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宗永淳元年(682)春,子昂在东都洛阳参加了进士科考试,二月底放榜那天,子昂凭借自己强健的身板一路杀到榜前,开始迅速扫描:张三、李四,……没有自己的大名!
脊背上已经见汗,有没有搞错,连隔壁老王都中了。瞪大眼睛再看一遍,还是没有……落榜了,自己竟然落榜了,有没有天理啊!
这种心情实在不爽,念一千遍失败是成功他妈都没用,算了,算了,回家吧。
这年夏秋之交,子昂告别了洛阳,西归长安,然后又沿着入京的路线,返回了射洪。夜宿襄阳时,他不再期望建立诸葛、羊祜那样的功业,诗作全是萧飒之音:
《宿襄河驿浦》
沿流辞北渚,结缆宿南洲。合岸昏初夕,回塘暗不流。
卧闻塞鸿断,坐听峡猿愁。沙浦明如月,汀葭晦若秋。
不及能鸣雁,徒思海上鸥。天河殊未晓,沧海信悠悠。
对于熟知中国诗词典故的人来说,一读就可知道其中包含的愤懑、愁苦之情,而对一般吃瓜的群众而言,很可能会觉得作者是在掉书袋,炫耀学问。其实并非这样,中国诗词的魅力之一就是含蓄蕴藉,写得直白浅露的,多被视为泼妇骂街式——有人会喜欢吗?
因此,陈永正先生说典故是诗人之间的黑话,真是太精妙了。
那么这首诗中有哪些黑话呢?我们只举一例,“不及能鸣雁,徒思海上鸥”。“能鸣雁”的典故出自《庄子·山木》:“夫子……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意思是说庄子留宿在朋友家中。朋友高兴,叫童仆杀鹅款待他。童仆问主人:“一只能叫,一只不能叫,请问杀哪一只呢?”主人说:“杀那只不能叫的。”
子昂同学用这个典故告诉大家,自己就是那只不能叫的鹅,不如哪些嘴巴甜,会扯淡的,所以才会考不上啊!
“海上鸥”的典故出自《列子·黄帝》:“海上之有人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数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意思是说,在那遥远的海边,有个很喜欢海鸥的人,每天清晨都要来到海边,和海鸥一起游玩。一看到这位海鸥宝宝,海鸥们就会成群结队地飞来,有时候竟有一百多只。后来,他老爹对海鸥宝宝说:“我听说海鸥都喜欢和你一起游玩,你乘机捉几只来,让老爹也玩玩 。第二天,他又照旧来海上,一心想捉海鸥,然而海鸥都只在高空飞舞盘旋,再不肯落下来了。”
这个典故后来多被被借为归隐之意使用。
明白了吧,子昂这两句诗其实在说,奶奶的,你们还不用老子,老子不玩啦,要去隐居啦!
真要去隐居吗?诗人的话多半是信不得的,这种基因从没事就恨天恨地,想要高飞远举,其实哪也没去的屈原那就注定了。
牢骚发完,生活还得继续。不过落榜对子昂的打击确实是巨大的。从二月放榜到深秋,陈同学就像祥林嫂,见谁第一句话就是:我TM落榜了。
好在唐朝的科举考试不像后来,一般情况下,每年可以考一次,唐高宗永淳二年(683)
陈同学又离家奔赴京都,第二年正月,他在洛阳又战一次。二月份放榜,子昂同学发现自己竟然幸运地中了乙科进士。
从落考再到考中,一两年中,子昂的命运发生了巨大变化,同时变化的还有大唐的政坛——唐高宗李治挂了,皇后武媚娘开始掌握政权。
也许是觉得自己沾了武美女的恩泽,子昂写文章对其临朝称制赞颂不已。这种做法和很多人对女皇干政的看法不同,但并不意味着子昂是个阿谀奉承之徒,因为不久之后他就要逆鳞而动,积极干涉武美女的一些做法了。
事情是这样的。唐高宗在洛阳病逝后,武美女执掌朝政,议迁高宗棺椁归葬关中。陈子昂知道后,立即上书阙下加以谏阻,理由很简单,关中连年饥荒,这时候灵柩西行会给沿途及关中百姓带来巨大的灾难……
看到了吗?子昂仍然是子昂,虽然已经不再击剑游侠,但侠风犹在,正气犹存。
武则天看到谏章后,吩咐说,灵柩西行照旧。不过这小陈子水平不错,叫来谈谈。一唔之后,武美女发现这小伙子虽然有些野气,谈起治国之道却口若悬河。于是下令,越级升迁,授以麟台正字。职位虽然不高,但靠近皇帝,是多少人眼馋的职位。
一时间,子昂的前途看起来铺满了阳光,白花花亮的耀眼,所以他这时候的诗歌,明显变得气势轩昂。比如下面这首:
《答洛阳主人》
平生白云志,早爱赤松游。事亲恨未立,从宦此中州。
主人亦何问,旅客非悠悠。方谒明天子,清宴奉良筹。
再取连城璧,三陟平津侯。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
宁随当代子,倾侧且沉浮。
大义是说,自己其实还是很想研究道术,归隐山林的——这话说过好多次。但目前遇到了明天子,所以献上治国计谋。因为自己太牛叉,所以将来肯定会封侯拜相——诗人往往都很自信。后来的李白、杜甫一个赛一个狂。
当然,如果这些统统不能实现,那我就和 “海上鸥”玩去——看到没,这个典故又出现了,可表现的气势却全然不同。
在子昂心里,官位是要谋取的,却不能像别人那样靠溜须拍马获得。天生具有侠气的子昂无法抑制对丑陋政治或者错误政令的厌恶,他多次上书批评这个抨击那个……和子昂的正义感越来越强相反的是,武则天开始由美女变成大妈,其更年期综合征的体现就是杀戮、杀戮、杀戮……来俊臣、索元礼等一大批酷吏开始被重用,各种折磨人的刑罚层出不穷。
有些人确实该死,但应该死的体面。
有些人本不该死,却被送上了断头台。
顺从、协助,反对,无语,四个选项中子昂选择了第三个。
于是乎,一封奏折,再来一封,再来一封,等待他的却是武则天的沉默,沉默,沉默。
子昂突然意识到,所谓的蜜月期,原来如此短暂。
公元691年秋天,郁闷的子昂得到一个更郁闷消息,继母病逝了,按照丁忧礼法,子昂辞职回家。返回蜀地的第二年五月,叔祖陈嗣又去世了,第三年七月,堂弟夭亡。
这是家族和自身命运被上苍抛弃的征兆吗?
经历了仕途浮沉,遭遇了生死剧痛,子昂在守丧期间开始思考自己八年的宦海生涯,并尝试接触佛理,融通道经,那个充满正义和侠气的青年会不会就此消失在万法皆空、无动无为的玄理中?死亡的命运如何又被埋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