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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村所有人都知道柳文平在等铃兰,所有人都知道铃兰回不来了。
只有柳文平不知道。
1
兰花村三面环山,村口处状若壶口,那里长满铃兰花。每年五月,铃兰花盛开,香气被风从壶口灌到村内,缭绕数日不散。
村里人都不喜这股铃兰香,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在五月里出门次数屈指可数。即使出门,她们也用纱布遮住口鼻。
可香味是无孔不入的,一切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倒是柳文平每逢五月就精神大振,日日一瘸一拐晃去村口的铃兰花海里发呆。一个人,一本书,一坐一整日。
一个月下来,他浑身上下已被铃兰花香味腌制入味。
老妪和村妇们都不喜他身上这股味道,却又无可奈何。
年轻点的妇人还得主动献殷勤,当他家里的田螺姑娘,洗衣做饭,洒扫庭除。她们眼巴巴望着他,祈求他能给自己一个孩子。
谁让他是村里现在唯一的男丁呢?
兰花村虽地处偏远,与世无争。但多年的战争下,举国再无世外桃源。村里的男人,无论老少,都被召入伍,参与朝廷对安王造反的镇压。
安王这反大张旗鼓造了十年还没结果,兰花村却等来了结果。
男丁全部战死。
这个噩耗是外村人柳文平送回来的。
他到达兰花村时,瘸腿断手,衣衫褴褛,被血染得看不清本色,一条条嵌入伤口中,与血一起结痂。
他强撑着一口气报完信,便闭上了沉重的眼皮,陷入无边黑暗。
村里医师给他医治时,将那些布条从血肉里取出,医师的动作已尽可能轻,但血痂被生生撕下,血肉翻出,淌出的鲜血依然染红了大半张床榻。
柳文平昏迷了三天三夜,在大家快放弃时,他悠然转醒。
“铃兰呢?”
2
一个从未到过兰花村的人,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兰花村里一个已经销声匿迹好几年的人的去向。
所有妇人都吓了一跳,彼此交换着眼神,最后纷纷求助地望向村长夫人。
村长夫人算目前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她杵着拐杖慢慢挪到床榻前,抖抖爬满褶皱的耷拉眼皮,目露惋惜与悲伤。
“铃兰走了。”
“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她本就不属于兰花村。”
铃兰也是外村人,误入兰花村后,被村民热情款待。
她喜欢兰花村,喜欢这里善良淳朴的人,喜欢这远离战争的隐秘角落,所以她留了下来。
村里人很乐意她留下来,因为她是个医师,为不少村民治好了病。
治病的同时,她还教村里一些聪慧的妇人辨识药草,一步一步教她们治病救人的方法,为兰花村培养出了几个医师。
几年以后,所有人都接纳了她,真正将她视为兰花村的一员。
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在乎她从哪里来。
她们现在知道了,她和柳文平是同村人,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柳文平之所以能凭借意志力熬过死亡边缘的痛苦挣扎,从鬼门关爬回来,是因为他发现救他的人用的医术手法和铃兰如出一辙。
铃兰花香味丝丝缕缕入鼻,缠绕在心间。他以为是铃兰,可惜是幻觉。
村长夫人柔声劝说:“你留下吧,指不定哪天铃兰就回来了。”
柳文平踌躇半晌没有应答,觉得与其坐等铃兰归来,不如主动去寻她。
“村口的大片铃兰花就是铃兰临走时种的,也许下一次花开时,她就回来了。”
村长夫人说这话时,其余妇人的脸色骤变。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在视线相接时别过头。
柳文平注意到了,她们脸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恐惧。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战场上被吓尿的甚至吓死的人多得数不过来,他见得多了。
“我留下。”
3
“村长,您为什么留下他?”
得知村里男丁的死讯后,村长夫人成了村长。
“他和铃兰是老相识,万一……”
“村口的铃兰花很诡异啊……”
妇人们在村长屋里喋喋不休,每个人都诸多顾虑。
“兰花村没有男人了。”
村长望着村口,长叹口气,两行浊泪顺着眼下的沟壑静静流淌。
众人鸦雀无声,跟着默默垂泪,哭了半宿。
男人不在了,她们的生活还是要继续,兰花村依然要延续。
柳文平虽然断了一只手,腿也瘸了,但他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
村里这么多女人,只要他能留下几个孩子,兰花村就还有希望。
一开始,适龄的女人们并不同意去照顾柳文平。但村长和一些老妪日日游说,劝她们为大局考虑,为兰花村的未来考虑,日子久了,她们的心开始动摇。
柳文平虽在战场厮杀数年,但他被征前是个略懂武艺的秀才,肃杀之气并未掩盖住他身上的儒雅气质。
他就静静坐在廊下的椅子上,在落日余晖中微微笑着,便有如玉公子入梦来的岁月静好感。
他从未向她们讲述过战场的血腥场面,也并未讲述自己如何从战场上活下来的。
他只反反复复告诉村里的妇人们:“你们的男人很勇猛,都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谁想做英雄呢?谁希望他们做英雄呢?
兰花村的人都是不起眼的平民百姓,他们最大的愿望,只是阖家团圆,欢乐顺遂。
但覆巢之下无完卵,乱世之中无安宁。他们无力抵抗朝廷的命令,只能认命地向着死亡前行。
妇人们每每听到柳文平的这番话,再看着他的断臂瘸腿,还有手上、脖颈上各种丑陋扭曲的疤,都不禁落泪。
她们知道,自家男人身上的伤,比柳文平怕是只多不少。她们无法想象男人们临终时的惨状,也不愿去想。
眼下,她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柳文平助自己完成生子留后的任务。所以她们尽心尽力照顾着他,绞尽脑汁散发自己的女性魅力,甚至自荐枕席。
奈何柳文平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誓为铃兰守身如玉。
她们不能勉强,毕竟他愿意留下,也是因为铃兰。
有人建议下药,遭到了村长果断的拒绝。
众人不解,村长素来鼓励她们不择手段委身于柳文平,这会却莫名其妙矜持起来。
4
“下一次药,不一定能得到一个孩子。但他肯定会离开,到时兰花村就真没希望了。”
妇人们低着头沉默,村长则望着村口的方向若有所思。
其实还有一条路,那就是迁村。但外面那么乱,她们一群老弱妇人,又能去何处安家?
而且村口那片铃兰花地,她们都不敢去穿行。
柳文平曾不止一次问过她们不喜铃兰的缘由。
每一次,无论问谁,她都没有正眼看他。她们要么低头忙着手里的活,要么仰头佯装看天色,要么微微侧首看向他身后。
“我们闻不惯铃兰花的味道,更不敢触摸它,否则浑身起疹子,痒都能把人痒死。”
“那你们还种那么多?”
“那块地自己生的,不是种的。”
“为何不铲除?”
“铃兰花开,幸福归来。村口自然生出那一大片铃兰,是大大的吉兆,铲不得。”
每次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对话。
柳文平其实还有很多疑问,也曾想刨根问底,证实心底那荒谬的猜想,但他终究不忍为难这些妇人。
她们已经很惨了。
日日夜夜,他回想着自己和铃兰的过往,把回忆盘得包浆,对着铃兰花一遍遍问:“铃兰,你真的会回来吗?”
转眼三年过去,柳文平依旧和她们这样平静又奇特地生活着。兰花村外如何,他们全然不知。
直到又一个五月,柳文平照例去村口看铃兰花,却被闯入的人吓了一跳。
绿色的草地里,白色的铃兰花成串开着,随风摇曳。纯白的裙摆和铃兰花一起摆动,恍惚了柳文平的心神。
“铃兰?”
他抬步想跑过去,想起自己的瘸腿又突然顿住,立在原地。
“你回来了?”
清风闯入山谷,他们衣袂翻飞。一个人在这头,一个人在那头,中间隔着大片铃兰花,四目相对。
5
“好美的铃兰花。”
酷似铃兰的年轻女子发出由衷的赞叹,朝柳文平咧开大大的笑容:“这里面有村子?”
连笑都那么像铃兰。
但他肯定,她不是铃兰。
她太年轻了,和记忆里的铃兰面容可以完美重叠。但他们已分别十余年,都不可能还是少时模样。
“嗯。”
他带着她进村。
带外人进村并不是明智的决定,但他突然很想看看,谈到铃兰就有些恐惧甚至逃避的村民看到她会作何反应。
“我叫兰英,你叫什么?”少女边走边熟络地自我介绍。
柳文平心内一颤。
兰花村,兰英,铃兰,都有兰,天意太多巧合,注定他该去揭开他一直逃避的事实。
“你认识铃兰吗?”
“你的心上人?你在村口等她?”
他微微颔首。
她走起路来脚底生风,一看就是练过武的人。
柳文平更确定她不是铃兰,铃兰走路总慢悠悠的。
“可惜了,我不认识。”少女耸肩表示无奈。
她告诉他,外面已经太平了,安王终是败了,被千刀万剐后挂在京城示众。
那与兰花村有何干系?那些沙场上死去的人,已成了累累白骨,再无归期。
或许铃兰也是这般。
“啊!”
突兀的尖锐叫声惊起无数刚归巢的倦鸟,在山谷里久久回响,仿佛兰花村所有的妇人都在尖叫。
柳文平正想着,倏地被这声音拉回神,转头看见地里的一位妇人丢下锄头往家跑。
兰英好奇地盯着她:“喂?你跑什么?我不是坏人。”
这是她在兰花村遇见的第二个人,可惜不欢迎她,她有些感慨。
此言一出,数道目光朝她投来,更多的人逃命似地跑,回到家里紧闭门窗。
兰花村的死水被煮开,沸腾起来。
“铃兰回来了!铃兰变成鬼来索命了!”
慌乱中,不知哪位妇人口不择言。
柳文平的心咯噔咯噔几下,突然沉了底。
顾不得礼法,他拉起兰英直奔村长的住处。
“帮我个忙。”
兰英不解,没有问缘由,也没有拒绝。
她快步走着,速度不比柳文平跑着慢,甚至在柳文平快摔倒时伸手扶住了他。
6
村里动静闹得如此大,村长早有心理准备,看见柳文平上门并不意外。
但她看见兰英时,目光在她脸上打量许久,耷拉的眼皮上褶皱止不住地抖。
“天意啊。”村长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她能看出兰英不是铃兰,村里人自然也能看出。但她们的心魔由来已久,是时候了结一切了。
“村长,铃兰回不来了,是吗?”
“我告诉你真相,你们离开,好吗?”
村长没有否认,只是祈求。
故事不长,但连陌生人兰英都听得泪流满面。
男人们被征走的第二年,铃兰来到兰花村。那时的她们热情好客,淳朴善良,毫不犹豫地接纳了这个外村人。
铃兰懂医理,免费为村里人看病,药草都是她在周围山崖上采栽的,就地取材虽诸多便利,但次次凶险。
山上有铃兰花,她摘来做了香囊,送给村里人。
“铃兰花开,幸福归来,他们都会平安归来的。”香囊里是她最真诚的祝愿。
她待兰花村人以诚,兰花村人待她以真,本就是人与人之间最简单最基础的相处模式。
可是,一年,两年,三年……村里的男人一个都未归来,村里的妇人却在一个个死去。
她们有老死的,病死的,累死的,盼儿盼夫盼死的……
她们的死,本都与铃兰无关。铃兰竭尽全力医治她们,可她斗不过黑白无常。
渐渐地,有人说是铃兰为兰花村带来了噩运,要用她祭拜山神才能保佑男人们平安归来。
一开始赞同的人很少,但等待的绝望如同潮水,一波高过一波。
没有尽头的等待漫长得足以逼疯每个人,大家慢慢相信了铃兰这个外来者是灾星。她们拒绝铃兰为自己医治,她们孤立她,却又监视看守她,不让她离开兰花村。
她们眼睁睁看着她饿得不成人样,宛如一条只有骨头的羸弱小狗蜷缩在地上。
“看吧,她如此丑陋,果然是灾星!”
铃兰到兰花村的第五年那个五月,村民们把她架在村口,在月圆之夜点燃了她脚下的干柴。
熊熊火焰照亮了山谷,妇人们把铃兰香囊也扔进火海。她们双手合十,虔诚祈祷,求山神收了祭品后放男人们归来。
铃兰在火海里惨叫,她们将祈祷大声喊出来,一遍又一遍,一声高过一声,盖过了惨叫声。
火烧了上半夜,风吹了下半夜,将所有灰烬吹散,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土地。
她们以为献祭了铃兰男人们就能回来,但她们太天真了。
山神只管山中万物的岁月静好,哪管人间世事的悲欢无常。
等待,依旧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7
次年,村口那块焦土上生出铃兰,在五月里盛放。
村民们再不敢去村口,再不出村,甚至在五月里足不出户。
她们不是讨厌铃兰花,她们是害怕铃兰花。
“我们做错了,但哪怕有一丁点希望,我们也想试一试。”
村长讲完,跪在柳文平面前,抬头仰望他,眸子里的泪从眼角处沿着皱纹淌到耳朵里。
“你应该能体会这种绝望吧?”
柳文平没有回答,也跪在地上,用仅剩的一只手扶着村长,凝望着她。
他那双眼里也满满当当都是绝望,是她们看过无数次的绝望,是她们自己眼里一直挥之不去的绝望。
她们所经受的痛苦折磨,并不比他们这些上战场的男人少分毫,他无权苛责她们。
他的等待有了结果,到此为止。
是夜,柳文平和兰英一起离开了兰花村。
临走时,他在村口放了一把火,烧掉了那片铃兰花。
和兰英分别时,他向兰英道谢。
兰英莫名其妙问了句:“你真相信天意吗?”
“不信。”
柳文平的瘸腿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兰英默然,转身流星大步离开。
两人背对着背,距离越来越远。
很久以后,在一个梦里,柳文平隐约回忆起铃兰曾说自己有个年幼的妹妹,刚出生就被娘亲送人了,连她都不曾见过。
也许,世间真有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