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弥漫着香烛和劣酒的残余气息,几张没有燃尽的纸钱随着小风打旋旋,若不是那棺材腿子把泥地抠出四四方方的槽痕,六娘真不相信丈夫就这样去了,小子八岁,闷着头靠在柜上,来回揉搓着衣角,丫头五岁,自顾自的撕扯着一只从供桌上撤下来的鸡腿,小嘴油乎乎,有节奏地抽着青黄鼻涕,六娘从未见过如此认真地吃鸡腿,蹲下身,把丫头揽在怀里,说:“给娘吃一口。”姑娘笑嘻嘻,小心翼翼地把鸡腿递到了六娘嘴边,六娘吃了一小块,泪水就打在了手背上,这般黏腻、冰冷,终于忍不住了,跑到西厢房撕心裂肺,眼泪早就哭干了,只能哈喇着嗓子干嚎,六娘感觉这痛不淋漓,攥着拳头,狠狠地捶砸自己的胸膛,末了,事实如此,要知道檩子能砸死人,丈夫就死不了。
要债的大都是本家。堂嫂说:“弟妹,你哥的腿越瘸越厉害,想奔大医院瞧瞧。”三婶不言语,只是抹泪儿,哭她那侄子错选了上梁的日子,哭这孤儿寡母日子没了嚼头,最后,哭儿子下彩礼不多不少地缺上二千块五百块钱。六娘心里有数,低着头,掐着细草棍,挨个抠指甲里的泥土,末了,叹了一口长气,把垂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到了耳后根,指指那堆盖房子的材料说:“啥值钱就拉啥吧。”没了这砖瓦、檩子,院子倒也光亮,六娘挥着大扫帚,满院子飞腾的只剩尘土,越扫越来劲儿,起的尘大,整个人就灰头土脸地不见了,啐了一口黑乎乎的浓痰,六娘的日子就又为一双儿女光亮起来,只是大辫子齐根拦成了平头,儿女随了六娘姓赵,八岁的叫赵宝,五岁的叫赵娟。
人们都说六娘不修边幅,越看越像汉子,六娘不在乎,天亮了就敞开大门,天黑了就点灯,这般光明正大连个给人嚼舌头的机会都没有,赵宝说:“娘,老师说学费还能拖一天。”六娘说:“娘去卖几袋子苞米。”赵娟说:“娘,我想要吃火腿肠。”六娘说:“我打你个火腿肠样,娘给你煎个鸡蛋。”赵娟刚要咧嘴,六娘赶紧说:“煎两个,总够了吧。”赵宝说:“我也吃两个。”六娘翻着眼皮,骂道:“滚一边去。”末了,锅里四个鸡蛋,满屋飘着煎鸡蛋的香气,那种加了香油的香。
丈夫死了一百天,上门说亲的人就有了,只是男方稍有缺陷,倒也无碍,瞎了一只眼的二楞,瘸腿子的何财,喝醉酒把老婆打跑的有子,男方排着队献着殷勤,就是手脚不老实,抻着脖子,滴溜着眼珠,趁左右没人,努着臭嘴就往六娘脸上贴,于是六娘就把一筐鸡蛋甩在了街上,一条子羊肉滚上了一圈干猪粪。“这女人就跟汉子一样,就差一个屌”满身酒气的有子张着浊气的大嘴打哈哈,瞎眼二楞跟人们比手画脚,就连瘸何财也吐了一口黏痰用那条好腿狠狠搓着。总之六娘清白,人们也因为这清白少了些嚼舌头的乐子。
人清白了,日子倒也简单,总也会有热心熟络的人搭把手,玉米地除第一遍草的时节,就是小麦打二遍农药的时候,小麦晒场的天气,就是赶种下一茬的光景,架着两个食指在鼻梁一搓就是一团黑乎乎的油泥,指甲一挠头皮指甲里就是黑乎乎,一件劳动服的衣袖磨得油亮,人们倒也不笑话她,但是孩子们都不跟赵宝和赵娟玩,赵宝还好些,那赵娟一头柴火一般的黄毛,衣襟上硬邦邦,不知是沾的大米汤还是黏鼻涕,娘三就被包在尘垢中过日子,好像积累到一定程度那层污垢就会崩开,里面的人儿就光鲜的发光。
是日天好,活计倒也利索了,六娘在屋门口堆了一堆花花绿绿,丈夫的红毛衣拆洗了给宝儿打毛裤,当姑娘时候的绿毛裤给娟儿织毛衣,赵姨娘盘算着,一双粗手把毛线搓的掉了色,这下可乐坏了二孩子,偷摸的拿着葱叶子当管子蘸了大洗衣盆了水吹泡泡,六娘头也不抬骂道:“滚一边去,毒死你两讨命鬼。”这一骂,俩孩子撕皮赖脸往上虎的越来劲儿,六娘一抬头竟然笑出了声儿,一只手遮着太阳,那泡泡竟然那么好看,这绿水吹得泡泡竟然是紫色的,赶紧招呼:“宝儿给我也去揪个葱。”那日人们说这娘三疯了,满院子吹泡泡,两孩子挥着小手把娘吹得泡泡呼啦碎,娘莫办法,最后站在墙上吹,成形一个就鼓着嘴往上吹,俩孩子急的蹦得老高,最后娟的衣襟有湿乎乎一片,等着干了倒有一股子阳光的味道。
后来的很多年,六娘自己也吹了一次泡泡,宝高三,娟初三都住了校,一个死了老婆的汉子敲开了六娘的房门,也敲开了六娘的心,那一夜气喘吁吁,六娘在那汉子的背上挠了几道檩子,完事,那人在枕头下偷偷塞了几张红票,没有过夜就回去了,六娘却失眠了,看着25瓦的灯发呆,眼角已经湿腻腻了,守了这么多年的贞洁被欲望击毁了,实在睡不着就起床找了一个笔管,蘸上洗衣粉水吹泡泡,那泡泡碰到了灯泡就碎成了雾,朦朦胧胧的好像仙境,最终那汉子想明媒正娶,但是六娘拒绝了。
六娘得老年痴呆那年是个春天,娟已经毕业在村里当老师,那日娟中午回来吃午饭,喊娘没有声响,六娘摊在地上脑溢血了,命倒是救活了,就是小脑开始萎缩,于是你若过路往六娘的院子看一个姑娘在搓衣服一个老太太在吹泡泡,那是娟跟她娘,人说:“六娘苦了一辈子,老了却也本真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