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同的人,都叫她傻大姐。究竟姓什么 ,叫什么,谁也不知道,也不打听。有人问她,你多大了?她总是笑嘻嘻回答,18。去年问,18,今年问,18,一直18。其实,应该30来岁吧。结过婚,老公不要她,离了,和老妈一起住。她皮肤白白净净,眉眼也生得周正,就是眼神发直,说话费劲,喜欢咧着嘴笑。小胡同的人说她缺心眼,文雅的说法,是弱智。
好些年前,我念中学的时候,我们家住在距离市中心区挺远的宏伟街。这个名字很有点黑色幽默。宏伟街其实是条小胡同,不宏也不伟,两辆自行车并排骑,就得塞车。
街两旁,是一排排砖房,很矮小,住着草根,平民。在最里边,有个公共厕所,砖砌的,男女用一层木板隔开,不隔音。傻大姐就是在这里遭到强暴的。是中秋节前两天晚上八点多钟,夜空堆着一层层阴云,盖住了月亮。
碰巧的是,有个人也在那个时候去厕所,听见动静立刻冲了过去,在紧要的节骨眼,化险为夷,傻大姐逃出了一劫。
这个人是傻大姐家隔壁邻居。五十左右,高高的个子,偏瘦。头发稀疏,却留着长长的鬓角,加上经常穿一套宽松肥大的衣裤,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范儿。
他叫夏得山,曾经是市京剧团的琴师。听说他的师傅是给梅兰芳操过琴的李慕良的徒弟,他应该算是李慕良的徒孙。出徒后,进了一个京剧世家后代领衔的著名剧团,手里的活,长进的挺快,在“场面”里,就是梨园行话说的乐队,成了一名惹人瞩目的新秀。
某次演出,给角儿拉弦的琴师突然病了,团长让夏得山顶上去。可能过于兴奋,在一大段西皮流水的末段,竟然慌腔走板,差一点把角儿撂在台上。完了戏,夏得山马上给角儿陪不是,那人扬手给了他一大嘴巴,怒斥道:“这里没你的饭碗了,赶快走人!”
随后,夏得山就到了一个省的京剧团。很快,成了场面的顶梁柱。而且,和剧团挂头牌的青衣正旦喜结良缘。青衣大夏得山三岁,像林黛玉,体质柔弱,不能生育。夏得山不在乎,两人的日子过得甜甜蜜蜜,顺风顺水。
没想到,有一年“五一”,剧团慰问劳模演出,夏得山媳妇身体不好,想休息,领导却说这是政治任务,你是名角儿,必须登台。演的是《玉堂春》,结果刚刚唱了那句“苏三离开洪洞县”,夏得山手里的京胡突然断了一根弦,就在同时,他媳妇一头扎在舞台上。在120车里,这位一身苏三打扮的头牌青衣,竟永远离开了“洪洞县”。
夏得山为避开那个伤心地,就调到我们市的京剧团。可眼前总晃动着媳妇的影子,手里的弓弦也沉重得不听使唤,最后退出了场面,在后台管行头箱子。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干了几年,觉得没劲,干脆提前办了退休手续,来到我们这条小胡同。
在不冷不热的季节,傍晚,夏得山常坐在胡同口拉琴。不用京胡,是二胡。虽然拉的是“彩云追月”之类的欢快曲调,可听着比“二泉映月”更悲伤凄凉。他想招几个学二胡的学生,挣点烟酒钱,是在做广告。他眯起眼睛,弓弦熟练地拉拉扯扯,手指上的戒指形成一条优美的黄线。身旁围着的听众中,常见傻大姐在里边。她愣怔怔地看着,笑着。夏得山却赶紧把目光挪走。若是傻大姐在这里呆的时间久了,夏得山就赶她走,说,快回家,老妈等你呢。那语气,一旁的人都听出了厌烦。
那天晚上上厕所的时候,夏得山凭借对音色的敏感,立时听出是傻大姐在喊。他还没撒尿,连忙提上裤子,闯过去。不由分说,揪住那个人的脖领,往派出所拉。那人岁数小,使劲挣扎,还用手指甲挠得夏得山满脸血道子。夏得山死活不松手,到底把那家伙交给警察。
傻大姐老妈听到这件事,第二天拎包茶叶,向夏得山千恩万谢。夏得山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老太太看见墙上挂着一张大照片,带颜色的,扮的是戏里的模样,很俊俏,像下凡的仙女。邻居不少人张罗给夏得山介绍对象,一律被谢绝。老太太此刻心里呼拉一下子明白了,从前的媳妇这么漂亮,啥样女的,才会入他的眼呢。
公安那边,经过审问,又到傻大姐家取证。傻大姐不会说别的,只摆着手,说没有没有。尽管是强奸未遂,可傻大姐属于残疾人,准备严厉惩处这个淫棍。
没过两天,傻大姐老妈发现女儿不停呕吐,又特喜欢吃酸东西,觉着有事儿,找了个中医看脉。没摸两下,老郎中就说,老太太,你闺女有喜了。傻大姐老妈吓的啊了一声,不相信,反问道,不会吧,先生是不是号错了?老郎中把握十足的回答,哪里会错,已经三个月了。傻大姐老妈一听,东倒西歪的,差点晕过去。
送走医生,老太太一再追问女儿,是哪个人的?傻大姐只是笑,什么也不说。气得老太太拿起扫地苕帚,高高扬起 ,吓唬道,再不说,打死你。傻大姐仍然是笑,什么都不说。
老太太猜想,一准是在厕所给抓住的那小子做的孽,急忙报告给公安。警察说,这个嫌疑人,是个流窜犯,他来我市只有二十来天,到宏伟街是头一次,你女儿怀孕,肯定与他无关。
小胡同屁大个地方,没几天,傻大姐怀孕的消息,传得铺天盖地,大人小孩都知道了。谁也没料到的是,这天晚上,夏得山推开傻大姐家的门,扑咚一声跪在老太太面前,拱起双手说,大娘,我罪该万死,大姐怀孕,是我遭踏了她。我夏得山敢做敢当,我这就去自首。可孩子,有请大娘务必给我留着。
说完,夏得山掏出一个红丝绒小口袋,摘下手上的戒指,塞进去递给老太太,然后一转身,走了。老太太根本不相信眼前的事,以为是做梦。眨巴眨吧眼睛,又朝跟前的傻大姐,打了一巴掌,女儿一声尖叫,觉得是真的了。懵懵懂懂打开小口袋,只见里面装的是戒指,手镯,头花,耳坠什么的,花花绿绿,五光十色,晃得不敢正眼看。傻大姐也在看,笑得嘴咧得好大。
夏得山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原先的媳妇那么有姿有色,为什么会对一个傻 女人动了心思?又是怎么落实在床上的呢?事情显然不止一次两次,怎么做得这样严丝合缝,没留下一点痕迹?傻大姐作为弱智女人,怎么配合得如此紧密如此协调?一个一个疑问,小胡同的人,都摇晃脑袋,觉着是团谜,谁也猜不透。公安那边审讯的情形,因为牵涉隐私,严格保密,什么风声都没传出来。
最后夏得山被判有期徒刑八年。进大牢前,拍了电报从另外一个城市叫来异父同母的妹妹,泪流满面地嘱咐,小妹,看在一个妈妈的情分上,哥哥拜托,等傻大姐生了孩子,你务必接过去代哥哥抚养,八年,我一定能熬过来,对小妹的恩情,一定百倍报答。
夏得山服刑第二年,监狱系统要搞文艺汇演,他牵头编排了一个节目,演出十分成功,受到司法部奖励,给他记了功,减刑一年。又过两年,三个重刑犯密谋越狱,酝酿成熟正要行动的前夕,夏得山发现了可疑迹象,立刻向狱警报告。一起特大的越狱阴谋及时得到制止,平息。为此,经特批,夏得山又减刑三年。结果,夏得山只在高墙深院,穿了四年劳改犯囚服,提前四年从监狱大铁门放了出来。
前来接他的妹妹,领着一个四岁小男孩,面相好比从夏得山脸上扒下来似的,夏得山上前抱在怀里,带着戏台上那样的哭腔连声喊,儿子,儿子……
三天后,回到小胡同的夏得山,让儿子跪在傻大姐面前,磕了三个头,叫了三声妈。又朝老太太同样磕了三个头,叫了三声姥姥。傻大姐不见了往日那样永远的傻笑,而是一脸的泪水,紧紧搂住儿子,不停的呜呜咽咽。
又过两天,一家四口,害怕惊动别人,趁夜深人静悄悄离开小胡同,去了火车站。最后去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