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么死的(4)渐入佳境

06∶00-08∶00

一个完美的谎言由若干要素组成,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你自己首先得深信不疑。当全身心投入到一个谎言中,你便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不再有犹豫和漏洞,只有完美。

我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唯一能看到的是悬浮的发光数字05:59。此刻的我已经完全清醒了,但没有急于按下闹钟,而是静静等待它忠诚的呼唤。每当有新单子,我的神经便会高度兴奋,如同织巢鸟一样一刻不停地编织着谎言。

“滴滴滴,滴滴滴……”我抬手让电子时钟安静下来,并揿亮了台灯。床脚的加湿器发出了呼噜噜的水声,像是一只享受人类抚摸的猫咪。


这是非常特别的一单,故事背景已预示出接下来走向的与众不同。控制这座城市机场物流的大佬柯安卿与发妻分居已久,将一子一女送到澳洲留学,陪伴在侧的是情人苏珊娜。最为稳固的三角形在5个月之前被打破。柯安卿有晚饭后到附近街心花园跑步的习惯,这也是他一天当中唯一能够独处的可贵时光。在许愿池旁边,一个身材颇为瘦削的长发女孩双手交叉于胸前,虔诚地祈祷着。几只肥嘟嘟的鸽子在她脚边觅食,还有一只大胆的尝试着往她的肩膀上落。鹅黄色的路灯为这一幕添加了LOMO滤镜一般,看上去很有质感。他向来偏爱林黛玉似的病美人,对方的某种气质暗合了他的呵护本能。

他已经是第三次在同一个地点碰到她了。

“这里很灵验。”他踱到她旁边,望向许愿池。

她转过头,池中硬币闪烁的光斑仍停留在眼睛里,“您是在跟我说话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去年我在这里许了一个愿望,马上就实现了。”

“真的吗?”她的嘴唇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

“当然!”他深吸一口气,感到自己胸部饱满、腹部紧实,因此而十分得意。很快就要迎来48岁生日,周围的同龄男性朋友不是谢顶就是超重,甚至还有人罹患癌症。他虽然混迹江湖多年,却能做到烟酒不沾和规律健身,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马上就实现是什么意思?”她眉头微蹙,玳瑁色的眼镜不但没有阻碍眼睛的美,反而像画框一样将它们衬托得更有神采了。

“就是当场梦想成真啊。”柯安卿摊开双手。

“能冒昧地问一下您许的是什么愿望吗?”好奇心折磨着她。

“我的愿望是‘让我变成有钱人吧’,于是跳到池子里捞了一些硬币。”

她愣了愣,继而哑然失笑,小巧的手覆在嘴唇上,“天呐!”

他爽朗地笑了,“那你许的什么愿望?”

她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整个人被忧愁笼罩。

一年前,于灵犀的生活还是如此平静而快乐,遇到最大的挫折也不过是跟男朋友吵个嘴之类的小事。自从身为银行行长的父亲因经济案件入狱之后,她的生活坍塌了。一向养尊处优的母亲经受不起命运的重创,她发现唯一能令痛苦稍有缓解的事情就是赌博。她不分昼夜地流连麻将桌,从此不问世事。比于灵犀大5岁的哥哥爱上了一个风尘女子,着了魔似的,毅然与妻子离婚,至今杳无音信。她即将大学毕业,原本落定的工作因父亲出事而不了了之,往昔形影不离的朋友们包括男友光速从她身边消失。持久而尖锐的疼痛将她从旧生活中唤醒,如同母亲向麻将求助,她在求神问卜中寻找一线希望。她狂热地爱上了占星术、塔罗牌、灵数学和一切能够揭示命运的神秘事物。

三天前,久未联络的母亲给她打来电话,望着像大黄蜂般嗡嗡震动的手机,她知道准没好事。电话中的母亲痛哭流涕地说自己欠下10万高利贷,如今利息像滚雪球似的变成了一个天文数字。她发誓还上这笔钱后将不再靠近牌桌一步,恳求女儿想办法帮自己这个忙。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于灵犀毫不意外却也束手无策,她似乎看到了母亲那张皱纹密布的愁苦的脸,而以前她是多么注重保养多么精致。但作为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着落的应届毕业生,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承受的压力和痛苦难道比母亲少吗?

于是,她来到了许愿池。

柯安卿实现了她的愿望,所有难题迎刃而解。于灵犀坚信这是命运的安排,很快便委身于他。生活遭遇了一场地震,她像一只受伤的幼犬般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非常需要这样一位年长男性的保护,在父权社会,凭借自己奋斗获得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她对他的一切知之甚少也没什么兴趣,他是否有黑帮背景或者夫人的数量都无足轻重。塔罗牌告诉她,与他相遇即为天意。

他品尝过很多女人。在现任情人苏珊娜之前,他还有过两任情人,每当她们过了30岁生日,他便对她们兴味索然。很难解释,30岁就像一个槛,尽管你无法指出29岁和30岁的实质性差别,但他就是介意这一点。既然无法让时光停驻,他便周期性地更换女人,从某种角度来讲,这也是挽留时光的一种方式。苏珊娜已经32岁了,她与之前的情人大相径庭,并不像一般头脑简单又虚荣的女人那样对奢侈品如痴似狂。“奢侈品就是20块的东西卖20万。”她常常开玩笑说。说实话,柯安卿真有点佩服她,她性格中有一些大多数男性都不具备的特质,比如冒险精神、坚强、执着、专注。他开始让她参与自己的生意,果不其然,她如鱼得水,将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她很有分寸,并不贪婪,更在乎事业带给自己的成就感而非金钱。他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现如今,在生意上几乎离不开她了。当下属询问他的意见,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去问苏珊娜。

然而,苏珊娜毕竟32岁了。她是他的得力助手、可靠的老朋友,但她色衰了。这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她在生意上的天赋甚至让他产生一丝嫉妒,她日夜操劳,五官变得过分严肃。他们相处的时间也屈指可数,她似乎不再是自己的情人,而变成了一个合作伙伴。柯安卿没有认真考虑过跟她分手的问题,但猎艳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于灵犀进入了他的狩猎半径。最近一段时间,他沉醉于这位洛丽塔带给自己的年轻幻觉,为她租了房子,满足她的所有需求。至于于灵犀是否会取代苏珊娜的位置,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并非没有可能,只是时间问题。一来,他太喜欢于灵犀这种类型,单纯、柔弱、青春无敌;二来,他觉得苏珊娜对自己没什么感情可言了,她一心扑在生意上。就算跟她提出分手,只要还保留她在公司的职位,她也未必会有多难受。

可苏珊娜不这么认为。她爱他!正因为如此,她才毫无怨言地做他的情人。他提出不要孩子,她并无异议;他希望她帮忙打理生意,她尽心尽力;她知道他喜新厌旧的毛病,但认为自己能改变他,仍对他心存幻想。整整7年就这样从指缝间溜走了,她是他最忠实长久的红颜知己。他对她始终充满了信赖和温存,她暗中观察他,并没有发现任何出轨的蛛丝马迹。她猜测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也许断了那份念想,便慢慢放松了警惕。当公司的心腹悄悄告诉她于灵犀这个人的时候,她感到异常愤怒和震惊。

她果然是个行动力超强的人,一周后就找到了我,开价30万要情敌走人,并提供了一些私家侦探收集的信息。

“我只能说试试。”我简略翻了翻她递过来的资料,隔着办公桌对她说。

“试试?”苏珊娜挑起两条蚯蚓般的眉毛,声音陡然提高八度,“是一定要做到!”

“很抱歉,苏小姐。我不是你手下的员工,我这里没有百分百的事情。”我冷冰冰地说,突然有点理解柯安卿了。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苏珊娜勉强压住火气,大口喝着一次性纸杯里廉价茶包泡的茶水。我见过太多因为这类事情变得歇斯底里的女人,她算是里面的佼佼者,至少情绪尚未脱离理性范畴。

“你刚才提到,三天后也就是27号一大早她要到繁星路附近的烦恼俱乐部参加灵修课程?”我越过A4纸上方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她穿一件偏大的军绿色羽绒服和黑色UGG雪地靴,清汤挂面式发型,发梢干枯,似乎久未打理。她失神地窝在沙发里,显得格外瘦小,手里仍捏着空纸杯。

“没错,她狂热地迷恋那些玩意儿,什么星座、十二生肖、血型、生辰八字、笔仙、占卜……我简直不明白,已经21世纪了,居然还有人会相信这些不沾边的。难道因为你是某个星座,就必须是某种特定的性格?说得跟真事儿似的,谁规定的?我怎么就不是……”她一旦开口便滔滔不绝。

我连忙打断她,继续问道:“消息准确吗?这个课程早上8点开始?这么早?”

“他们声称早晨8点为吸取大地灵气的黄金时刻。”苏珊娜对此嗤之以鼻。


繁星路口的地下通道是通往烦恼俱乐部的必经之路。当我到达那里时刚过7点,角落里的流浪汉还在蒙头大睡,感觉甚是香甜酣畅。位于斜对面的老年乞丐将一只斑驳的搪瓷杯摆在正前方,数次调整位置,直到满意为止。我不由得佩服他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我的出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慢镜头一样将脑袋转向我,投来雪域高原牦牛的那种眼神。

我从随身携带的手提袋里掏出一块印有波西米亚风格图案的大方巾,在离烦恼俱乐部最近的出口处铺展开来,依次摆好沙漏、复古时钟、水晶球、捕梦网和塔罗牌。这些东西是我三天前照着网上fortune teller的图片从淘宝上买的便宜货。至于塔罗牌,我根本一窍不通,也没打算用,摆设而已。

接下来,我将装饰着绿松石、彩色木珠和孔雀羽毛的皮质发带绕过前额,在脑后打了个结。出门前花20分钟画了个神秘的烟熏妆,并在眼角贴了两枚水钻泪滴。花纹繁复的复古镂空大耳环几乎垂到了肩膀,坠得耳垂生疼。最后把黑色蕾丝流苏披肩裹好,盘腿端坐在蒲团之上。

一切准备就绪,只需等待。

从始至终,老乞丐一直好奇地盯着我,确定我并不是竞争对手之后,方才垂下沉重的眼帘,像一尊石像般回归无意识状态。我坐的这个位置正处于风口,一阵寒风袭来,感到自己跟没穿衣服似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情发挥想象力来打发时间,思维像一只弹力球在脑袋里乱撞。

我想起了许多事情,一件事又牵出另一件事。比如上次提到的用高超的化妆技术骗过外科医生,这是最值得铭记的事件之一。打那儿之后我迷上了易容术,第一个作品就是把自己化妆成一个老年男性乞丐,毫不夸张地说,比对面这位更像真的。还记得我特意在嘴唇四周和两腮涂了一层强力胶水,再用气吹将剪成两三毫米的黑白头发吹上去,这样一脸胡子茬便大功告成。在地铁里行乞的我须发花白、面若核桃、门牙缺失、步履蹒跚,身穿肮脏的迷彩服,脚蹬破洞解放鞋,腰间还绑着一个循环播放佛教音乐的小录音机。这位风烛残年、又聋又哑的老人在短短三个小时之内就讨到了214元。值得一提的是,为了掩饰年轻的双手,我还戴了一副劳保手套。没有什么比细节更重要的了。

很多时候,我说谎作假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这是我唯一的兴趣爱好。谎言魅力无穷,你不相信吗?那请问为何几千年来人类为了谎言而疯狂,无数文学影视作品都在大谈特谈惊世骗局,《骗中骗》《火柴人》《猫鼠游戏》《十一罗汉》……人们不但没有丝毫指责之意,反而击节称赏。好,撇开这些不谈,魔术呢?明明是假的,为何大众欲罢不能?

想到这里,一个男孩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打火石在暗夜里碰撞出的转瞬即逝的火星。我紧了紧披肩,竭力驱散若有若无的恐惧。

晨光冲淡了地下通道里的灯光,周一的早高峰开始了,上班族行色匆匆的鞋子像一群群热带鱼在我面前来来去去。我无聊至极,开始统计单位时间内Timberland大黄靴、UGG雪地靴和Dr. Martens工装鞋出现的次数。

“这个怎么卖?”一个拎着一塑料袋小包子的姑娘蹲下来,抓起捕梦网左看右看。

“300。”我信口说道,向来对拎小包子的人没好感,那玩意儿臭烘烘的,有什么好吃的?尤其是那些在地铁里大吃特吃的家伙,可以说没什么公德意识。

“这么贵!”她嚷道。

我没搭理她。

“200行吗?”

我不说话,反正买的时候是16块8包邮。

“好吧好吧。”她说着,用油腻腻的手指从钱包里数出3张粉红色的钞票。

这个世界上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真是多极了。


7点39分,于灵犀向我走来。

我低首垂目,双手虚搭在两膝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她越来越近的粗跟矮靴。然而,她并未放慢脚步,我心中一惊,连忙抬起头,发现她正在打电话,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如果错失这次机会,还可以等她课程结束后回来,但变数可就大了。我急中生智,将兜里的一枚一元硬币抛掷出去。

“你的钱掉了!”我蓦然起立,指着她身后道。

于灵犀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匆匆收线,弯腰将它拾起。“这是我的吗?”她疑惑地望向我,镜片上滑过一抹流光。

我意味深长地笑笑,重新盘腿坐下。又大又沉的耳环在惯性的作用下来回摆动,劣质金属耳钩搞得我有点过敏。

“我根本没带零钱啊!”她一边嘟囔着,一边朝我走来。

“也许它有话要对你说,万物皆有灵。”

我成功地引起了于灵犀的兴趣,她蹲下来,目光在水晶球、沙漏、时钟和塔罗牌上跳来跳去。从我这个角度看,她小而翘的鼻尖异常美丽,东方人很少有这么挺拔的鼻子。浓密的睫毛几乎刷到了镜片,投下两小片阴影。

“你……您是fortune teller吗?”她狭窄的双肩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嗓音也因激动而断断续续。

我颔首微笑。

“天呐!我第一次在地下通道遇到您这样的人。”她一只手撑住地面,双膝差不多要跪在方巾上了。

“把手给我。”我低声但不容置疑地对她说。

她就势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将双手放在我伸过来的手掌上。她的手指纤细冰凉,有一种琉璃的质感。

“你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曾经的大山倒塌了,你在寻找一座新的大山。”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我,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将手抽离,却又忍不住听下去。

“水瓶座的他飞向了自己的自由,弃你于不顾。”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迅速汇集,她想到了哥哥。

“狮子座的她沉沦于肤浅的享乐,灵魂已堕入深渊。”

她深深低下头去。

我指了指水晶球。

她紧咬下嘴唇,双手将其托起。

“你看到了什么?”

“好像是一朵花。”她屏息凝视。

“什么花?”我追问。

“好像是罂粟花。”她惶恐不安地看着我,仿佛已经窥到不幸的结局。

我大惊失色,想要从她手中接过水晶球,它却按照自己的意志滚了出去。

“罂粟的花语是——死亡之恋!”

闻听此言,于灵犀的身体像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地瘫坐在地。“天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带着绝望的哭腔,双手死死地攥着身下的大方巾,沙漏、时钟、塔罗牌改变了原有的位置,像醉酒似的歪歪扭扭依偎在一起。

这时,有两个路人好奇地围了过来。一旦有人驻足观看,马上就会招来更多的人。我必须速战速决。

“您能给我一些建议吗?求求您!”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像怕我凭空消失似的。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小鸡刨食般在硕大的手提袋里一通翻找。我想,对了,今年的时尚就是oversize。她抽出一叠钱使劲往我手里塞,目测在千元上下。

我只从中抽出一张,将剩余的钱扔回到她前卫的包包里。

“来!”我示意她靠近一些,把自己佩戴的毛衣链挂坠展示给她看——一只抽象的眼睛。“这是命运之眼,它会打开你的智慧。用两只手握紧它!”

她向我投来困惑目光,还是乖乖照做了。

“这座大山蕴含宝藏,但并不属于你。”我觑着双眼,神色庄严肃穆,“如果你执迷不悟,灾难就会发生。”

说着,我掰开了她的双手。命运之眼赫然变成了一块黑炭。

“离开他!”我在呆若木鸡的她耳边坚定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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