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肖克今天的行为有些奇怪,几次从自己的办公室跑到大屋来,过来也不和人说话,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在屋里转一圈就走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小贱”盯着他的背影等他走出去关了门,“我靠,这什么情况?肖队这是被人下了降头,还是,又来事了?”

  “你小点声,让他听到你又吃不了兜着走。”郑菲好心提醒他,同时自己也捂着嘴生怕笑出声来。

  “切,我怕他?”田文健趾高气昂地掐着腰从座位里站起身,“你让他给我兜一个看看......”

  房门“吱扭”一声,田文健“唰”一下缩了回去。

  周天推门走了进来。

  他刚去了趟厕所,从厕所出来时正巧碰见肖克往里走,周天主动打了个招呼,“肖队。”

  “哦,周天啊。”肖克看起来在思考什么问题,刚刚回了神,“那个......”他似乎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没事。”说完他走进了卫生间,留下周天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

  周天回到办公室刚推开门就看见一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都疯了?”周天站门口愣是没敢往里走。

  “吓死我了你。吓得人家小心肝扑通扑通的。”田文健轻拍心口惊魂未定。

  “哈哈哈,他正说肖队坏话呢,你就进来了。哈哈哈哈。”郑菲捂着肚子笑得快岔了气。

  “肖队今天是有点奇怪啊。”周天嘟囔着走回自己位置。

  临下班时肖克又溜了进来,他一进门大家就感觉到办公室里充满诡异的气氛。他又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周天的身旁,拿起他桌面装订整齐的卷宗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整理得怎么样啦?”肖克随口问道,但给人的感觉他的心思明显没在问话上。

  周天明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却也揣摩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也就没答话,随他翻看着。下班了,其他同事陆续离开,郑菲从肖克身后走过时还冲周天吐了吐舌头,周天撇撇嘴,办公室里只剩他和肖克两人。肖克心事重重地合上卷宗,又给周天码放整齐。

  “那个......”肖克终于要说重点了,他欲语还休的样子让周天莫名地紧张,“那个,”肖克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你中午有事吗?”

  “没,没事啊。”周天回答得提心吊胆,不知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心下暗自揣度。

  “那......中午我请你吃饭?”肖克用商量的语气问道。

  “干嘛啊?”周天一下警惕起来,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没事啊,这不今天重阳节呢,”肖克故作一副轻松的样子,“我们都回老院吃饭,你阿姨说想你了,让我问问你有没有空。”

  “哦。”周天恍然大悟,不知为何他眼前浮现出的却是退伍老兵的身影,“行啊,一起去啊。”周天爽快地答应了。

  肖克这才如释重负地展开了笑容,“好好,这就走吧。”

  周天拎着几样礼物二次踏进那个陌生而亲切的小院时,李玉梅正在厨房张罗着,看到周天来了开心地合不拢嘴,那朴实真诚的笑容让周天心头一暖。周天要帮她择菜,她执意不肯,湿漉漉的双手在衣服上胡乱蹭蹭就把周天推出了厨房。肖云也在,看来今天没有上课,听见周天的声音从屋里跑出来,亲热地揽着周天的肩膀一左一右进了屋。屋里老爷子老太太笑容可掬地看着周天,仿佛他才是今天家庭聚餐的主角。老爷子右手边是一张沧桑沉静的面孔,不怒自威的表情里掩藏不住的深深笑意。

  “你小子来啦。”老兵慢条斯理地打着招呼,“这么长时间不见了,你也不知道过来看看啊。”

  “没有啊张爷爷,早就想来看您了。”周天知他并无责备之意,所以也并不紧张,笑眯眯地看着他,“前一段时间出去学习去了。”

  “来来,坐下坐下。”老兵伸手招呼周天,他在肖家向来不见外。

  相比上次,周天明显活跃了许多,主动地给老人们端茶倒水开瓶斟酒,话也多起来,和肖云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不时还分神跟老人们搭上几句话。老兵听说周天刚入职就荣获了“个人嘉奖”时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似乎过于陌生而显得有些僵硬,“好好,你小子表现不错,我替你干一杯。”老兵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来,再给我满上。”

  肖克因为工作原因中午不能喝酒,老爷子身体不好只能细品浅酌,老兵一个人喝得也很尽兴,很快就红光满面,眼神也迷离起来。他又喝了一杯,把酒杯重重一放,“不行啦,喝醉啦,我得回去睡觉去。”他踉踉跄跄站起身,周天赶忙一把搀住。

  “我送您回去。”肖克搀住老兵另一边。

  “我不用你,让这小子送我回去就成。”老兵手臂并不粗壮却十分有力,一把推开了肖克,“我们爷俩挺对脾气。”

  “行,那行,您老慢点。”肖克深知老人的脾气,无奈地叮嘱道,“周天你慢点啊。”看着两人走进院子走向大门口,肖克又不放心地悄悄跟在后面。

  老兵的院门还是像上次一样虚掩着,周天用脚尖点开了门,搀着老兵一步步往院里走去。这是周天第一次走进老人的院落,里面的陈设比对门肖克家还要简单,简单得近乎刻薄,周天第一次看到一个家原来还可以如此的寒酸凄凉。堂屋里只有些必须的家具,一张方桌,几面方凳,两个立橱,简陋却不脏乱——也确实没有什么可脏乱的东西。

  周天扶着老人进了东边卧房,阳光正隔了窗子斜斜地照了进来,紧挨着床头有个长方形的木橱,正中央靠墙的位置工工整整地摆放着一个相框,阳光均匀地洒在黑白照片上,让相片中的老人看来和蔼而安详。周天一进门就看到了那张照片,看到之后视线就控制不住地一直往那边倾斜。

  “这是我老伴。”或许是注意到了周天好奇的目光,老兵坐在床边,向周天介绍说。他伸手将相片拿起来,捧在手里,垂眼看着,喃喃低语,“去世好多年了。”老人用拇指摩挲着妻子的脸,一如从前,“以前还不觉得什么。她去世的时候我还不觉得有多难,我跟她说,你先去,老子还没活够呢,赖上几年再走。你先去给老子暖暖炕,等你暖热乎了老子就来了。我想她是想我了,要不这两年怎么一看见她的照片我这心里就难受呢。”一颗浑浊的眼泪啪嗒滴在相框的玻璃面上,老人急忙撩起衣服细心地擦拭干净,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伸手抹净眼泪,颤巍巍伸手想把相片放回原处,周天急忙伸出双手接过来,恭恭敬敬地归回原位。

  “人老了,不中用了。越上了年纪越怕自己一个人,比小孩子还怕。说不定哪天晚上睡倒就再也起不来了。唉,要不是肖家可怜我,我这条老命怕是早就交代了。”老兵唏嘘一阵,酒精发作头脑渐沉,他慢慢侧身躺倒,“小子,你给我倒杯水。”

  “哎哎。”周天忙不迭地应着,迈步来到堂屋。迎面肖克站在屋里,递过来一只盛着水的泛黄的老旧瓷缸。

  周天接过来回了里屋,轻喊两声却没人答应,俯身一看,老人已经睡着了,轻微响起了鼾声。周天将水放在了木橱触手可及又不会翻落的地方,和肖克二人蹑手蹑脚出了门。

  时间不早,该去上班了,肖克开车带着周天驶离了八街胡同。周天坐在副驾驶扭头看着窗外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肖克慢慢开着车也不去打扰他。良久,周天才悠悠长叹一声,“张爷爷挺可怜的。”

  “是啊,”肖克接过话茬,“到了这个岁数,功名利禄全都看开了,老人们的心愿无非就是儿孙绕膝,能够享受天伦之乐吧。”

  周天沉默了,若有所思。

  “每个老人都一样。”似乎是看破了周天的心思,肖克又试探着慢慢说了一句,“你爷爷也一样。”

  周天苦笑一下,转头看肖克,“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你善良勇敢有上进心,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肖克语气缓慢而诚恳。

  “我爷爷可不这样想。”周天苦笑着摇摇头,“而且我也确实不是你说得那样好。”

  “人总是会改变的。”肖克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个什么样子,我只知道现在的你比我说的还要优秀,以后也会更加的优秀。”

  周天再次沉默了。

  “既然你已经做了改变,那么我觉得你就应该让老人看到你的改变。对吧?”肖克用商量的语气说道。

  “不行的肖队,他看见我就生气,他身体不好。”周天声音里透着满满失落。

  “他生气是因为以前的你,以前的你做得不够好。但是现在你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了啊,你不再是从前的你了。我觉得你的改变会让老人很高兴的,就像我父母和张大爷他们看见你一样高兴。”肖克耐心地劝说。

  “我……我再等等吧。”周天踌躇良久,最后还是摇摇头。

  “等什么?今天就是个好机会啊,今天是重阳节,是老人节,你理所应当地去看望你爷爷奶奶啊。你还等什么?等他们都老了?等他们走不动了?等他们生病住院无依无靠了?等他们都不在了?有些事情不能等。我看你平时说话做事挺爷们的,怎么这一会这么磨叽呢?”肖克说着说着急了眼,拍着方向盘冲周天嚷嚷。

  “唉,肖队,我……我没脸去啊。”周天想起几年前爷爷责打自己时晕倒的情形,至今心有余悸。他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时间是块磨刀石,老人和你毕竟血脉相通,即使他对你再大的不满,这些年也该磨没了,想通了。周天,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不要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时候,到时候你后悔都没地哭去。”肖克拿话激他。

  肖克的话一字一句听进耳朵里,像鼓槌般一下一下震得他耳膜“嘭嘭”响。周天知道肖克的话很有道理,这些道理他都明白,都懂,但他就是没有勇气迈开这一步。他想,他当然想,他想去敲开爷爷的家门,想跪在爷爷身边乞求他的原谅,想和爷爷奶奶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顿饭,那毕竟是他世上至亲之人......但是他怕,他同时怕,他怕爷爷看到他怒气冲天,怕听到锥心刺骨的责骂,怕被再次赶出家门永无复回的可能......所以他不敢,也没有勇气去尝试,只有像只鸵鸟一样把头深深埋进沙里,逃避着一切,挨过一时算一时。

  周天的沉默不语再次激怒了肖克,他拍着方向盘不由分说地敲定了计划,“就今天晚上,我决定了,我带着你一起去你爷爷家,上门去求老人的谅解。你必须得去,这是命令!”

  周天没有再推辞或者反驳,他心中甚至有些小小的激动与期待,肖克蛮横地拍板反而让他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或许这也正是他期盼的结果。他长松了一口气,而后惴惴不安地、拿捏不定地问肖克:“肖队,我,我怎么去啊?”

  “你......你就穿警服,显得精神,皮鞋擦亮点。对了,还有你刚获得的那本荣誉证书,也带着。”肖克欣慰地笑了,像是刚刚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

  整个下午周天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坐立不安,他的心脏“呯呯”跳得很快,让他口干舌燥,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然后一趟又一趟地跑厕所。田文健看着他兔子一样走来蹿去,终于忍不住了,“真是奇了怪了,周天,哎,周天,你在这一圈圈转悠什么呢?肖队的毛病转移你身上了啊?”

  “啊?没事。”周天眼神飘忽,呆呆地一笑。

  “你不是生病了吧?”郑菲过来伸手探在他额头上,“也不热啊。”

  “没事姐。”周天笑得再没那么敷衍的了。

  临近下班,周天特意去卫生间洗了个头,回到办公室整了半天的衣服。天气转凉,单位统一换了长袖衬衣,这种衬衣需要扎外腰,而且按照规定扎进裤腰后是要把衣服多余的部分沿衣缝叠起,板板整整地折进里面的。周天来来回回比较了好几次两边折得是否一样多,整齐对称才是最美观的。他折腾了好一会才满意,又拿了块抹布闷头擦起皮鞋。

  “哦,我知道了。”郑菲瞬间猜到了什么,她笑嘻嘻地伸了一根手指远远点着周天,“你是要去相亲,对吧?”

  没错,当周天指引着肖克驱车七拐八绕地来到爷爷所在的小区,又让肖克连推带拉扭扭捏捏地上了楼,贴墙站在门外看肖克上前敲门,他此时的心情就像是即将要见到公婆的丑媳妇。他的双手不停地冒汗,周天不停在衣裤上交替蹭着手掌,刚蹭干净手心立马又是潮乎乎的,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出过那么多的汗,荣誉证书上的金字都让他手汗粘得掉了粉。周天双腿有些抖,他努力去克制,但根本管控不住。肖克叩门的声音一下一下叩在他的脑壳里隆隆回响。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没人应答。

  周天的心情顿时跌入谷底。

  天意吧。上天早就故意安排好了一切,故意在这天让爷爷奶奶不在家,或许他们早就搬走了,搬去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上帝不想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因为我根本就不配!

  周天沮丧地这样想,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

  五下,六下,肖克并不气馁,仍然有节奏地敲着门。七下,八下......“有人吗?”肖克朝门缝里高声喊。

  周天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他听到门内传来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的沧桑而熟悉,仿佛梦境里飘飘渺渺地传来,却又真实地落入耳朵里——“谁啊?”

  周天看到肖克回头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那眼神让他渐渐归复平静。

  门被打开了,灯光透过门缝照了出来,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光影背后。

  “你们是谁啊?”老人疑惑地打量着门外站着的身材高大的警官,这人他看着面生,应该不是儿子的旧友。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人,视线被挡住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从衣着来看也是一名警官。

  “有什么事吗?”老人又问道。

  高个警官笑眯眯地自报家门,“老人家您好,我是曹州分局刑警队副大队长,我叫肖克。”

  刑警队的?找我有什么事?老人疑惑更深,但仍处之泰然神态自若,“哦,你有什么事吗肖警官?”

  “那个......”肖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略一迟钝,“我们刑警队来了一名优秀的新同志,我想,那个......您可能认识他。”肖克说完,一闪身,将身后那人拉到身前。

  警队新人?我认识?老人完全被搞糊涂了,但他仍皱着眉头费力地辨识着眼前的年轻人。年轻警官怯生地低着头,但因为身高差距,他这个角度正好面对着自己。老人仔细瞅了一会。

  “你,你......”老人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颤抖着手想举起拐杖,却终于没有力气举起来,他捂着胸脯剧烈喘了两口才把堵着的那口气顺出来,他颤巍巍转过身,颤巍巍往屋里走。

  他,他怎么来了?他,他怎么穿了一身警服?哦,一定是穿我儿子的。

  “爷爷。”身后年轻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骨肉碰在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我,我不是你爷爷,不是你爷爷。”老人摇着头,喃喃低语,颤巍巍坐进了沙发里。

  周天低着头,咬紧了嘴唇,心如死灰,泪如雨下。

  肖克从他手中抄过那本荣誉证书,快步来到老人身边,“大爷大爷,您先别激动,您看这是什么?”

  荣誉证书?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我儿子以前有过很多这种荣誉证书。肖警官在老人面前打开了证书,里面却清清楚楚写着周天的名字。

  假的吧?怎么可能?就他?可是下面这清清楚楚盖着公安局的印章呢。这印章我再熟悉不过。我儿子每本荣誉证书上的印章都是这个样子的,一模一样。

  老人的思绪在现实和回忆中来回穿梭,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作何言语。

  “老头子,谁来了?”声音刚落一个身影从里屋走出来,老太太的腿脚还算矫健。刚走出门看到身着警服的肖克老太太就愣了一下,再走几步门口一个暗影吸引了她的目光。年轻人正满脸泪痕地仰面望着自己。

  “小,小天?......”老太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奶奶。”周天哭着应了一句。那声音在老太太听来包含着无限的撒娇和委屈,老太太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多年的朝思暮想竟然在一个设想不到的夜晚成为了现实,她终于又看到了打小就疼爱的孙儿。

  “小天,小天,我的孩子。”老太太呼喊着走了过去,和周天哭着抱成一团。

  痛彻心扉的哭声打断了那边的对话,肖克走了过来,眼圈红红的,“大娘,大娘,您站起来,地上凉。”他蹲下身搀扶老太太,“周天,你让奶奶起来,地上凉。你也起来。”

  周天听话地扶奶奶站起身,走到餐桌旁坐下来,远远地不敢靠近爷爷身边。祖孙俩的手一直紧紧攥在一起没有分开,周天轻轻给奶奶抹去眼泪,几年不见,奶奶又老了,脸上的皱纹更多更深了。奶奶的手也老了,皮肉松松地附在指骨外,周天突然发觉原来奶奶的手这么小,抓在手里自己的手指竟然能扣成一个圈。但奶奶的手仍是那么温暖,热乎乎地握在掌心里很有安全感,让人放松而依赖。

  那边老爷子拿着荣誉证书,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抚摸着证书毛茸茸的封皮,很熟悉的手感。肖克看老人并不抵触,又从裤兜掏出两张报纸,在老人面前展开。

  “大爷,周天现在在分局刑警队上班,我是他中队长。周天是名好同志,你看,这是他刚参加工作之后就参与破获的两起重大刑事案件,都上了报,群众口碑很好。而且周天在案件侦破过程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肖克将报纸上一个版块指给老人看,一边偷偷观察老人的反应。老人很耐心地在听,并不发表意见,肖克这才放心地继续说道:“你看,这是一起凶杀案,周天独自一人在嫌疑人家门外蹲守了一夜,第二天又成功将嫌疑人抓获归案。”肖克将两张报纸换了个个,“这是一起诈骗案,涉案金额巨大,在抓捕嫌疑人的过程中我们一名同志被嫌疑人家属劫持,是周天奋不顾身将那名同志救了出来,而且还负了伤。当然这一块没有报道,因为周天觉得自己刚上班,不想过于张扬。但这都是事实,这本荣誉证书就是破获这起案件后市局局长亲手颁发给周天的。”肖克说完停了下来,等待老人的回应。

  老人沉默得像一尊雕塑,脸上漠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肖克坐在他身边静静等待着,时间仿佛停止了。良久,老人轻轻张开双唇,吐气如丝地说了一个字——“好”,紧接着泪水从眼角涌出,滑过布满岁月痕迹的沧桑面孔,“啪嗒”滴在报纸上湿了一片。

  老人赶紧举起报纸,拿到嘴边吹吹干。

  “好,好。”老人展开眉头,露出欣慰的表情,声音也响亮起来。止不住的泪水连成一条线,夹带着多年深深隐匿着的老来丧子的悲痛和恨铁不成钢的羞怒,酣畅淋漓地宣泄出来。

  肖克朝周天招招手——后者一直在偷眼看着这边的动静,观察着爷爷的举动——周天和奶奶紧紧攥着手始终没有分开过。“奶奶。”周天用询问的语气低声喊。

  “去吧去吧,好孩子,好好跟你爷爷道个歉。”奶奶年纪大了,却依然很明白事理。她抑住喜极而泣的心情,满怀希冀地轻轻拍了拍周天的手背,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周天一步一步走向爷爷面前,这寥寥几米的距离,自己走了五年。

  周天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等待被审判的犯人,怀着一颗戴罪之心,拿着自己这些年的努力和微不足道的成绩去乞求一个宽大的处理。他走近爷爷跟前,爷爷一直低着眼睛没有看他,他猜不透爷爷心里在想什么。但爷爷肯定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接近,爷爷没有抗拒没有发怒,没有举起拐棍来抡在自己的脊背上,这或许是个好消息。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报纸,那报纸在老人的手中越来越剧烈地抖动着。双膝一软,周天身不由己地跪在爷爷面前。“爷爷”,低低的一声呼喊,带着最最卑微的忏悔奢求着最最宽宏的谅解。

  “嗯。”简单的一声回应在周天听来却已经是最亲切的肯定和最宽大的包容,这简简单单的一声回应彻底消融了祖孙间的隔阂。报纸被移开了,老人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儿,老泪纵横。他颤巍巍起身离开了沙发,将手放在周天的肘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托他,“周天,你起来,你现在是人民警察,你得守住自己的尊严,你给我站直喽。”

  周天依言站起身,挺直了胸膛站了个标准的警姿,任泪水自由地涌出眼眶。他的腿因为激动有些发抖,这使他不得不用大力气绷紧肌肉站立得更加坚挺,他双眼平视前方,眼泪模糊了视线,所以从他这个角度甚至看不清爷爷的头顶。他第一次发觉原来爷爷身材这么矮小,岁月和经历早已压弯了他的脊梁,这让周天的孝心倍感煎熬,眼泪更加蜂涌而出。

  “好,”爷爷拍拍周天的臂膀,“好。”

  “长高了,也结实了,是个男子汉了。”爷爷上下仔细打量着周天,“像你的父亲。”

  这是老人对周天最高的褒奖。

  老人重又坐回沙发,从肖克手中拿起那些报纸,“这都是你办的案子啊?”老人主动提起话题。

  肖克赶紧起身让出位置拉周天坐到爷爷身旁,让这祖孙俩把五年来积攒的话好好唠一唠,老太太也走了过来,偎在了孙儿的身旁,一脸幸福地看着老头子手里的报纸。

  “是的爷爷,这两起案件我都参与了。这起杀人案是我在分局实习的时候参与侦破的,这起案件还挺复杂呢,开始锁定了两名嫌疑人,查了好久才发觉凶手另有其人,我自己一个人在凶手家门外树林里蹲伏了一整夜,看见他半夜从家里偷偷溜了出来,天刚亮我就通知肖队长他们到凶手家里把他给抓获了。后来那起诈骗案我是中途才参与进去的,这起案子涉案金额将近两千万,波及一百多户商家,社会影响范围很大,我们后来在文岛将嫌疑人抓获的,后来市局还颁发给我这个荣誉证书......”周天从来没有如此热切地想和谁聊一聊自己的工作,说一说自己的付出,话语间甚至略带了些炫耀,炫耀自己坚韧不拔的精神和最后取得的引以为傲的成绩,他从来没有过的滔滔不绝,说到高兴处指手画脚眉飞色舞——像个考试得了一百分拿着试卷等候表扬的孩子。

  “刚上班就有这样的成绩,不错。”爷爷点点头,表示很满意,语气也逐渐平稳,“但一定戒骄戒躁,以后争取更大的进步。”

  “嗯!”周天干脆地点了下头,“我会的爷爷。”

  “周天从小就是好孩子,好孩子。这些年你去哪了?吃苦了没有?看看你这小脸瘦的......”奶奶心疼地捏捏周天的脸颊。

  “没有奶奶,我还胖了呢。在单位里肖队他们都很照顾我的。”周天这才想起肖克,抬头看时,肖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默默地离开了。

  爷爷一向严肃寡言,仰在沙发里听着老太太和周天有着聊不完的话,老太太关心的无非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受不受别人欺负,一边说一边不时地抹着眼泪儿,心底抱怨老头子心太狠,却又不敢声张,反正现在孙儿回来了,回来就好了,回来就是个家了,回来自己就有个依靠了。老太太心里豁然开朗,攥着孙儿的手怎么也不舍得松开。

  聊着聊着话题就扯到了周颖的身上,之前周颖与老人朝夕相处,上了大学突然就照不见面了,虽然她常往家里打电话嘘寒问暖,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老太太总有些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周天连忙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了和妹妹的视频聊天。

  “这个就能看见啦?”老太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嗯,等颖颖那边接受了就能看见她了。”周天满怀期待妹妹看到自己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会有什么反应。

  视频聊天的请求被拒绝了。

  周天有些诧异。

  “怎么没接通啊?”奶奶有些失望。

  很快一条消息弹出来,“怎么了哥?”

  “接视频,给你个惊喜。”周天回到,又点击了视频请求。

  过了十几秒视频才接通,周天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妹妹看似躺在床上,估计正准备睡觉。

  “怎么了哥?”周颖懒洋洋地问道。

  “你猜我和谁在一起?”周天嬉笑着问。

  “谁啊?”周颖懒得猜。

  周天将镜头往身旁转了转,屏幕上显现出奶奶慈爱的笑容。

  “呀,奶奶!”周颖大吃一惊。

  “颖颖能看到我吧?嘿,这东西真好。”奶奶很开心。

  “看得着看得着,奶奶您还没睡呢?哥,你怎么和奶奶在一起啊?”周颖没想明白。

  “还有爷爷呢。”周天把镜头转向另一边。

  “啊?!”周颖惊讶地捂住了嘴巴,看到屏幕里爷爷挥手和自己打着招呼,周颖瞪大了眼睛,“哥,你,你在爷爷家呢?”周颖还是感觉有些难以置信。

  “对啊。”周天幸福地笑了笑,斟酌着该用如何的措辞,“那个,那个,爷爷让我回家了。”

  “嗯,真好。”周颖的眼泪流了出来,“哥,真好。爷爷,真好。”周颖此刻的心情无以言表,这个家,至少勉强算得上是团圆了。她的手微微一抖,周天看到她白色枕头下的白色床单,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当晚周天就住在了爷爷家,睡在了曾经的小床上,盖着暖暖的被子,周天睡得从未有过的香甜和踏实。他又做了梦,梦里不再是一眼望不透的黑暗与压抑,而是自己小时候,过年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包饺子,爷爷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自己和妹妹捣蛋添乱,把面粉扑得对方满身满脸。妈妈扬手作势要打,爸爸急忙拦住,朝奶奶那边努努嘴,然后“嘿嘿”地陪着笑脸,“过年呢,小孩子,随他去。”周天不知自己站在屋里哪个角落,将屋内的一切尽收眼底,那个嬉笑打闹的男孩子既是自己,又似乎不是自己。周天看着熟悉的场景,嘴角抿起一丝微笑,笑着笑着流下两行热泪,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这户小小的寓所,将这份温馨与美满紧紧地锁在自己的胸膛,永远也不会流逝。

  翌日周天起得特别早,毕竟爷爷家离单位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周天起床烧了些稀饭,煮了几个鸡蛋。老两口昨夜睡得太晚,周天出门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睡醒。周天蹑手蹑脚带上门,乘公交车往单位赶,他感到身体由内而外的轻松,对周围一切都充满了好感,看什么都顺眼。同事们也惊奇地发现周天变了,变得爱笑了,一天到晚有事没事就是咧着个嘴,怎么也合不上的样子。人也热情活泼了许多,对这点感触最深的莫属田文健,小田吃惊地发现周天竟然主动开起了自己的玩笑,他竟然喊自己“贱哥”!

  “你小子学坏了啊。”田文健指着周天一脸的无奈。

  “那还不是拜你所赐。”周天贼贼地冲小田挑了挑眉毛,嘿嘿直笑。

  “你一天到晚傻笑个什么劲?咋了?什么事啊幸福成这样。”田文健真怕他的脸会笑抽筋。

  “幸福嘛,还需要理由吗?”周天反问一句,故作深沉状。

  幸福,需要理由吗?

  幸福,其实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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