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冬天胜过夏天,但故事往往发生在夏天。
幼年
小时候对敲锣打鼓的印象是不祥的,到了夏天,经常有一群穿着白色棉麻素衣的人,举着大旗敲锣打鼓,游荡在街道上。
这个时候大人们就会出来将自家的小孩抱回家中。大人捂着孩子们的眼睛,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话术。我也不例外,直到我长到七岁,好似才有看的权利。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看“游街”,锣鼓喧天,非常热闹,但大家都避之不及。我寻声望去,看见队伍的最前头是一个敲锣的中年男人,队伍里有的人向天上撒着白花,有的举着大旗,有的敲锣打鼓大声吆喝,不知所云。我处于看热闹的心思看了许久,在人群中我发现了一个朋友,映枫。
唐映枫,是我们这一片儿的孩子王。他与我同年,但比我矮小,仅凭着一股狠劲儿便成了孩子王。方圆几里的小孩儿都怕他,大人小孩们说他是个有娘生,没爹教的小疯子,总是带头打架,抢村头寡妇小儿子的糖吃,然后分给他的“手下”。映枫率领的组织经常会跟隔壁村的小孩儿打群架,他也拉拢过我,可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选择欺负我,我拒绝他的次数用我刚学会的两位算数都算不出来。
不过我还是更好奇,映枫为什么会在队伍里,难不成他已经将业务发展到大人的领域去了?我盯了他许久,他好像也发现了我,我们的目光在夏天炙热的空气中相撞,但他又迅速地将目光移开,不再看我。
傍晚时分,此时是一天当中消暑最快的时间。我刚从我母亲的棍棒底下逃脱,原因是我又去看别人游街,孩童时期难以满足的好奇心我认为是正常的,但我的母亲并不懂得如何引导我。
我不敢回家,因为我没挨到揍,回去我母亲势必会接着揍我,我索性在村子里溜达起来。夏天的傍晚是我记忆里最惬意的时光,我趁着暮色苍茫在小巷里行走,看着斜阳一点一点的从黄土墙上褪去,每户人家的门口总能传来父母高声喊着自家小孩儿回去吃饭的声音。
不知不觉我便走到了公园,我愣了一下,这里是映枫小队的根据地,也是他们经常一块儿玩的地方。
公园的中心处,是一颗开满木棉花的树。红火的木棉花开在紫红色的夕阳背景下,树下是一堆半人高红砖头,砖头上坐着个哭泣的人。
那个默默抽泣的人正是映枫,那个我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的孩子王。我看着他有几分钟,然后静静地坐在了他的旁边,他转头看了看我,我并没有看他,而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木棉花。他见我不搭理他,便将头埋低,低声抽泣然后愈演愈烈。
过了片刻,映枫的哭声渐渐小了,直至停止。这时我开口道:“你看,花开了,好漂亮。”
“是啊,好漂亮。”映枫用袖子抹掉眼泪说。
“你为什么不回家?”我问。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映枫反问。
“我怕我妈揍我。”我说。
映枫看着木棉花说:“叶藏,你知道木棉花又叫什么花吗?”
“不知道,你知道?”
“我爸爸临走时说,木棉花又叫做英雄花,因为他红火得像英雄一样,爸爸很喜欢木棉花。”映枫认真的说。
“那你爸爸是英雄吗?”
“是,他走的时候不是,回来就是了,他回来的时候一动不动,然后我就抱着一个盒子,他们说那是爸爸,但那明明只是一个盒子,他不是我爸爸,可是他们说我爸爸是英雄,那我就信了。”
“我看到了,我也觉得那不是你爸爸,英雄怎么会是一个盒子呢?”我说。
“你知道吗,叶藏,村头三姨他儿子是小偷,总是偷小店的糖,我就揍他,抢他的糖,然后分给别人,因为我也想当英雄。你觉得我是英雄吗,叶藏?”映枫认真地看着我说。
“是吧,你爸爸是英雄,你也应该是,那你爸爸呢?”
映枫没有回答我,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头顶盛开的木棉花。随后他从砖头上跳下,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大白兔奶糖扔给了我。
“我不看了,我要回家了,明天它们就会掉了,然后大人们就要来把他们捡走了。”映枫指着木棉花说。
此后,我还是回到家挨了我妈的揍,映枫依旧是孩子王,依旧会去抢别人的糖。
我和映枫的联系也少了,直至我离开村子去上中学而彻底断了联系。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没有微信,以至于我至今都没有找到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成为一个英雄。
少年
每到夏天,我总是在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是2010年夏天的午夜,我独自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地板上躺着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没有表情,四肢张开,双目狰狞的盯着我。后面的便回忆不起来了,这看起来像是闷热夏天里经常出现的噩梦,但我每年的夏天都会做同样的一个梦。
这个世界太吵闹了,即使是在睡觉的时候也有梦境这种吵闹的东西存在。
年仅12岁的我,自然是惧怕梦中的那个奇怪男人。我便每次梦到他时,都会把这个梦告诉母亲。而我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妈,我又梦到了,我害怕。”
“小孩子哪懂什么梦,就是白天电视看太多,让你不要看那么多电视.....”
“可我每年都能梦到他,我没见过他,他就盯着我,我害怕。”
“不准看电视了,去写作业,不看电视今晚就不会了。”
我听我母亲的话照做了,但是到了夜晚,我依旧会做同样一个梦,还是那个阳台,还是那个男人。这样的梦,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依旧梦到了那个男人。但这个梦有些许的不同。
要说是梦呢,梦里是没有声音的,可我却清晰的知道那个男人对我说了一句话,他对我说,我要拿走你的一样东西,以后都不会再来找你了。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寻找自己的身上是否有缺失,没有,安然无恙。时隔很多年后,我才终于明白他把我的什么东西拿走了。当然了,这是后话,我也释怀了很久。
“妈,今天李阳又和隔壁班的人打架了。”
“妈,我要交书费。”
“妈,帮我包书皮。”
“妈,你别给我夹菜,我自己会夹。”
“妈,你太不讲道理了!”
“妈,你别管行吗?我已经长大了!”
“妈......”
我从来不用您这个字,也从不谈及爱。
“叶藏,你怎么不爱说话了?”我妈说。
“没有。”
“你那边过得好吗?不要老玩手机,整天不学习,你就好好的学设计,以后就做这个,不要想七想八的。”我妈又说。
“嗯,我先挂了,我还有事。”
挂了电话,我看着逐渐暗淡下去的手机屏幕,心想着那个男人早在许多年就把我最重要的东西带走了。
早在许多年前我的灵魂就在那个太阳临近的前夜与我的身体告别了。
青年
我第一次见邓等是在高三的暑假,由于高考临近,我又是大人口中文化最差的那一类艺术生,所以学校组织在暑假补课。
由于高考前的紧张气氛,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很难在枯燥的生活中找到一丝喘息的缝隙。可我不一样,高三刚开始时,我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每天都会逃半节晚修去操场看月亮,散步。
我就是在操场上遇见的邓等。其实操场上有很多人,有男人,有女人,还有推着婴儿车溜着狗的男人和女人。
我总是喜欢躺在草坪上看天空,有的时候云多了,会把星星藏起来了,我就看云。星星出来的时候我会一颗一颗的数它们,数到它们重新躲回云的背后。
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长裙,乍一看并不像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不过像这种女孩并不稀奇,只不过我每次逛操场的时候都会碰见她,她就只是静静的坐在观众席上看着天空。
由此我对她产生了兴趣,我在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鼓起勇气去向她搭讪。我悄悄的上了台阶,坐到了她的旁边。
“你也喜欢看月亮吗?我看你每晚都在这。”我问
“你说什么?”她说。
“对,什么......”
邓等没有理我,独自离开了操场,留我一人在微凉的晚风中独自凌乱。我心想也许是我太过冲动了,说了什么冒犯到她。
自此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直到开学。在这段日子里,邓等就像一只炎热夏季里的知了,独自在我心中蝉鸣了整个夏天,却又和夏天一起消失不见。
新学期开始,紧张的日子更紧张。在我看来,高考更像是我漫长人生中一种独特的体验项目,长久以来我都试着去更好的体验它。
我依旧会每晚去到操场散步,数星星,看月亮在我逐渐快要忘记邓等的时候,她又不合时宜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了。这次她认出我了,认出了两个月前无理搭讪她的我,她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的看着我。
那晚微风正好,星星闪耀,月亮高高挂。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都没有说话。那一刻,她在我眼里比星星还要耀眼。
我见她一直不说话,便开口道:“还以为见不到你了,你也喜欢看天空吗?”
“我听不见。”邓等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做了一连串的手势。这更像是手语,像是一种习惯。
邓等是个聋人。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我挥动着双手,羞愧的张口不知道说些什么。
邓等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一边打着手语,一边说:“我能说话,就是听不到,你上次见我跟我说了什么?”
我拿出了私藏的手机,把我想说的话打在手机备忘录上:你喜欢看月亮吗?
“嗯,很喜欢!”她一边点头,一边用大拇指和食指摸着下巴。在手语里,这是喜欢的意思。
随后我又在手机上敲出几个字:一起吗?
邓等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便和她一起走在塑胶跑道上,一圈一圈又一圈。我不知道和她走了多少个轮回,两个一句话不讲的人竟也不觉得无聊,是不是的抬头看看从云朵中探出头来的星星。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那段日子在我的记忆里特别的漫长。因为邓等听不到我说话,以及我不会手语的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交流的都特别的少。仅仅只是在每晚的操场上相遇,但不是每晚都有星星的,所以有的时候她会跟我说她的故事,我没有办法回应,只能静静的听着,也许是因为那段日子,我学会了聆听。
邓等,17岁,15岁前是一个健全的人,在那之后便成了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女孩儿。具体原因,她不愿意说,我也不会去问,邓等不是一个残疾人,起码在我心里不是。
因为认识了邓等,我也上网查了许多学习手语的视频,自学了几个简单的手语手势。虽然我与她交流的时候,显得很笨拙,但她却很开心,也许是看到了我的真诚吧。
后来陆陆续续的知道了她曾经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因为耳朵聋了的缘故退了学。但她认为,学校的天空特别美,总是能看到许多星星,所以经常来,她说,月亮也不会说话,它就静静的挂在天上,多美啊。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彻底被她征服了,当晚我就回去查了更多的手语视频,想要学习一句话:月亮很美,你也是。
奈何这句话的手语词汇属于中级词汇,我一个连基本手语都不懂的人真的很难比划出来。所以那天晚上,我用从邓等那里学会的第一个手势,向她表达。我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摸着自己的下巴,再指了指邓等。
“邓等,我喜欢你。”是这手语的意思。
邓等,摇了摇头用手做了个交叉的手势,拿着我的手机打了一大段话,然后又删掉。她将手机塞回了我的手里,然后跑开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过邓等,不过后来她倒是拖我们班的同学转交了一封信给我,她把那天想说的话翻译如下:叶藏,你是个很独特的人。现在的我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当我自我封闭的时候,很难有人能走进我的内心,我不希望你也变成这样,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很害怕你开口的那一天。不过我还是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下去,至于以后会不会相见我不知道,如果还会遇见,就当我带走了你的半个月亮吧,这半个月亮算是约定,祝好。
至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逃过晚修去操场看星星。我知道我不会碰见不会说话的邓等,没有退学的邓等。
半年以后,经历完高考的我返校看望了老师两次,便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我再也不会碰见像邓等一样的人,这个地方的记忆只有邓等。
我想起她用手语对我表达的一句话:月亮给了你月光你就不用去在意你得不到它。
今天又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我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只挂着半个月亮,那另外半个呢?要不你抬头看看,也许在你那呢,难怪我总是惦记着你那里的半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