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一日记

        前段时间,单位组织干部职工去扶贫联系点、某乡少数民族村摸排走访。我们共去了15人,分成4个组,负责95户的进户工作。我们这一组一行3人,走访的对象是分布在两座山梁上还未搬迁的14户人家,实际走访了9户,另外5户因主人外出打工或不在家而未能入户。

        走进这连绵的大山,走进大山深处这一户户人家,看到他们的生存条件和生活状态,我无法用语言描述我的心情。二十六年前,我曾在这个乡某单位工作过,虽说呆了不到两年时间,下乡时也曾目睹了这里的贫穷,那时尚年轻,对生活的艰辛和不易没有深层次的认识和理解。而今,这里依然贫穷,且贫穷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冲击着我的视觉,震憾着我的灵魂。也许,这只是个别现象,但这个别现象也足以让人触目惊心!

        下午2点,简单的会议结束后,我们便从被树木和新修的小康屋簇拥的村部出发,沿着水泥硬化的乡村路向山里走去。同事小张情绪满满,在弯曲的山梁上把车子开得飞快,我也像一只挣脱出笼子的鸟,贪婪地吸着窗外的新鲜空气,尽情地放飞着思绪。

        车子在平整光洁的路面上只跑了不到十分钟,前面便成了又窄又软的泥土山路,车子再也不能前行了。不远处站着一位戴白帽子的老人,向我们招手,看来已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放好车,通过握手寒喧,得知他姓米,是其中一个社的社长,我们今天的走访活动就由他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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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带着我们开始步行,他话不多,显得局促拘谨,可走起路来却大步流星。他在前面背着手走着,我们在后面紧跟着不敢停留。

        从老米口中得知,我们走访的第一家农户是一个光棍汉,住在半山腰过去生产队废弃了的饲养站里,离山顶有二里多路。

        顺着长满荒草的陡坡山路下行,七弯八拐,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在一片开阔的山崖边找到了这个一人之家。几孔低矮的窑洞依次排开,窑洞大都破败不堪,窑口敞开,无遮无拦,只有中间一孔窑洞有间子有门,门外的烟囱上方熏得油黑发亮,说明还有人居住。

        听到说话声,从门里低着头钻出一个身材高挑单薄,面容清瘦的男子,缺少营养的脸上泛着青黄的光,从相貌上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他把我们让进窑里,里面光线黑暗,好一会儿我才看清简陋的陈设,仅一炕、一锅、一案、一缸、一桶。窑掌上已出现裂缝,脸盆大的土块突兀而出,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窑里不见种地的农具,没有贮藏的粮食,看来他已不再种地了。

        通过他断断续续地讲述,得知他自小家里就穷,没上过学,长大后因穷而未娶上媳妇,父母过世后,他孤身一人生活,没心思种地,一直流浪在外,曾在县城的某羊肉馆打杂多年,见过点世面。现在年龄大了不想出去了,加上有了“低保”,生活基本过得去,就是离群索居,有些孤独和寂寞。

        我留意到在门外的破桌上放着满满一脸盆馒头,凑近一看已经有了霉点。我问是哪来的,他说是方圆人家红白事上送的。

        他拿出《户口本》和《低保证》,小张认真的填写了调查表。临走时他说想贷点款,买几只羊,一来赚点钱,二来解解闷。我问想贷多少?他说2千元就够了。我说好吧,我会向上反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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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别了这位村民,我们又继续在长满酸枣刺和荒草的山路上行走。天色阴沉又压抑,满坡的酸枣树上结满了又圆又红的酸枣,让人垂诞欲滴,摘几颗放进嘴里,酸得直皱眉头;野菊花也一簇簇地迎风开放,虽然那么不起眼,却把山野点缀的不再寂寥空旷。

        约莫半个小时后,在几颗弯腰子枣树后的旯旮里,出现了一付庄院。走进院子,一座年久失修的土屋呈现在眼前,正面子上有三孔窑洞,都用斜木顶着,虽然危险却依然被主人利用。

        这里住着两位相依为命的老人,女儿远嫁它乡,儿子也入赘到外地,只剩下他俩仍然顽强地和这里的土地大山厮守。这会,老两口刚从地里回来,还没来得及清扫身上的尘土,就热情地迎上来握住了我的双手,眼晴里流露出渴望和善良。我们相握的一瞬间,我想起了我的父辈,他们也有这样一双粗糙的手啊!他把我们当成了救星,对我倾诉着身体的病疼和生活的艰辛。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搬到塬上居住。我知道我又能做什么呢?除了给予他安慰和宽心外就是如实填写他们的真实情况,然后恭恭敬敬地留下我们的名字和联系电话,待回去后向上反映。

        当走到大门口和他们握手道别时,不经意间,在土坯房的外墙上我忽然发现了一个不知用什么写上去的大大的“牛”字,且用黑线圈着。走在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牛”字背后隐含的深义。他是渴望得到一头牛呢还是在感激生活中曾经帮助和陪伴过他的一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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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农村的许多地方,人都不再养牛了,年轻的男女纷纷出外打工,种地成了父辈们的事情,他们追求和向往的是城市的繁华和富足,宁愿蜗居在十几平方的出租屋里,也不愿回农村,因此和土地、牛不再有感情,这不由地让我想起了自己。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从小就和牛结下了不解之缘。

        记得小时候包产到户,一庄人都兴高彩烈地拥到饲养站,在队长的叫声中依次上前抓阄分牛。眼看着一头头老牛、瘦牛、病牛都被乡亲一个个牵走了,人们把目光紧盯在一头两岁多的母牛身上。那头牛算不上高大强壮,却长得毛色红艳,眼圆鼻阔,身段匀称。谁都渴望抓到它。没想到最后却被我――一个十几岁的娃娃抓走了,乡亲们沮丧羡慕的心情可想而知。

        这头牛来到我们家,爷爷就像宝贝一样伺弄着它。每逢星期天,我都会自觉地背起背篓加入到割草的队伍中去,每天还牵着它去老泉边饮水。当然,它很快就给我家带来了踏实和回报。它帮我们拉车、犁地、拽耧、产粪、下犊,默默地作着它该做的一切。

        可好景不长,暑假的一天,爷爷去山上割草,母亲去田里锄地,我和姐姐在牛窑里铡草,我压着铡把一不小心铡掉了姐姐右手的一根手指,看着姐姐刹时惨白的脸,我吓得不知所措。后来姐姐被母亲和亲戚送到乡卫生院治疗,我愧疚万分!之后,对这头牛生出了无尽的怨恨。

        在外工作的父亲回家后并没有责怪我,却让我更加不安。半月后,父亲便托人将牛牵到乡会上卖掉了。

        卖牛那天,我一直躲在熙熙攘攘的牲口市,观察着我家的牛。当看到在几个人长时间讨价还价和相互拽扯下,我家的那头牛终于被一个陌生人牵走了,那一刻,我流下了泪水。我家那头牛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分明看见它的眼眶里也噙着泪,我真想冲上去把它拦回来,可我明白,从此后它再也不属于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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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后我走出了这个村子,上学工作,挪腾了好几个单位,后来在一家企业下岗,之后又回到老家承包荒山种树养牛。在十几年的养牛生涯中,我不知跟多少牛打过交道,虽然它们不再为我犁地拉车,却为我产犊,每年都给我带来收入,以养活我和家人。我熟悉每头牛的特点、脾性、嗜好,我把它们当成我的朋友,当成衣食父母,从不对它们施暴。

        后来因种种原因,我不再养牛,我的那些牛也早已烟消云散了,可时至今日,它们的模样却依然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对农人来说,尤其是山区的农民,一头牛的价值和作用是何等重要,它不仅承载着一个家庭从种到收整个农事的繁杂过程,还是这个家庭经济来源的源头,大部分家庭都指望着牛下的牛犊变卖成钱称盐、倒油、买化肥、添置新衣、供孩子读书。因此,用世上任何溢美之词赞誉牛都不为过,什么辛勤、无私、踏实、憨厚、任劳任怨、忍辱负重等等。

        可惜,眼下的乡村,一副衰败颓废的情形,鸡鸣犬吠,阡陌交错,人、牛、土地和谐劳作的动人场景再也看不到了。这固然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而又何尝不是对农村的背叛和离弃。

        言归正传。我们又沿着原路返回,上到山顶,再继续走不远,看到有两个足球场大的一块平缓坡段,四五家人借势而居,有窑洞也有土房,不知哪家院子里传出了小孩的哭声,因而空气不再沉闷。这时一个妇女用自行车驮着一双儿女,从六七里外的乡村小学归来,我们便跟着进了她家,两个孩子看来了生人,躲在门外怯怯地不敢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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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过了解得知,这家男主人在外打工,女主人在家照顾孩子读书,每天接送两趟,少说也走二十里路。说着话,我一直在注视着门外的小男孩,他眉清目秀,一双清澈的大眼晴透着机灵,不时往里偷窥,看得出他在专注地听着大人的谈话。我还看到,在房子的显眼处贴着一溜奖状,都是这个小男孩获得的,有“三好学生”、有“学习优异者”、有“优秀少先队员”等等,我把两个孩子拉进屋站在奖状前,用手机拍了一张照。我知道,这个家庭大有希望,若干年后,如果还有机会,我愿再回到这里看一看,看看这个家会不会兴旺,看看这个小男孩将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

        接着,我们又去了她邻居的家。这是一个8口之家,主人今年50多岁了,老母卧床多年,还有一个聋哑的哥哥,儿子儿媳在外打工,他们夫妇一边照顾年迈的老母,一边照看两个孙子,还种着十几亩地,其中有几亩地还是租来的。今年种了玉米,天旱歉收,累死累活好歹收了回来,玉米价却跌得吓人,白白忙活了一料,眼看着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另外的几家情形大同小异,谁比谁强不了多少,好一点的家庭能盖三间砖房,最多再添置一辆“三轮车”或电动“三码子”,既能收运庄稼,亦可作代步工具。虽然有房,窑洞仍舍不得废弃,房子里不过安几件老家具,一个旧彩电而已!

        这里的人大都没念过书,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这也许是他们贫穷的一个原因吧!

        还有三户铁锁把门,大门外荒草没膝,人走近了,冷不丁从草丛中惊起一只野鸡,“嘎嘎”叫着飞向沟对面去了,窑洞顶的半崖里窜着自由自在的松鼠,这里成了它们的乐园。

        这个社我们就算走访完了,坐在不高的一个土坎上稍作休息,我们商量着又该去下一个社了。

        下一个社只有3户人家,其它人都搬迁到了塬上。这三户人就在山梁西边的半山腰里,米队长说大概要走40多分钟。

        我们便又开始出发,由于近两年患病缺乏锻炼,加之多半天的体力消耗,我们三人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而米队长却气平步稳,面色若定。他边走边对我们说,他当了二十多年队长,今年六十一岁了,在大山里生活了一辈子,过去那才叫苦呢!种庄稼靠肩背驴驮,十年九旱、广种薄收,在深沟里挑一担水得一个早晌,遇到下雨天,就只有接天雨水饮用。而且沟里的水吃下的人不是大骨节就是脖上长肉包。现在通上了电,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家都吃上了自来水,这种病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一边说着话,一边沿踩出的坡路下行,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前面传来狗叫声。

        转过一个弯,在一个高盖塄下露出几孔窑洞,侧面有三间土坯房,没有院墙,也没有篱笆墙,窑洞和土房暴露在空旷的山野里,显得那样孤独和凄凉。窑洞前的矮树上拴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狗,看见来了陌生人,拼命地往前扑。同事老高吓得躲在了我身后。米队长赶忙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挥舞着,岂料却招来它更疯狂地反扑,我们只好离它远点。

        站在远处我观察着它,这是一只地道的土狗,跟藏獒有点相似,长得凶悍威猛却并不健壮,肚皮塌陷,肋骨暴露。不过,像这样体形大又威猛的狗已不多见了。城里的街道、小区、公园里到处跑着成群的流浪狗,肮脏又讨厌;娇贵的被人抱在怀里或牵在身后。在我眼里,这些如袖珍般的宠物显得那样的猥琐和丑陋。

      在院子里站的久了,不见有人出来,于是米队长朝院边的沟底喊了几声,大慨是叫主人的名子吧!不大一会儿,一个戴着白帽子的中年汉子手里攥着一根麻绳从沟边冒了出来,仿佛从地下钻出,年龄大约四十多岁,衣服上还沾着草屑,好像刚在沟里砍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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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他话时,一直憨憨地笑,眼神游离到别处,不敢正视我。通过交流得知,他兄弟两个,都未成家,老二前几年出外打工,再也没有回来;家里现在还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一个姐姐,姐姐年轻时曾远嫁西峰,后因家庭矛盾离婚,带着一个女儿回娘家跟他们一起生活。今天,姐姐、母亲及外甥女一块去乡街道赶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们说话的当中,那只花狗一直狂吠不止,对主人竭尽忠诚,主人几次呵斥,没有起丝毫作用。我忽然想起民间那句俗语: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句话用到这里是何等地恰当啊!这只狗如果有一点点人的意识和思维,它还会这样心甘情愿地为主人看家护院吗?但狗毕竟是狗,它不会懂许多,它所作的就是自始至终对主人的那份忠心,尽管每天还饿着肚子。这一点它比人强多了。

        临走时,主人在场边的山楂树上为我们每人摘了一掬果子,拿到手上,我仔细端祥,这山楂红中透白,像玛瑙又像宝石,我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刹时一股酸涩浸透全身,酸味过后却有一丝甘甜溢于口中,久久不能散去。

        从这个汉子口中得知,在我们身下的山凹里,住着另外两户人家,一个老光棍,一个留守老人,今天都赶集去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这两户人住的窑洞,在晦暗的苍穹下,在冰凉的秋风里静静地伫立着,像怪兽的眼,像“山顶洞人”的穴。我无法想象,他们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强大的内心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坚守和生存的。

        天越来越暗,一团团黑云从对面山梁上直压下来。这时,一股冷风夹杂着雨星打在脸上,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望着这茫茫大山,竟不知置身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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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点越来急、越来越密,我们不敢停留,生怕被困在这大山深处。

        于是,迈开步子,逃也似地紧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

                                            雷玉成

                                    2016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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