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九岁,妹妹七岁。
那天是农历小年,虽已过了四九,但天还是出奇的冷。都快晌午了,太阳才透过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丫,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北风刮得很紧,吹在脸上,像刀刻的一般。
我和妹妹一前一后坐在舅舅的二八自行车上。一上车,妹妹就把车铃摁个不停,清脆的铃声,引得正在村口玩耍的小伙伴们一齐扭头朝我们看过来。
“小四、小五,你舅舅这是带你们去哪里呀?”他们好奇地问。
“去我家呀,她俩去我家过年呢。”我和妹妹都戴着厚厚的围巾,只有鼻子和眼睛露在外面,想答话,一时却没能张开嘴,舅舅只好热情地替我们回答了。
“哇,去镇上过年呀,真好!真让人羡慕!”小伙伴们齐声发出赞叹。
“我们还有一个特殊任务呢!”妹妹用力扯开了捂在嘴边的围巾,骄傲地对他们说了这一句。
“咦,不要说出来嘛,傻丫头!”舅舅赶紧打断了妹妹的话。边说边脚下用力,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小伙伴们甩在身后。
从沐桥镇电影院往西数,第六间门面,是舅舅开的杂货店。所谓杂货店,就是从烟酒到土产到服装鞋帽等,各式各样,品种繁多。
平日里,舅舅守店,舅妈做家务、带孩子,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但一到腊月,他俩就变得像陀螺一样,从早到晚,忙得停不下来。
因为每年腊月,沐桥镇上的生意人,只有一个字:“忙”。
每天,周边十里八乡的人们,像潮水一样拥过来。打(买)年货的、卖年货的、国营的、集体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把镇上唯一的一条老街,挤得像快要炸开了似的。
早在农历十一月,舅舅、舅妈就捎来口信,请我爹、我娘腊月里去店里帮忙。我和妹妹,也是他们求助的对象:小四、小五,放了寒假就来——看小偷!
“小五,你负责看店门口摊子上的小百货。”路上,舅舅开始给我们布置任务,“小四,你得在店里店外不停地巡视。除了小偷,还要注意那些不付钱就溜的人——过年了,打年货的人多,我们管不过来,容易放废票!”
舅舅把“废票”两个字咬得很重,我明白,这是他们生意人的行话,意思是货出柜钱却没收到。
“假如有人正在偷东西,被我发现了,我该怎么办呢?”
“对呀,假如有人不付钱就走,被我发现了,我该怎么办呢?”
我和妹妹焦急地问,毕竟这两种情况我们马上就有可能遇到,如果事先不想好对策,到时肯定乱了阵脚。
“哈哈哈,看把你俩紧张的。放心吧,没有那么多小偷和不付钱的呢,你们站在那里做做样子就行了。”舅舅怕我俩紧张,反过来又这样宽慰我们。
我和妹妹可不是这么想的,我们觉得:既然接下了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不能像舅舅说的那样“做做样子”,必须严阵以待,以确保所有货品安全!
于是,到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配置装备!妹妹在店里选了一把玩具宝剑,我拿的是一个金箍棒。金光闪闪的两件“兵器”,舞起来发出“呼呼”的响声,很是威武。我们又在店里找了两只哨子,一人一只,挂在胸前,隔不了一会就鼓足腮帮子吹几声,目的是增加我们的威力。
不知道是我和妹妹忠于职守所致,还是那一年的腊月根本就没有小偷和吃“废票”的人,一连五天,我俩没发现任何一个可疑人员。前来打年货的乡亲们都自觉排队付款,有等不及的,会把物品挑选好,放在一旁,自己先去打别的年货,回头再来结账。
我和妹妹把这一现象报告给舅舅,舅舅爽朗一笑说:“这很好啊!说明咱们沐桥镇的风气越来越好,已经没有那号人了呢。”
听舅舅这么一说,我和妹妹也就放松了警惕。
第六天,是腊月二十九。大概各家的年货都采办得差不多了,或者是在家里准备明天的年夜饭,店里的顾客一下子少了很多。我和妹妹见无事可做,便各自玩各自的。我找了一本小人书在看,妹妹则和一群孩子在店外跳橡皮筋。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四,你快来!”午饭后,我坐在门后继续看小人书,妹妹忽然压低嗓子喊我。我当时正看得起劲,就没答理她。
“四,四猴(我的外号,妹妹生气或者着急时就会这么喊我)!你快来,我逮到一个小偷啦!”妹妹的声音很急促,但依然压得很低。
我听了,“啪”的一下扔掉手里的书,“噌”地纵起身,一个箭步就冲到妹妹的“辖区”。
只见妹妹紧紧地拽着一个和我身高差不多的女孩的衣服。那女孩牵着一个四五岁光景的小女孩,身旁还站着一个和妹妹一般大的男孩。一时间,他们三双惊恐的眼睛对视着我和妹妹两双愤怒的眼睛。
“看,她手里的泡泡糖,还有他弟弟手里的橡皮。刚才我亲眼看见他们偷的!”妹妹气呼呼地向我报告。
“不,不是我,是我妹妹想吃……”女孩吓哭了,边抹眼泪边把泡泡糖和男孩手里的橡皮交给我。
女孩的手和我的手碰到了一起。她的手很凉,还微微有些发抖。那一刻,我的心忽地揪了一下,竟不由自主地把她交出来的东西又塞回到她的手里。
妹妹见了,心也软了。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三颗大白兔奶糖,小心地剥开糖纸,轻轻地往她们的嘴里各放了一颗。
接下来,我们俩啥也没说就放他们走了。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正忙着收摊子,一个中年男人拎着两只空竹篮匆匆地走进店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个小孩,我一看,正是下午被我们放走的那姐弟仨。他们胆怯地看着我和妹妹,最小的那个一个劲地往她姐姐的身后躲。
“老哥,年底了,我来把去年的账结了,顺便再打点年货。”男人和我舅舅打招呼,还恭敬地递上一根香烟。“每年都欠隔年账,我这心里真过意不去呢!”
我舅舅一向不抽烟,但那天却破例接了,并划着一根火柴,替那男人点上。他边翻账本边和那男人聊天:“这点小账,你不用记在心上,我也不急着要!还好吧?这一年在外面?”
“唉,哪有什么好,能勉强养活他们娘几个就谢天谢地了。”男人看着三个孩子说:“娃他娘那身体,总不见好,一年到头都在吃药……唉,可苦了这三个娃……”男人一边说一边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一小叠纸币。
舅舅把每一笔账都报给他听,他不住地点头。舅舅又用算盘加了两遍,确认数字无误后,男人付款,舅舅用笔把那页纸上的账划掉,并写上“已结清”。
结了账,男人手里的那点钱已经所剩无几。他看了一下空空的竹篮和身边三双期盼的眼睛,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年货还没打吧?快点打呀,明天都大年三十了,我们店都不营业了呢。”舅舅热情地催促他。
“可是,可我这钱……”男人吞吞吐吐地,手不停地在头上挠。
“钱不够了是吧?没事的,先欠着,明年再还!”舅舅提起他的篮子,把糖果、糕点之类的往里装。男人自己又拿了好几样东西,那姐弟仨挑了好多鞭炮和烟花,最有趣的是那个妹妹,她还没忘掉她爱吃的泡泡糖,两只小手各抓了一大把。不一会儿,两只竹篮就被他们塞满了。
算账、记账,男人认真地在舅舅的账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千恩万谢地带着三个孩子走了。
“唉,有钱没钱,都得回家过年!但愿他们明年能过上好日子!”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舅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在合上账本之前,舅舅把男人刚欠下的那笔账全部划掉了,并在那页纸的空白处用力写上“已结清”三个字。
我和妹妹相互对望了一眼,突然异口同声地嚷道:“废票!”
舅舅笑了,店里的几位顾客也笑了。
我和妹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竟也跟着他们一起会心地笑了。
#羽西×简书 红蕴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