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整天的担惊受怕加上这大半天的折腾,洛洛实在累得够呛。她想着:总归不能去死,好不容易才活了二十年。她还没有活够呢,尽管今天的一切都让人胆战心惊,可还是硬撑过来了。
如今,躺在柔软的床上,她还是心有余悸。明明闭着眼睛睡着了,可她的心还在慌张的乱撞。原来她的胆子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大,她自己也没有预想的那么勇敢。
一想到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她就没有了任何睡意,微微睁开眼睛,屋子里安安静静,月光从玻璃窗里透进来,洒落了满地的光亮。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摸干了眼角的泪水。重新躺好,想强迫自己多少睡一会儿,说不定明天更不好过。
就在这个时候,她隐约间听到了一阵阵长啸声。这个半夜骤起的声音,让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满脸惊慌。伸手在枕头下摸出了簪子,紧紧地握在手中。尽管此刻手颤抖的厉害,人也颤抖的厉害。
她听见了:那绝对不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有点像野兽的嘶吼。确切点说,更像老虎之类的猛禽发出的声音。“老虎”这个字眼刚冒出来,她就感觉到自己已经快握不住簪子了。这个时候,她忽而有些想念易水寒。要是他在,肯定有办法对付任何野兽,光他那张面具,就够骇人的。可惜,现在这个时候,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侧耳细听,那个声音忽而没有了,只听得见外面大风穿过竹林发出的沙沙声。可她还是不敢松一口气!
忽而,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听得出来,来人走的跌跌撞撞,好似受了重伤。洛洛一颗悬着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拼命将手中的簪子攥紧,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心越跳越快,有密密麻麻地细汗从身体的个个角落跑出来。
她用另一只手紧抓着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门“呼啦”一声就开了,她一声惊呼还在嗓子里。就听见一个声音“别怕,是我!”洛洛愣了半晌,才听出来是易水寒的声音。她松开了抓被子的手,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好半天,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了?”
“没事”易水寒倚在桌子旁的皮椅子上,压着自己胸口的旧伤。
洛洛掀开被子,才发现簪子将自己的手划破了,她悄无声息地将簪子重新塞在枕头下面。然后翻身下了床,拉开了屋子里唯一的一盏灯,走到易水寒跟前,伸手去扶他。
易水寒还戴着那张面具,洛洛实在理解不了,这个人是怎样的心态?用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震慑他人。
她尽量不去看他,扶着他坐在床上。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了“你,你能不能把面具摘下来?”
易水寒没有说话。
“我不嫌你丑,这个面具,太吓人了。你实在非戴不可,明天,明天我送你一个。”洛洛赶紧拍胸保证。
易水寒还是不说话,挣扎了一下,就要站起来。洛洛知道强人所难终归不好“行,不摘就算了,看得日子久了,估计也就习惯了!”
“躺好了,别动!”
“你想干什么?”易水寒终于说了句话。
“你说呢?你捂着胸口,难道不是受伤了?我看一下!”洛洛说着,伸手就去解对方的衣服。
“不用了,旧伤,每月都发作。”易水寒推掉她的手。
“快点,话这么多。”她一把将易水寒拽倒在床上“不许动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头警告道。
易水寒没吱声,但他闭上了眼睛。
“我又不非礼你!”洛洛嘀咕了一番,伸手解开了扣子,紧接着就“咯咯”大笑,她从来没见过男人胸毛长成这样的——又浓又密。好吧,她就见过这么一个男人的前胸。
易水寒刚刚经历过寒毒复发的煎熬,此刻非常虚弱,只好闭目养神。听得见这样的笑声,他睁开了眼睛,就看见洛洛盯着自己的前胸,笑得前俯后仰!简直跟三百年前的画面一模一样,这不禁让他有些情思摇动。于是他开口了,声音温和“洛洛,你看够了没有?”
洛洛正笑得起劲儿,冷不丁地听见他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还真有些意外。不过,她向来口是心非“谁看你了?我又不是没见过男人!”
多么熟悉的对话,她的性子倒是一直没变。只是,若是她想起来了,还会不会这样跟自己说话?易水寒不敢想了,他祈祷洛洛永远不要想起来,这样,他才能够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守着她。
“伤口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对了,一定是胸毛太长。”她一边自语着,一边伸手在胸毛里面寻找伤口。一双手在男人的前胸来回摩挲,弄得易水寒面红耳赤。
“洛洛,别乱动了!”他压着自己波涛汹涌的情欲,握住了那两只不安分的手。
“手怎么流血了?”他这才看见洛洛的手伤了。
“没事,刚才听见一个怪声音,有些害怕来着。不过,现在你来了,我觉得特别安全。”洛洛抽出了自己的手,去给他系扣子,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她的手一直在颤抖,手上的血滴滴答答就渗进了对方的前胸。
易水寒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感觉自己身上的寒气正在逐渐消亡,五脏六腑的内伤也悄然愈合。
他一把抓过洛洛的手,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将伤口给她包裹严实。他这一系列动作完成的又快又好,等洛洛回过神来,他已经侧身躺好了,只递给她一句话“夜深了,早些睡。”
洛洛抿着嘴轻笑“好!”
2.
第二天,晨起,果然没有看到易水寒的影子。想来他早就起身了,一个男人,活的就像个幽灵,白天根本看不到人影。
接下来的夜里,易水寒再也没有闯进来过,但是洛洛还是习惯将那枚长长的簪子压在枕头底下。
一连两个晚上,她都睡得十分安稳,一来是那个怪叫声从未再响起来,二来是她自己,有随遇而安的好心态。这也不奇怪,要不,她怎么能在洛水镇生活二十年呢!
本来这种互不干扰的生活她也很是喜欢,就当换了个新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孤独。
可是,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八天就过去了。第九日,洛洛起得特别早,她梳洗打扮了一番,穿一件淡紫色碎花裙,将头发随意挽了一下,踩着一双白色的平底小皮鞋。推开了房门,开始满院子的找人。
“易水寒,易水寒!”她大喊,清脆地地声音响在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没有人回应她,也没有人出来。
她“哼”了一声,又开始大喊“易水寒,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了你的院子!”还是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她记得易家有很多的下人,这会儿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管她这个“少奶奶”,看来,她在这个家,真是一点儿地位也没有。
“好呀,我就不信找不到你!”她不喊了,一个屋里接着一个屋里的去找,没有想到,这个院子这么大,这个屋子这么多。
找了半天,连个人影也没有。她不禁有些气愤:我都不怪你强娶豪夺了,但该有的礼数总该有吧,眼前归宁的吉时要到了,总不能叫我自己孤零零地回去吧?
她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又转回了自己的屋子。推门而入,就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只见他穿一身藏青色的衣衫,靠在皮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
“你是谁?”她问,暂时忘记了生闷气!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男人回了头,洛洛看到,他有一张不算俊俏但绝对耐看的脸,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微微扬起的嘴角,一切都很协调。除了那双墨玉般如寒潭的双眸,就是这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让洛洛晃神的一刹那间就认出了他“易水寒?”
对方点点头,还是看着她“找我何事?”
“你今天必须跟我去趟洛水镇。”洛洛直奔主题。
“为何?”易水寒望着她,难得有了兴趣。
“归宁啊!你这风流大少爷,每每都夜不归宿,难道没听说过这个习俗?”洛洛看着他这张脸,语气竟带了点怨气。想来她是觉得:易水寒从成亲就给自己下马威,装出一副吓死人不偿命的死样子。原来是为了让新娶的媳妇怕他,惧她,而不敢管他!
她在心中暗自诽谤,易水寒并不解释,只拿一双幽深的眼睛看着她。许久,听得他慢条斯理地说了句“我们何时动身?”
“现在,马上。”洛洛跺了一下脚,转身出了门,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真的很糟糕!
3.
约莫九点钟的时候,两人的车子开进了洛水镇。在街角拐弯处,洛洛喊“停车!”
易水寒熄了火,不解地看着她。
“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再去拜访。”她指着临街的饭店说道。
易水寒没有拒绝,两个人依次下了车,洛洛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依旧热闹,稍微心安。
她走过来挽易水寒的胳膊,对方虽然迟疑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拒绝。等到两人点好菜重新坐定时,洛洛扭扭捏捏地蹭到对方身边坐好,拽着他的袖子“易水寒,我们商量个事情呗?”
易水寒从窗户上收回了目光,对上了洛洛略显羞涩的眼睛。
“什么事?”他的语气并不友好。
“我们成亲了,就是夫妻。这是我嫁人后第一次回来,洛水镇也算我的娘家。一会儿我们去镇长家,你得表现好一些。譬如说:对我,要表现的亲热一点,不要像现在,冷冰冰的。”
“我要怎么做?”他看着洛洛,饶有兴趣的问道。
“恩,主要是说话的语气和肢体语言上,你叫我洛洛的时候,一定要温柔,让人一听就觉得我们夫妻恩爱!”她比划了一番,然后热切地看着他“你试试?”
易水寒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抓过她的双手,轻声唤道“洛洛,我爱你!”
这冷不丁地一句,让她的心莫名的乱跳了起来。她赶紧挣脱开了自己的双手“演得稍微过了点,正常点就行。”说完,她抓起桌上的水杯,赶紧喝了几口水,差点没呛着她自己。
“乖,慢点喝!”易水寒一边给她拍着背,一边无比温柔地说。
“果真是个演戏的高手。”洛洛心中暗道。
“那你呢?”她正控制自己小鹿般乱撞的心,就听见易水寒这样问。
“吃饭吧,易哥哥,我心中有数。”她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你叫我什么?”易水寒心中一震,攥住了她的肩膀。
洛洛没想到他这么激动,不喜欢可以换别的称呼嘛,至于吗?她咽下了口中的饭菜,用筷子打落了他的手“易哥哥呀!你不喜欢?”
易水寒没有回答,就那样盯着她看,看出了满眼的泪水。
“你这是干嘛?不喜欢就算了,我可以不叫的。”她拿出了对方前些天给自己包扎伤口的手绢,那块雪白的手绢,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我等这一声等了好些年,终于等到了。怎么会不喜欢?”易水寒喃喃地说。
“那就好,我们赶紧吃吧!易哥哥!”她觉得这个男人真是魔怔了,统共认识还不到十日。
不过,她唤“易哥哥”,唇齿间总有一种难言的情丝。
易水寒想:原来还跟以前一样,一模一样!只要还可以弥补,重新来过,他可以舍弃一切,包括他自己。
“别发愣了,吃要我还要买东西去呢,上次摔坏了别人的录音机。我说过,我要赔给他的。谁让我有了这么有钱的一个夫君呢?你说对吧,易哥哥!”洛洛吃完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好,都随你!”易水寒这样好说话,她一时还有点适应不了。不过,她一向心思单纯,并不深究。
4.
接下来的事情都很顺利,见到镇长的时候,他老泪纵横地说“孩子,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高兴着呢,易哥哥对我,特别好!”此刻她依偎在易水寒的怀里,别提有多小鸟依人了。而易水寒呢?也做了恰到好处的配合,用一双能溺死人的眼睛看着她。她的脸微微泛红,娇羞可爱。这让镇长觉得他们果然恩爱有加,这个洛洛,果然是个福星。不但可以让自己逢凶化吉,而且就算嫁人了,也能护佑全镇的百姓。
“这就好,你跟易少爷好好过日子,常回来看看。”洛镇长带着全镇的百姓,将他们一直送到镇口,才依依不舍地挥手。
洛洛想起自己出嫁时的冷清,看着今日的热闹,她心中苦笑:人呀,人呀!
忽而,她想起来了,从车子上拿下来一方小小的铁盒子,递给还在抹眼泪的镇长:“这是水阳哥哥的东西,您帮我还给他。”
镇长虽有疑虑,但还是接了过去“这是什么?”他问
“您给水阳哥哥,他就知道了。本来我想亲自还给他,不巧,今日没看到。”洛洛说。
“他呀,整天不着家。不知在忙些什么?如今这世道这么乱,我这一把老骨头了,生怕他惹出什么祸事来,唉!”洛镇长摇头叹息。
“不会的,您放心。水阳哥哥是洋学生,思想难免新潮。这样吧,有事您记得给我们稍个信。”洛洛安慰道。
“好好,有了易少爷,一切都没问题的。”镇长连连点头,这可真是个意外收获,本来以为洛洛会恨他,不成想,这个丫头,有如此的气量!
车子缓缓地启动了,小镇再一次远离了洛洛的视线。她收回了目光,看着易水寒正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水阳哥哥,是谁?”
“哦,镇长家的大公子——洛水阳,是个留学生。”她玩弄着手中的手绢,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喜欢他?”
洛洛想起了那双清澈见底地眼睛,稍微迟疑了一下“少胡说,我都嫁人了!”
“要是没有嫁人呢?”易水寒咄咄相逼,洛洛“扑哧”一下就笑了,她歪着脑袋看着对方“你吃醋了吗?”
“对,我吃醋了,以后除了我,你不许这样唤别人。”易水寒回答的一本正经。
“好了,都结束了,不用演了。”她将手绢收了起来,颇为嘲讽地说道。
“谁跟你演了?我说认真的,我爱你,你是我唯一的娘子,我一定对你好,好一辈子!”易水寒有些气急败坏,话音刚落,就狠狠踩了一脚油门,车子飞快地朝前驶去。
“开慢点,我说错了!易哥哥,别生气!”洛洛吓得大叫。
5.
黄昏时分,洛水阳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今日的学生运动又失败了,好多学生还受了伤,他这个学生会主席,一点用都没有。
他低着头,就要回自己的屋子睡觉。一阵重重地咳嗽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头,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洛水镇的镇长,一个封建统治阶级的领头羊。
自从他留学回来搞学生运动,父亲就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他也不主动去问候。在他心中,这已经不是一个长辈与一个晚辈的矛盾,而是一个新思想跟一个旧思想的较量。谁先低头,谁就屈服了对方。
他停住了脚,看着自己的父亲,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洛镇长也不废话,他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气,绝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于是,他直接把那个铁盒子递过去“给,洛洛托我给你的!”
“谁?”洛水阳又问了一遍。
“洛洛,就是前些天嫁给易家的那个丫头,赶紧接着,话真多。”洛镇长不高兴地说道。
洛水阳接过盒子,沉甸甸的。他的父亲转身就走,忽而停住脚“洛洛的夫君易少爷,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以后碰到难处,就去找他。我老了,帮不了你了!”说完他就带着重重地咳嗽声远去了。
洛水阳微微一笑,转身回房间。
坐在桌子前,打开了那个铁盒子,里面放着一部崭新的,新式的录音机。跟自己摔坏的那个,一模一样。
录音机的下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我说过,会赔给你的。”
落款是两个字:洛洛!
他望着这两个字,想起了很多事情,小时候,一个小姑娘独坐镇子口,眼神落寞地望着远处。
那个午后的教室里,一个女学生,用羞答答却专注的目光,就那样偷偷地,愣愣地地盯着自己,看了半天。
那个黄昏,她跑得太快,撞坏了自己的录音机。他本来想说“洛洛,是我,不用赔的。”可这个倔强的姑娘,一阵风似的跑远了。她说“我让洛镇长赔你!”他忽而就说不出话了。他的父亲为了所谓的大局,将洛洛一个孤女,嫁给了易家的大少爷,一个冷酷无情,杀伐无数的男人。
他躲在镇口的大树背后,看着她独自一个人,昂首走在尘埃四起的小路上。着一身大红色的嫁衣,眼神落寞,没有人相送,没有人挽留。就那样,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原来,一切都不是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重新开始。
他以为自己是个思想开放的新潮青年。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懦夫!懦弱的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不能开口挽留。
他将录音机紧紧地抱在怀里,落下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