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说说常四爷。
常四爷最初出场的时候“男。三十来岁。松二爷的好友,都是裕泰的主顾。正直,体格好”。
在第一幕里,他随口一句“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早到城外头去啦;到茶馆来干吗?”戳破了色厉内荏的流氓的真面目,充当打手的二德子要和他打架,他说“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这话不仅毫不畏惧,而且透着对国家兴亡的责任心。
看见村妇带着小女孩要饭,他毫不犹豫地要了两碗烂肉面给她们,那一份豪爽,让所有人都不觉在心底喝一声彩。
他一句“大清国,是要完呐”,天真直率地就如同安徒生童话里那小孩子一句“皇帝什么也没穿”,简直就是再真没有的真话。
也就是因为毫无顾忌的这一句真话,他被密探抓了去。
等到第二幕,常四爷再次出场的时候,他已经成了提着腌萝卜和老母鸡的卖菜小贩了。
这时候的常四爷绝对没有能力随便给穷人两碗烂肉面了,但是,他的到来却给了老相识王掌柜帮了一个大忙——
常四爷 今儿个城外头乱乱哄哄,买不到菜;东抓西抓,抓到这么两只鸡,几斤老腌萝卜。听说你明天开张,也许用的着,特意给你送来了!
王利发我谢谢您!我这儿正没有辙呢!
要知道这种“雪中送炭”,是多么难得,相比王利发的小算计,他显得那么大度,仗义。
他经历了牢狱之灾之后,反而活得更加“皮实”了。“从牢里出来,不久就赶上庚子年;扶清灭洋,我当了义和团,跟洋人打了几仗!”清王朝灭亡了,作为失去庇护的旗人,他“卖青菜哪!铁杆庄稼没有啦,还不卖膀子力气吗”;对国家,他仍旧充满热爱:“现在,每天起五更弄一挑子青菜,绕到十点来钟就卖光。凭力气挣饭吃,我的身上更有劲了!什么时候洋人敢再动兵,我姓常的还准备跟他们打打呢!” 就是跟自己的仇人、密探宋恩子吴祥子,他照样出言讥讽“再见吧,二位,盼着你们快快升官发财!”快意恩仇,爽快依旧。
等到第三幕里,常四爷老了,更加落魄了,成了一个提着小篮子卖花生米为生的街头小贩,可是他“虽年过七十,可是腰板还不太弯”,面对生活的窘迫,他仍旧豁达:“我这儿有点花生米,(抓)喝茶吃花生米,这可真是个乐子”;对这个残破的国家,他还是充满着感情“个人算什么呢,我盼哪,盼哪,只盼国家象个样儿,不受外国人欺侮”;对这个混乱的世道,他依旧存着朴素的期望“盼哪,盼哪,只盼谁都讲理,谁也不欺侮谁!”;生活多么艰难,他还是保持着助人的善良“松二爷,我的朋友,饿死啦,连棺材还是我给他化缘化来的!”
和王掌柜一样,在如此无奈的生活面前,常四爷是无力的,他只能用自嘲来表达他的愤怒:“他还有我这么个朋友,给他化了一口四块板的棺材;我自己呢?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于是,正是他,提出自己给自己出殡的主意:
常四爷 看,(从筐中拿出些纸钱)遇见出殡的,我就捡几张纸钱。没有寿衣,没有棺材,我只好给自己预备下点纸钱吧,哈哈,哈哈!
秦仲义 四爷,让咱们祭奠祭奠自己,把纸钱撒起来,算咱们三个老头子的吧!
王利发 对!四爷,照老年间出殡的规矩,喊喊!
常四爷(立起,喊)四角儿的跟夫,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撒起几张纸钱)
秦仲义 一百二十吊!
王利发 一百二十吊!
这令人发噱的场面却又那么令人泪下:三个老人,有理想爱国的秦二爷,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王掌柜和爱国正直仗义的常四爷,他们都落得孤苦、郁闷、失望的收梢。只有自己为自己送葬,充满悲苦地自嘲,是他们唯一可以抛向这个该被诅咒的世界的武器!
在常四爷的身上,有着另外一种北京人的“范儿”:
他坦率磊落,敢作敢为,虽然没有太深刻精辟的思想,却有着最质朴的善良,懂得最根本的是非,愿意做出最基本的奉献。
他对国家的感情是那么真挚坚定,无论这个国家的当权者怎样,他都不会失去对这个国家的爱。
他对朋友永远那么“豁得出去”,不管他自己是穿着绸大褂的“爷”还是卖花生米的穷老头儿,他总能尽力地帮助朋友。
他不懂得委曲求全,不会随波逐流,任何“高大上”——无论那是洋人的权势、流氓密探的暴力还是秦二爷实业救国那种“新”观念——都无法令他屈膝;他却充满乐观和勇气,在苦难面前他不怕用忍耐和付出争取活下去。
自嘲,如果在王掌柜那里是一种逃避,在常四爷这里却成了一种武器。他用自嘲来对待他所看不起的恶势力,也用自嘲来表达自己对黑暗、扭曲、病态现实的愤怒。
很难说常四爷这种人清高,他肯于低下头去做最卑贱的事情,甚至嘻嘻哈哈地嘲弄着无能为力的自己,但他是非常倔强的,他绝对不会轻易地顺从和虚伪地逢迎。
这种北京人,让人觉得很难“征服”他,于是有人会说他“傲气”。但是,傲慢的人,最害怕嘲笑和落魄,常四爷这种北京范儿,却完全不怕。当然,常四爷身上还是有一种“傲”,那是一种傲骨,这种傲骨建立在他为人处世那最黑白清晰的道德底线上,建立在他对待生活的真诚、朴实、从容的态度上,建立在他对他爱的人和事的炽热的忠诚、纯真和奉献上。
今天,这种北京style依旧存在。
那些在北京大街小巷拥堵路况和份子钱中挣扎的普通的哥,那些早已沦落到三环外各种小区的旧衣敝履的老人们,他们高谈阔论国际风云,仿佛自己是部长委员,虽然他们的观点未必正确,见解未必精辟,信息未必真实,虽然,他们也并没有觉得自己被好好爱着,但是他们对这个国家的心,却呼呼地冒着热气。
那些彻夜排队买票、从几十公里外的郊区赶来,高喊着“胜就一起狂,败就一起扛”的球迷们,他们连在这个城市中心区买一间厕所都买不起,但是他们愿意和这个城市荣辱与共,不会在球队遇到困难的时候熄灭他们点亮的“繁星点点”,坍塌他们举起的围巾墙,他们的仗义、忠诚和热爱总在那里。
你尽可以不喜欢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甚至不喜欢他们这种人,但是,一个社会如果没有这种“范儿”,将多么市侩、猥琐、脆弱和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