包换。

沙洲上高一,声名大噪。我念初二,数学每次考满分。

有一天,宿舍集体去跳皮筋,我独自坐在寝室门前的台阶上死记硬背物理笔记。我自从转到三中就像打了鸡血,每门课都疯狂地想考第一。

因为我同桌是年级第一,号称天才。

因为班主任曾经不厌其烦手把手教我写英文d,只到我写对了笔顺才满意而去。

还有数学课上,同学争先恐后举手:“老师,叫我!老师,叫我!”。气氛火爆。唯独我缩在墙角不敢抬头,更不敢举手。

数学老师笑眯眯越过众同学,目光停在我脸上:沙漠为什么不举手,没听懂吗?

我结巴说:不是没听懂,是不敢举手。

老师轻柔地问:为什么?

我羞愧难当:因为我数学只能考十分。

老师笑说:没关系,在我班上,十分和一百分没区别。

我拼命考满分,只是不愿辜负这样的老师。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

有一个穿白色体恤衫蓝牛仔裤的女孩,踩着一辆簇新的山地车缓缓驶近我,笑容明媚,嗓音温柔:请问,你是沙漠吗?

我抬起头,仔细端详眼前的女孩,她肌肤微丰,面目和善。

我蹙眉:你是小芳?

她笑:刘静。

我:你那个村的?

刘静又笑:我家住在三中隔壁。

我叹气:既然不是村里的小芳,为什么留辫子,为什么招惹我哥。

刘静:你哥托我给你捎封信。

我难以置信:啥?

她把信递给我,骑车走了。马尾及腰,背影魂牵梦绕。

我手忙脚乱拆开信。沙洲的钢笔字龙飞凤舞:沙漠,刘静是我喜欢的女生,你敢对她说脏话试试,我真和你断绝兄妹关系。

我夹在初二物理课本第二页。

2006年沙洲大操大办婚礼,最高礼金才收了200元,他无限沮丧。反复说:我不相信我就这么点人情。

我递给他一个大牛皮信封。沙洲双手接过去,捧在手心,热泪盈眶,抬手就想撕开信封。

我一把按住沙洲的手:你现在拆开,你就是小人。

沙洲劈手夺过信封:浆糊,我做小人已经多年了。

我声音提高一个八度:等我走了再拆。

沙洲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你哥我根本就不在乎钱!

拆开后,竟然只有一张发黄的作业纸。上面龙飞凤舞:沙漠,刘静是我喜欢的女生,你敢说脏话试试,我真和你断绝兄妹关系。

沙洲欲哭无泪:不管了,我今天就和你断绝兄妹关系。

我一道烟就走。刘静一把拽住沙洲:不管了,你敢把婚礼搞砸了,我就和你断绝夫妻关系。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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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念初三,沙洲念高二。

我同桌年级第一,我年级第二。除了数学我必须考满分,其他科我让他一分。因为他是我的初恋。对初恋我们往往手下留情。

同桌威胁我:沙洲要是敢伤我老姐的心,我就和你分手。

徐悦晴是我同桌的老姐,两人站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不是一个妈生的。哪像我和沙洲,除了名字里都有沙,都是O型血,再也找不出来一丝同胞兄妹的迹象。

徐悦晴初中就给沙洲写信,锲而不舍。沙洲前脚转学进入一中,她后脚便转进了三中。我天才同桌大言不惭说:“只要搞定沙洲他妹,还怕搞不定沙洲?”

天才都是不接地气的,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对相似的兄妹,马克思主义哲学白学了那么多年,现实面前还是不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我变成天才身边的一粒棋子。

徐悦晴的信源源不断被沙洲码在墙角,快码到天花板上了。

我说:沙洲你就拆开看一眼呗。

沙洲:我没时间。

我:打游戏就有时间,泡妞就有时间。

沙洲:要你管!

我:反正徐悦晴不一样。

沙洲:哪里不一样了?

我:她信太多,那天掉下来我被砸死了怎么办,所以不一样。

沙洲给徐悦晴回了一封信。

那天,我正和天才在操场散步。

刘静把山地车靠在水泥台阶上,笑吟吟将信递给我:沙漠,你哥让把这封信转交给徐悦晴。

我脑袋比操场还大:这下,全完了。

天才捧着信,当宝贝似的献给他姐。

徐悦晴拆信时。我诅咒:天,你塌下吧!天没蹋。我继续诅咒:地,你沦陷吧!地没陷。我说天地,让徐悦晴的眼睛变瞎吧!她眼睛好端端的。捧着沙洲的信放在胸口,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

天才伸头去看,我也伸头去看,沙洲的话触目惊心:别烦我妹,我还不想她死!

天才:老子跟他拼了。

徐悦晴拉天才左手:不关你的事。

我拉天才右手:徐天才,冲动是魔鬼。

天才甩开我的手,冷冷地说:沙漠,魔鬼才冲动,我们分手吧。

我:你不想当年纪第一了?

天才:你以为我是吓大的?

徐悦晴:呜呜,你哥不要我了,她喜欢上了别人。

我:呜呜,你弟不要我了,因为我哥喜欢上了别人。

我和徐悦晴抱头痛哭。

分手后,我没再把第一让给天才。对于初恋,我们往往手下只留情一次。

1997年。

我念高一,沙洲念高三。

他越发帅了,身高178cm,我越发面黄肌瘦,身高155cm。

有一天我胃疼,沙洲站在教室窗户外,递给我一片胃炎灵颗粒。

同学:他是谁?

我:我哥。

同学:你以为我傻逼啊?

我:原来你不是傻逼?

同学:他到底是谁?

我烦了,说:他是你大爷。

同学:靠,你吃错药了。

我:靠,你大爷买错药了。

同学:他真是你哥?

我:亲的,同父同母,如假包换。

生物课讲基因。我被DNA闹得头昏脑涨。同学却一反常态听得如痴如醉。

课后凑在一起探讨。

我:妈的,DNA又不列入高考,为什么要学?

同学:妈的,基因这玩意你不学就不明白你的来历。

我:我的来历?

同学:你是基因突变来的!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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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沙洲高考落榜了,灰头土脸,那辆自行车也报废了,他开始徒步上学。

毛乌苏沙漠的深秋迎来了第一场霜冻。

妈说:荞麦能割了,我回家去收秋,今后你们得学会照顾自己了。沙漠做饭,天冷的话记得把坑烧上。

我:我做饭,沙洲烧炕。

妈怒:沙漠,你勤快点会死。我生你就是为了气我!

1997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早了太多,冰天雪地,铅云如锅盖压在头顶。

放学后,沙洲说:沙漠,马路上掉了几块煤炭,你快去捡回来烧炕。

我:你都看到见了还不捡起来。

沙洲:你不捡,今天就冻死。

我:我做饭,你烧炕。

沙洲:当个饱死鬼也不赖。

我冲进雪地,把碳检回来扔火里。

半夜,被一股浓烟呛醒。我睁眼,炕单、被单、床单,沙洲统统都变成一片火海。

我哆嗦着扑向水龙头,心想要是沙洲被烧死了,我也就不活了。

一盆水浇到沙洲头上,半天没动静,我抽身去端第二盆水,听到他剧烈的咳嗽声。

我拉哭腔:你不行了。

沙洲睡意朦胧:你才不行了。

火灭了,一片狼藉。

我:完了,明天房东会找麻烦。

沙洲:都怪你,一下子放了几块碳。

我:都怪你逼我捡碳。

沙洲:你浇了我一盆水。

我:我救了你。

沙洲:我又没让你救。

我:良心让狗吃了。

沙洲:真后悔羊脑都给你吃了。

1998年,沙洲二次落榜。

刘静老爸棒打鸳鸯,把爱女转入银川一中,并派人严密监视。刘静偶尔托同学给沙洲带几包麦片粥,严严实实地包在衣服里。

沙洲对我说:麦片粥给你吃,这个补脑。

我:你吃。我开水泡馒头挺香的,还可以就腌咸韭菜。麦片还是留给你补脑。

沙洲:你吃,一定得考上大学。

我:你考不上大学,我也不会和你断绝兄妹关系。

沙洲:乌鸦嘴。

我们都没吃,藏在衣服箱子里。

有天下晚自习,同学说:沙漠,你哥和人打起来了。

我嗖就翻过大门。

门卫说:沙漠,你违反纪律了。

我说:你把门锁了不就是逼我翻墙的。

沙洲把同学打翻在地,还踩了一脚。

说:你偷吃我的麦片

同学说:我饿。

沙洲说:我妹妹也饿。

我说:别打了,我挺饱的。

沙洲红了眼:我妹妹也饿。

同学:别打了,我还送过你一台录音机。

沙洲说:录音机能当饭吃吗?

同学说:别打了,我还送过你齐秦的磁带。

沙洲说:听磁带能考上大学吗?

我把沙洲架开:人活着,不是只为考大学。

沙洲:沙漠,你考不上大学,我就和你断绝兄妹关系。

1998年的沙漠骑自行像表演杂技,对谁都不屑一顾,活着就是为考大学。

1999年7月,我金榜题名,沙洲第三次高考,名落孙山。

我最幸福时,他却落入深渊。

他落入深渊,我怎得幸福?

既生沙漠,何生沙洲?

沙洲消失了一段时间,我到县教育局拿成绩单时,再见他时恍若隔世,整个人脱了像,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走。

我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角:哥,回家吧。

沙洲:不。

我:你去那?

沙洲:不知道。

我:妈煮肉了,我啃羊腿,把羊脑给你。

他哭了,说:全给你吃吧。

我哭了,说:我不喜欢吃羊肉。

刘静也哭了,说:沙洲,你放心,我一定会陪着你的。

我问刘静:你上那个大学?

她说:华侨。

我问:在那?

她答:福建。

我叹:远在天边。

同学说:刘静快跑,你爸近在眼前了。

刘静一把拉起沙洲,嗖,俩人就没影了。把我凉在大太阳下无处遁形,硬着头皮接见刘静她爸。

刘静爸:你是沙漠? 挺温和的语气,不像会一口吞下我。

我说:是。

他说:农建办有扶贫款,记得申请。

我说:好。

刘静爸抽身走远,背影高大,一堆人簇拥而去。遥想我爸,一个人挥锄头对付几百亩地,入不敷出,凭什么沙洲拐他女儿?

见我发呆,同学说:沙漠别忘了,等会在花马池花园庆祝。

我说:我不去。

同学说:考上好学校就看不起人了,果然是沙漠的作风。

我说:关你屁事。

同学说:你姐来了。

沙风站在教育局大门口,还拎了一袋我最爱吃的毛桃子,对同学说:沙漠会去的。同学四散而去。偌大的天空下,只剩下我们面面相觑。

沙风叹气:沙漠,就这点出息。

我话锋一转:这下我有时间把那婊子给你做了。

沙风苦笑:他们已经结婚了。

我说:啥?

沙风话锋一转:我把两年的工资预支了,先给你交学费。

我说:这种混球,正好和婊子天生一对,我祝他们将来生个孩子没有屁眼。

沙风佯装没听见,说:沙洲再复读下去也没戏。

我说:这种混球,当年还是那婊子介绍给你的,她根本没放在眼里。现在混球升官了,婊子眼红,挖墙角也算了,还造谣说谁娶你就得拿钱供我和沙洲念大学。

沙风喃喃自语:沙洲如果走自考,将来到哪里找工作?

我说:这种混球,还是让给婊子好了,天造地设的一对,早死早超生。

沙风叹气:沙漠,我们还是去借钱凑学费吧。

1999年9月,我考上大学,所有亲戚朋友关系一夜间全沦为债权债务关系。

沙风提前预支了两年的工资才够我一学年的学费。这下,就算砸锅卖铁也没有沙洲的份了。

沙洲哭了一夜。

第二天找到沙风说:姐,你帮我最后一次。

沙风喃喃:我身上只剩五十块。

沙洲说:够我一个月生活费了。

沙风把钱全给了沙洲,还是一百个不放心:那你去西安的车票咋办?

沙洲说:我买站台票混到车上,等检票时让同学把我藏在洗手间。下车后翻过栏杆出站。

沙风忧心如焚:那不是犯法吗?

沙洲说:你放心,我不会做坏事的。

有人给沙风介绍对象,说:沙风,这下你要抓住机会,对方条件挺好的,尽快到银川见一面吧。

沙风踌躇:我去不了。

介绍人没好气:你都28岁了,还在挑,眼睛花了吧。

沙风咬住嘴唇:我没钱买车票。

介绍人说:你不会连车票都让我承担吧?

过了1999年,没人再敢给沙风介绍对象了。

大学就像是一座象牙塔,远在云端,我飘在云端。

沙洲一门心思迷恋刘静,没钱买车票,从西安骑自行车到厦门,先走进华侨大学电台唱了一手刘德华的《忘情水》,轰动了华侨。都说刘静有个爱她的男友,长相唱歌都神似华仔。

刘静他老爸鞭长莫及。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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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法学院要求大二学生暑期实习,我经人介绍进县法院。

开庭时,没书记员,审判长让我顶上。

庭审后核对法庭记录,审判长没好气:你还是学法律的大学生,连基本文书的格式都不懂。

我说:没办法,我讨厌法律。

审判长:你明天不用来了。

第二天我从善如流没再去法院。

妈怒:沙漠,你生出来就是气我的。

正好经过一个片警,胖胖的,是妈娘家远方侄孙子,见情势不对,对我说:小姑到我们派出所实习吧。

我去了,无所事事,就在胖侄子办公室聊天,还有另一个片警也在,都穿制服,但英俊。

我逢人便说,赵某是我侄子。

片警说:赵某叫我表叔。

赵某说:在单位,大家都平辈。

炎夏永昼,白杨依依。沙风下班后路过派出所,在摩托车上喊:沙漠!

还没等我答应,片警站起来,说:沙风!

如果人生能够未卜先知,如果赔上一辈子的幸福能让时光倒流,我愿意那一天永远都没存在过。

但命运是看不见的一双手。

三个月前,沙风和片警相亲,挺投缘。但结束后却再没联系,全家都以为两人没戏了,谁想是片警太大意了,竟然弄丢了沙风的电话号码。

然后不了了之了。

我鬼使神差去派出所实习,混了一下午,竟然把沙风的终身大事给解决了,就只是一个下午,竟然把沙风一辈子的幸福都毁了。

2000年,秋,朔风起,卷起漫天梧桐叶。

我在学校花园等沙洲,提前和他通过电话,约好九点在我们学校的花园见面。

沙洲面黄肌瘦,像是从1960年穿越来的灾民。

我:你过得不好。

沙洲:你英语四级还没过?

我:你没钱吃饭?

沙洲:我大概要被退学。

我:那之前交的学费白交了?

沙洲:如果再交下去,白交的更多。

我:沙风连嫁妆都没存,她快结婚了,啥都没有。

沙洲:我三天都没吃饭了。

我攒了800块稿费,取了600给他。说:别饿着。

沙洲:我会还你的。

我哭了:我不要你还,沙风寒假结婚你一定要参加。

沙洲抖着肩膀走了,我爬在石凳子上哭了一天。

2001年11月。

沙风婚礼举行时沙洲还是缺席了。仪式结束后,我火速去沙风新家,因为从那一夜后她将有所不同了。

喜房人声鼎沸。

沙风忧心忡忡:沙洲不会出事了吧。

我故作轻松:他就算被扔在无人区也会回来的。

沙风叹气:就你嘴硬。

我白了天花板一眼:我说的是真心话,他回来还要跟我抢羊腿,我挨妈臭骂那一次他不是火上浇油的,他走了,我别提多清净。

沙风无奈:你和沙洲要吵到什么时候。

我说:吵不动的时候为止。

一堆人嚷嚷着说闹洞房了。我依依不舍,边走,边威胁那堆警察:敢为难我姐,有你们好果子吃!

2003年7月,我毕业了。站在银行门口犹豫不决,是该去抢一票远走高飞?还是直接跟学校说助学贷款不还了,然后远走高飞?

抢银行,会在监狱蹲几年。

拖助学贷款,几年拿不上学位证。

人生为什么总会徘徊在两难之间,为什么就没有第三种选择呢?

有人在银行门口冲我遥遥招手儿,我使劲揉了把眼睛:活见鬼了,怎么会是活蹦乱跳的沙洲!

沙洲说:你眼瞎了,连我也不认识。

我给了他一腿把子:你死到哪了,三年都没影。

沙洲说:你打算抢银行啊!

我说:这你都看得出。

沙洲说:给,这个塑料袋套头上,抢了就跑。

我接过塑料袋:你挺有经验的。

打开塑料袋,我探头进去,发现装了一叠钱,捞出来数了数,竟然有五千!

我环顾左右,压低声音:不会是抢的吧?

沙洲:贩毒的。

我:怪不得,你瘦的跟抽大烟似的。

沙洲:趁毒瘾还没发作,我请你吃肯德基!

我踌躇:街角有家欧克壹佰,汉堡五块,欧克的隔壁是家小店,一瓶可乐三块。你把钱给我,我打包带到肯德基吃。

沙洲:就一次,吃真的肯德基。

我:哪有钱?

沙洲:我不是刚借给了你一塑料袋钱吗?

我:啥?你不是送我的吗,再说,哪有一塑料袋的钱?

2003年7月3日,我吃了平生第一顿肯德基,是真的,可乐、汉堡、鸡腿,统统是真的,但并没有想象的美味。我把可乐打包,7月4号下午一个人坐火车南下。越走,景色越美。河南一马平川,安徽水稻一望无际,浙江山清水秀,风景层峦叠嶂。

越走,越是心慌意乱。像是掉进另一个时空。捧起可乐一个劲的喝:不知沙洲这些年坐火车时有没有心慌过。等我有了钱,一定买把刀,搭在火车司机的脖子上勒令他掉头回去。就算这辈子穷死,就算被妈骂死,至少大家都活在一个时空,可惜我当时什么也做不了,还完助学贷款后,连买一把作案凶器的钱都没有。

火车停在了天堂杭州,我跳下火车,第一件事就找公用电话厅。

拨通了沙风的号码,听到她的声音在千里之外,眼泪刷就掉下了:姐,我想回家。

沙风的声音不对劲:姐没家了。

我忍住眼泪:姐,你在那?

沙风哭了:我不知道。

我提高声音:你别吓我。

沙风大哭:昨晚你姐夫又喝醉了,打了我两耳光。我想跟一个醉鬼有理讲不清,准备抱孩子出去躲一晚。他不让我走,把我堵在储物室,说我要是敢动一下就得挨他一耳光。我被打急了,抽身就跑,他追出来乱打,到了小区大门口,发现门已经锁了。我没辙就翻门逃出来了。到现在,还不知孩子怎么样。

我无言以对:畜生。

沙风叹气:是我命不好。

我:离婚

沙风:孩子怎么办?我离了住那里?

我: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沙风忍住哭:等沙洲结婚了,我再做打算。

我:要等到何时?

沙风:刘静爸好不容易答应了,沙洲应该年底能结婚。

我如释重负:他总算答应了。

沙风叹息: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已经毁掉了儿子的幸福,对于女儿的终身大事不敢再武断了。

我唏嘘:早知现在何必当初。他在位时能拉沙洲一把,沙洲也不必风里来雨里去吃尽苦头了。

沙风苦笑:人生不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前头的路都是黑的呀。

我搁下听筒:既然如此,我就留下来摸着石头过河,一条路走到黑吧。


08、


图片来自网络

我所在的城市一年四季除了雨水太频繁,夏天高温,冬天室内不供暖,也勉强还算说得过去,至少我一声不吭过了三年。

萧说:如果去掉这些天气,你一年四季就没剩下几天舒服日子了。

我:你以为舒服是自来水,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就可以喝个饱。

萧说: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我:我乐意。我不能选择自己生活的地方,已经够憋屈了,还不能选择自己的心情吗?

萧说:沙漠,你要注意维护人际关系。

我怒:我他妈为你留在这个鬼地方已经够憋屈了,你还敢管我。

2006年,沙洲结婚了。沙风被打肿了半边脸,不敢出席婚礼。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说:姐,你离婚吧。沙风却早已经不放在心上,还笑着算计:再等等,房贷马上还清了再离,到时候我分点钱,还能贷款买个小房子。

2009年我怀孕了,等了6年才终于等到机会在北方娘家长住几个月了,像是有一屁股债主追着,连行李都没顾得拿,一口气飞奔上了飞机。

萧在机场安检外送行,望着我的背影兴叹:这货,就不能维持孕妇的形象吗?

沙洲在机场接我,见我两手空空,脸色大变:浆糊,你行李呢?

一拍脑门:忘了。

沙洲说:你怎么没把自己忘了。

我:近浆糊者糊涂。

沙洲说:你饿不。

我:不饿。

沙洲汗:你坐了一天飞机,还不饿。

我理直气壮:我等着啃羊蹄子。

沙洲给了我一腿把子。

沙洲开车在高速上疾驰,我左顾右盼:你这车真宽,贩毒也不赖。

沙洲说:抽大烟挺好的,还能保持身材。

我:你闺女漂亮吧。

沙洲美滋滋:像我,能赖吗?

我叹:可惜是闺女。

沙洲:你闺女估计会像你。

我怒:乌鸦嘴,我生儿子的。

沙洲怒:靠,开过了,你有没有社会公德,跟司机在高速上聊天。

我幸灾乐祸:你每天走二十遍还能开过,原来装了一头羊脑子。

沙洲说:可惜都被你吃了。

沙风站在小区门口接我,车灯照在她脸上,我发现她的左眼又被打肿了,拉开车门就吼:还是离婚吧。

沙风浑不在意:再等等,他现在调到乡上工作了,每星期才回来一次,每周只挨一拳头,我就当周末陪人练拳击。

2010年1月2日凌晨1点,我正在酣睡,突然小腹一热再猛地一收缩,哗啦,竟然小便失禁了。

我恼羞成怒,抱着垂在大腿上的肚子,怒:妈的,从过了三岁以后老子还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坐了一会儿,实在抵不住困意袭来,于是翻到另一边床上继续睡。反正破罐子破摔了,大不了明天被骂,反正,我生出来就是为了气我妈的,岂敢有辱使命?

半小时后才反应过来:刚才不是小便,而是羊水。

一阵手忙脚乱爬起来,冲进卫生间洗头发,听说坐月子期间不能洗头,连续一个月不洗头我一定会发疯的。

妈怒:大半夜的,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呲牙咧嘴喊:我肚子疼呀。

妈悉悉索索穿衣服,声音发抖:你生下来就是气我的,今天下午羊腿子要是让给沙洲啃了,你还会半夜三更吃坏肚子。

我有气无力:不是吃坏了肚子,我是要生了。

妈语无伦次:你生下来就是为了气我,什么时候生不好,偏偏大半夜。

我忍痛顶嘴: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更何况是自己孩子的出生时间。

妈一阵手忙脚乱,说:你等着,我给你姐打电话。

摸摸索索拨了半天号码,却错打给沙洲。还是沙洲开车顺路把沙风一起接了过来。

三人风驰电掣赶到医院,一进入急诊的走廊,我已经痛得直抽气了,小腹隐隐下坠,急于想上洗手间。

沙洲好整以暇:明天早上差不多才能生,你何必紧张,疼是一个过程。

我咬牙切齿:你去找医生走走关系,至少塞个红包请人家到时候多照顾我!

沙洲鄙夷:你钱多的没处使了?

我苦苦哀求:以后我不跟你抢羊腿把子好不好。

沙洲不为所动:有些事情谁也代替不了你,就算有钱也无能为力。

你给了沙洲一个腿把子,他笑着去吸烟了。

我靠在医院的走廊上,嚷着说我要剖腹产,我要剖腹产。

沙洲说:你敢剖腹,我跟你断绝兄妹关系。

我对沙洲怒目而视:我和你的兄妹关系早八辈子就断了。

大半夜的,医院楼道里还有一对小年轻。女的刚服下一粒堕胎药,抱着肚子声嘶力竭喊疼,脸刷白,汗如雨下。

男的在旁边骂骂咧咧:妈的,什么怪物,一粒药吃下去还出不来?

女的歇斯底里:疼死了!

男的说:老子帮你。然后抬起脚,踹女的肚子。

女的开始流血。

我看到这暴力的一幕太过吃惊,一时忘了肚子疼,也想不起来吵嚷着要剖腹产。

男的见沙风手中拎着大纸袋,于是大大咧咧走上前来说:你们卫生纸借点给我。

沙风退后一步,说:我们也才两包,等会我妹妹用。

沙洲看不下去,冲男的说:你打掉一个孩子连卫生纸都舍不得买?

男的说:关你屁事。

我忘了肚子疼,说:给他吧,反正我不会流血的。

沙洲说:看把你惯的,滥施同情心。

医生来了,瞅了我一眼,见我活蹦乱跳的,把嘴一撇,说:看你不痛不痒的,哪像个生娃娃的?跟我进来,我看看宫口有没有开,要是还早就先回家去睡觉了,大半夜凑什么热闹。

我仰躺在产床上,医生看了一眼,说:快点上产床,马上要生了。

我难以置信:啥,我要剖腹产。

医生说:你这样的要剖腹,全世界就没有顺产了。

沙洲在楼道抽烟。

我抱紧沙风的胳膊不放,哭丧着脸说:姐,我要剖腹产。

沙风鼓励我:沙漠,你一定要自己生。

我说:好疼,不管了我要剖腹产。

沙风:沙漠,我离婚了。

我一时忘了疼,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沙风:昨天。

我:沙洲昨天回来就为这事,我以为他会有心电感应,以为我快生了才回来。

沙风:对。

我如释重负:那也好,这孙子就是你前世的克星,离了干净,省得挨打。

沙风目光闪烁:对。

我大脑有一段空白,努力搜索关键词:孩子给你了吧。

沙风说:对。

我放松了一根弦,喊:疼死我了,我要剖腹产。

医生说:再加把劲,娃娃头都看得见了。

我怒:我不管,光看见一颗头有什么用,身子还没出来。

沙风说:虽然孩子给我了,但房子却给了他。

我一时忘了疼,说:你疯了。

沙风说:我就是想证明给他看,我并不是为了他的钱才嫁他。

我:你为赌气。

沙风摇头:为了爱情。

我一下坐起来:爱情顶个屁,跟这种人你谈什么爱情啊!

医生说:恭喜生了,是个女娃!

我说:像我?

医生说:你女儿,自然像你了。

我爬下产床:沙洲我灭了你,你这个乌鸦嘴说我生女儿果然灵验了!沙洲我跟你拼了!你脑袋被羊踢了,这种婚也能怂恿沙风去离啊。

沙洲说:沙风才是羊脑子,又不是我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的。

沙风忽略掉我们俩的争吵,强打起精神问我:沙漠,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听。

我:孩子出生时,我看到一缕晨曦透过窗帘,就叫晨曦吧。

沙洲说:姐,这名字比沙漠洋气多了吧。

沙风低头逗弄晨曦的小手小脚:这名字取得好。

我忧心如焚:你离婚的事情准备什么时候给妈说。

沙风心一横,抬起头:就今天了。

我:也好,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一家人围着一锅羊肉吃饭,老太太一脸喜色,把手一挥:今年咱家双喜临门,沙洲包了一个大工程,沙漠又添了一口人!

我趁老太太高兴,硬着头皮趁机说:那么,这次羊腿子该给我吃了吧。

妈怒:给你个腿把子,你不知道自己正在坐月子吗?喝点羊肉汤就念佛吧。

我笑嘻嘻对妈进言:我现在是产妇,您不能惹我生气的。

妈没好气:我是产妇她妈,更不能生气。

沙洲说:我要吃羊脑。

妈转怒为笑:好。

我不怕死地捋了一把虎须:偏心!

妈说:我生你就是为了气我的。

其乐融融时,沙风突然说:妈,我离婚了。

妈还算镇定,嘴里说着离婚也好,但碗里的肉汤还是泼了一桌子。

我忙说:妈,您就不能小心点吗,这头羊可是我花钱买的。

妈:沙漠你闭嘴,我生你就是为了气我的。

我赶忙闭嘴了。

妈问:孩子给你了吧?

沙风说:是。

妈又问:昨天沙洲就为了这事跑回来的?

沙洲说:是。

我敲了敲筷子说:好了,现在没事了,大家继续吃饭。

妈怒:你就知道吃。

我扁了扁嘴:民以食为天嘛。

沙风又对妈说:房子也给了他。

妈愣了半晌,才问:房子给了孩子也好,那个龟贼还算有点良心。

沙风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我把房子给了孩子的爸爸。

妈啪,把肉碗摔在桌子上。接着,啪,给了沙洲一耳光,使出平生的力气,三十年都没舍得打,这一巴掌全发挥了。沙洲180的个子当场就被打倒在地上,鼻子嘴一起冒血。

他还强自撑着说:妈,别生气了,姐离婚了本身就是好事。

妈吼:我生你就是为了气我的?

沙风眼中含泪:妈,别生气。

妈吼:沙风,你装了一脑子羊!

我一下子头清眼亮:妈,你才知道呀,这些年我要有多冤枉,全给他俩背黑锅了。

妈指着我,两手发抖,说:你不光脑子,全身都是羊。

2010年4月,我大包小包上飞机,沙洲送行,优哉游哉抱着晨曦。我和沙风在安检口执手相看泪眼:姐,我真不想走。

沙风:姐没家了。

我:你为啥要把房子给他。

沙风:我想他也许会念着我的好,替孩子着想,有一天还会回头的。

飞行途中,我问沙洲:沙风的前夫还会回头吗?

沙洲说:回头个屁,听说昨天又再婚了。

我闻言大惊,跳起来,说:啥?

空姐说:气流。

我说:老子没问你。

沙洲说:你能不能有点素质?

我说:全世界都在装逼,也不缺我这一个。

沙洲说:舆论对沙风不利。

我说:啥?她都这样牺牲了舆论还对她不利?

沙洲说:都在议论纷纷,说沙风要是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会被净身出户?

我说:全世界都是傻逼,舆论就是一群傻逼在放屁。

飞机航行在夜色中,窗外伸手不见五指,我将脸贴在玻璃上,看着机翼上闪烁的红灯欲哭无泪:沙洲,咱们现在应该已经飞在离地面3万英尺的高度了吧。

沙洲撇了一眼窗外,才说:应该比骆驼脖子弯高吧,遥想当年,胖子站在骆驼脖子湾一伸手就够上了天,现在估摸老天被咱们踩在脚下了吧。

我说:老子也不想踩它,老子就想问问它什么时候才显灵,把沙风的前夫天打雷劈。

沙洲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做孽不可活。

空姐说:前方有气流了。请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带。

沙洲说:我看到了杭城,好美啊,一片灯海。不知道天堂有没有天使?

我没好气说:天使早就下地狱了。

在机场大厅,沙洲边改签机票边说:沙漠,你保重。

我抱着晨曦,冲他挥了挥手:再见,你真够啰嗦的。


09、


图片来自网络


2011年,深秋,西北一隅。

夜风已冷,星光璀璨,沙洲站在及膝的荒草丛中,自拍一段隔天要发给公司HR剪辑的励志视频。从1999年之后,农民陆续进城,村庄被荒废变成了一座空村。

他站在熟悉的院子中央,内心升起一阵无力感。

小时,他脚下这块硬土上,常年都堆着一座小小的沙丘,爸忙完农活总喜欢躺在上面,姐弟三个和爸并排躺在柔软的黄沙上,并排仰望夜空,漫天星斗触手可及,爸手指北斗七星耐心教他们辨认方向。

爸问:学会了吗?

沙洲聪明,一点就通。小手指点着大熊星座,小熊星座,讲得头头是道。轮到沙漠,总是含糊其辞,一迭声说懂了懂了。其实她从没看懂过天象,她从来对生活都是一知半解的。被风沙带走的笑声依稀还在耳畔,却一晃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沙洲躺在小时候躺过的地方,心想,就这样躺着一辈子别起来就好了。要是时间还停留在小时候,那时爸爸年轻力壮,全家心朝一处想,劲朝一处使。那时就只有他们一家人,团结在爸妈周围,最大的矛盾也不过是妈煮一锅羊肉,把羊腿羊眼睛给了他,留给沙漠的就只剩下羊脑子,沙漠觉得憋屈,经常喋喋不休和妈争吵。

如果时光真能停留在那时,不要再往前走,他愿意把所有的羊腿子都留给沙漠。如果时光能够停留,沙风不会离婚,沙漠不会远走他乡,他愿意把一锅的羊肉汤全留给沙漠。

沙洲掉了几滴眼泪,怕荒村闹鬼,不敢久留。他爬到驾驶室打开远光灯,坐在车盖上吸了一根烟,心情略微平静后才掏出手机,把刚刚拍下的视频发给了沙漠。对沙漠说:老家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既然再也回不去了,你就别再幻想着老家有多美,我们只能向前走。

2013年,夕阳西下,彩霞满天。车子驶出银川河东机场,沿高速向东开,火红的太阳一寸寸缓缓坠入远处贺兰山的剪影,我爬在后窗玻璃上,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才收回意犹未尽的视线,赋诗一首: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

沙洲说:沙漠,你太感性了所以才不适合做律师。

我强词夺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只是想为沙风报仇雪恨。

沙洲冷笑:律师不是黑社会。

我提起文件袋,哗啦抖开一堆文件,把起诉状抽出来晃了晃:你以为只有黑社会能拼命,老子这一次是有去无回。

见我信誓旦旦,沙洲嗤之以鼻。

坐在副驾上的沙风一派云淡风轻:再纠缠下去最受伤的是孩子。我不愿为每月600块抚养费兵戈相见。

我没好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沙洲怒:老子又开过了,每天过二十遍还是会错过路标,你们就不能提醒我一下吗?

我说:你自从干了包工头就只顾着积累血淋淋的资本了,没把人放在眼里,更别提路标了。你那天当了被告记得来找我做你的代理人,我给你打七折。

沙洲恍然大悟:难怪你怂恿沙风打官司,原来是为了代理费啊?

我面不改色:给沙风代理打五折我容易吗,还要从浙江不远万里飞到宁夏,我容易吗?

沙风脸颊贴在窗户玻璃上:我想通了,如果婚姻是一座坟墓,我也愿意拿毕生的爱情写下一行墓志铭。

我狠狠瞪了眼车窗外扑面而来的苍茫暮色:这下案源又黄了,老子的交通费谁给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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