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一路并排地走着,并无多余的话可谈。母亲似乎为了打破这沉默,装作若无其事问道:“你这次去要什么时候回来?”我淡淡地回答:“大概一年吧。”“你们都走得远远地吧,没有一个听话的,都跑那么远!”母亲带着怒气,愤愤地回我。我知道又要开始为那个无解的难题争吵了。可是我心里很累,也深知暂时没有让双方都满意的解决方案,便不再做声,只是默默地扭头看了一眼母亲。这个在我心中一直彪悍无理的女人竟然比我印象中老了很多。原本乌黑的头发中冒出了好多白发,在阳光下那么刺眼。因长期在建筑工地上务工,S市夏天的阳光那么强烈地在她的皮肤上打下了黝黑的烙印,黑得让我不忍心再看第二眼。母亲见我不做声,似乎更加生气了,自顾自的数落起来:“你们三个没有一个听话的!养女儿有什么用?都跑那么远!谁还能指望你们……”
听着她的数落,想起每次的争辩,我也不由得生气了:“现在这个年代,哪个年轻人待在老家呢?就算嫁在老家,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在外地打工?大家不都是一样吗?为什么一直要纠结这个问题呢?”母亲似乎没有听我说话,恨恨地继续例举:“我们年轻时不管多少兄弟姐妹,大家都住在附近。你外婆生日、生病的时候大家都回去。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互相帮忙,有什么不好!你看人家S(我的表姐)读了大学,在W市上班那么多年,最后还不是听爸妈的话,找了个老家人嫁了!谁像你们一个个都跑那么远,没有一个听话的!我现在都不想回老家,丢不起人。人家都有儿女在身边,就你们不知道疼惜父母。真是白养你们了!早知道就不让你们读书,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我实在没有耐心再听她将那些所谓的优秀榜样翻出来,便加快速度,甩开和她的距离。走了一段路后,回头看她,似乎在用手擦眼角的泪,心里五味杂陈,心情跌到谷底。
养儿防老,奈何我家只有三个丫头。再加之三姐妹全部都在外地,姐姐远嫁W市,妹妹在沿海N市工作。而我追随老公也去了M国。为了此事不知道和母亲争执过多少次,被数落过多少回,每次都是不欢而散。都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可是从小到大,我和母亲之间多的是隔阂,很少有温情的回忆,有的只是没有硝烟的战争。
母亲性格急躁,再加上生活的重压,非常易怒。童年的记忆里,每天都是在母亲的骂声中醒来。母亲早起后打鸡骂狗,再把父亲及我们挨个数落。安宁的日子是极少的。我是三个孩子中最犟的那个,每每遇到不服气的时候必然要和母亲大吵一架,气得她摔锅砸碗,再怎么打骂我,我断然是不肯认错的。
小时候羡慕别的小孩有那么好的母亲,会扎好看的小辫,会做各种好吃的,也不会打骂。而我的母亲很少给我们梳头,一溜短发,更不会特别地做小孩想吃的东西。初中时因不适应住校生活,三天两头地生病。当有一次又感冒发烧请假回到家时,母亲得知我又生病了,便数落我说:“怎么天天生病,别人都好好的,你怎么弄的!”语气中竟没有心疼,而是指责。面对母亲,当时的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默默地回到房间睡觉,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那次之后无论怎么生病也是自己想办法解决,不再回家去寻找依靠。
虽然省吃俭用,三个小孩的花费还是比别人家多。尤其是在那个时代,义务教育还没推行,三个小孩的学费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土地里挣血汗钱外,农忙结束后就外出务工,做水泥匠,挣钱补贴家用,临近年关才回家。有时被拖欠了工资,即使是辛苦半年回来的父亲也要面对母亲的谩骂。有时我会帮父亲辩解,结果就是一起挨训。
后来姐姐随打工大潮去了沿海的W市务工挣钱,家里经济宽松了许多。我上了高中,一个月回家一次,不用面对母亲,甚是轻松。后来上了大学,半年回家一次,更是如鱼得水。父母在妹妹上了大学后也不再种地,去了W市打工。我和母亲的关系也缓解了很多。我以为母女关系会越来越好,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却成了定时炸弹,每每爆发,都让我们千疮百孔。
姐姐在W市务工多年,遇到了姐夫。姐夫是本地人,W市离我们老家隔着J省。母亲强烈反对,认为嫁的太远,语言习俗又不同,不行,一定要嫁老家人。可是我看了太多嫁在老家又常年在外务工,将小孩放在老家由父母带养的情况,坚决地支持姐姐的决定。最后姐姐远嫁W市,而这也成了不能调节的矛盾。我大学毕业后选择了在大都市S市就业,后来嫁人后随老公去了E国。妹妹大学毕业后去了N市工作,男朋友也是N市人。母亲越发焦躁了,每次说到这个问题,必然上纲上线,唾沫与眼泪齐飞。每每和她就此事争执时说:“我们以后不养活你们吗?别人家孩子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你为什么天天这么担心?你们回家养老,我们也照样给你们钱养老!”母亲便开启苦情剧模式:“村里的人都在家带孙子,我和你爸在家像傻瓜一样,不怕别人笑话吗?谁要你们的钱,关键是一家人在一起热闹!”
回国办理签证,借住在姐姐家。父母也因S市工地活太少,重新来到W市找工作。父亲是经验丰富的水泥工,很快就找到新工作了。母亲则留在姐姐家帮忙照顾小孩,做做家务。住在姐姐家的母亲一直都是一副寄人篱下战战兢兢的神情,早早就起床,洗衣服打扫卫生。积极地买菜做饭做家务。在我迟迟未收到邀请函时,问我什么时候拿到签证,是不是该给姐姐交点生活费。在我早上看电视时提醒我不要一直看电视,姐姐的婆婆喜欢早上看电视,不要让她看不了。每次看见她小心翼翼的神情时觉得心酸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没办法和母亲好好聊谈,无论提出任何解决方案,都会被她否决。
这时代的浪潮拍打着每个人,甚至社会结构改变着前进。年幼的时候,舅舅姨妈伯伯姑姑们都住在老家,相隔之近,步行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每逢节日或其他重要日子,大家都会团聚在一起。可是现在,只有八十岁的爷爷留在老家。不管是舅舅姨妈伯伯姑姑还是堂哥堂妹表姐表弟,无一例外都早早离开家乡,在各大城市谋求生路。老家盖起了各式各样的气派小洋楼,但常年空无一人。只有在春节时,大家才像候鸟般从各地回到老家。老家也开始实施大农场制度,各家各户的田地都被政府牵头承包,改建成大农场,以拯救日渐荒废的大片田地。去年春节时,我看着童年带给我欢乐的荷塘和小溪已经枯竭被填满土,仿佛看见我的童年也和它们一起被埋葬在这黄土之下。
回忆起从小到大和母亲的关系,淡去了“战争”的硝烟味,多了散不去的哀愁。母亲的急躁不疼惜人,加上我的叛逆,导致本该甜蜜的母女关系一直在各种“战争”变味。母亲不曾像我期待那样呵护童年的我,但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父亲一起将我们抚养长大,甚至让我们比同样起跑线的孩子有了更多的读书机会和选择空间。
而母亲又何尝不是一个好母亲呢?父亲外出务工,家里家外都是母亲一人操持。母亲也曾在我每次回家的时候提前准备好我爱吃的饭菜等我,也曾在我病重时找各种方法甚是想尽办法找到偏方为我熬药,也曾在我高考失利时不说半句埋怨支持我再来!只是生活的重负没办法让她做个温柔耐心的母亲。我对父母心怀感恩之情,可是却无法像他们期许的那样回报他们。我也希望能像从前,大家生活在一起。可现在的我无法回到生我养我的乡村,就像无法回到已经流逝的童年时光一样。这场无解的“战争”什么时候能够得到最完美的解决?我也很想知道。
当我拿到签证离开时,母亲也和大家一起去机场为我送行。她挥挥手,一脸淡然说:“走吧,走吧,反正是留不住的!”我拥抱一下她,没说话,扭头走开,留她在原地,默默看着我走进安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