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与狗(小说)

 背靠 着一片狼藉的碎砖乱瓦,老鳏夫的眼中充满了哀愁,惊慌,和绝望。他慢慢的转过身,吃力的蹲下去,然后扑通一下靠坐在断亘残壁前面。他的身边趴着黑花,黑花的肚皮剧烈的起伏着。老鳏夫挪了挪屁股,把自己的坐姿好好的调整了一下,让自己感觉舒服了一些。然后回转身,吃力的拉起黑花的两条前腿,试图把它拉到自己的怀里。

黑花抬起头看了看老鳏夫,明白了老鳏夫的意图。它后腿用了一下力,老鳏夫就势一拉,黑花瘫软的趴在了老鳏夫的腿上。

 夜降临了,这是一个月夜静好的夜晚。

 十六的月亮比十五圆,圆圆的月亮在薄薄的云层中,悠然的穿行着。透过小区的院墙,不知道从谁家的窗口传出一阵阵悠扬的笛声。一株梨树,将它的枝条扩展到墙外,正好把它那洁白的花枝,罩在了老鳏夫和黑花的头上。

 一阵清风吹来,白白的花瓣飘飘洒洒的落了老鳏夫和黑花一身。在老鳏夫的房子后面原本是有一株丁香树的,想必也开花了,那浓浓的花香,直直的飘了过来。老鳏夫闻着花香,浑浑噩噩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他开始用絮絮叨叨来展开了久远的记忆。

 “黑花啊,像这种强盗式的扒房子,我一辈子遇到了两次,第一次是我的少年时代,再就是这一次了。

“第一次可吓人了,而且还死了人。我爹就是在那次扒房子时死的。”

 对于这段历史,老鳏夫对它讲了许多次,黑花已经烂熟于心了。所以每次只要老鳏夫一开头,黑花的脑 袋里就会出现一个极其显明的影像:一个风景秀丽的山坳里,几十家炊烟飘渺的农房。鸡鸣,狗叫,鸭噪,猪吼,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交织成一曲和谐的大自然交响乐。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因为冬闲的时候太阳升起的晚,所以家家除了女主人要做早饭,能够与太阳一起起床外,其余的人都会赖在暖暖的被窝里等着饭桌摆好开饭。

还没有到开饭时间,交响乐的音符突然杂乱了。一个极不和谐的空气的爆裂声,突然加了进来。有经验的人立刻判断出:是枪声!

 是的,真的是枪声!而且还有喊声,喊声渐渐清晰了:“赶紧的都出来嗷,皇军要并屯了!赶紧出来,如果不出来,一会房子塌了压死里面,勿谓言之不预也!赶紧出来!”

老鳏夫告诉黑花,这是保长的声音。

保长是什么东西,黑花不知道。老鳏夫耐心的解释说,就是那天那个刘书记干的角色。刘书记就是那时候的保长,只不过那时的保长都是男的,现在是进步了,女的也可以当保长。

情况实在是太紧急了,因为开着枪进村的是少数的日本人和一大群满洲国警察。

他们的后面是隆隆的铁壳车。那车所过之处,房倒屋塌!

老鳏夫说他们家就在村头,爸爸很勤快的,冬天也不赖床。当他提着一桶猪饲料出去喂猪时,发现了日本人和警察以及那个铁壳车。

因为到镇上卖农货时,曾经听说过日本人并屯的事,也约略知道并屯行动的后果。所以他爸脑子灵光一显,立刻知道祸事来了。于是他疯了似的扔掉猪食桶,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喊:“他妈,快给孩子穿衣服!快点!”

 他妈没有反应过来,他爸跑进屋时,他妈还在俩手握着面团攒汤子(东北农村的一款主食)。他爸顾不得女人,直接冲进屋里,老鳏夫(那时他才十岁)还在睡觉。他爸将他和他的衣裤一起裹在一床棉被里,抱着跑出了屋子,又跑出了院子,将他放在一堆稻草垛上,又返回屋去。

他妈还在蒙圈中。他爸把他妈拽出屋子,可是他妈却挣脱他的手说:“你干什么,汤子还没攒完呢。”

他爸急了,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说:“赶紧逃命,还攒什么汤子。日本人并屯了!”

一使劲将他妈拖出了院子。

他妈回过神了,慌慌的喊道:“首饰盒子还没拿出来呢,家当都在那里了!”

他爸愣了一下,然后返身又跑进屋。

以后的事情都是早已惊醒了的老鳏夫的亲眼所见:铁壳车过来了,他家的房子塌了,他爸爸再也没有出来。

在老鳏夫絮叨陈年往事时,黑花却在记忆的河流里寻找着自己的往事印记。

黑花是老鳏夫在工地干活时捡的一个流浪狗。那时它还很小,是工地旁边一只流浪狗的崽子,它跟妈妈就生活在工地附近的一个破烂的拆迁区里。那时候黑花的生活虽然很艰难,但是快乐。因为它有妈妈,还有兄弟姐妹。 除了这些它还有希望,因为妈妈不止一次的跟自己的孩子们炫耀,它当年的生活如何美好,曾经的主人对自己有多么的溺爱。

黑花的妈妈让自己并且成功的让它的孩子们也相信,因为这个地方的老旧房屋都被一个大家活铲没了,所以主人就走丢了。

“但是...但是......”黑花妈妈在说这段话时,表现的稍稍有点不自信:“主人是不会丢弃我的,与主人的再聚首是早晚的事。那时候你们就可以有固定的住所,有多到可以撑破肚皮的肉骨头。”

妈妈信誓旦旦的保证,让黑花的心里和妈妈一样,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并且常常心急火燎的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据妈妈说,它原主人的家里是很温暖的,窝也是软软的,舒服极了。更让它心驰神往的是,那里还有吃不完的肉骨头。

这样的场景,想想都让人流口水,所以黑花对妈妈的话毫无保留的选择了相信与期待。

黑花长大一点 的时候,便整天和妈妈一起在旁边的工地上溜达,每天就靠着工地食堂扔的残羹剩饭,聊以饱腹。

可是突然有一天,它的妈妈抛弃了它。那天的记忆,像刀痕一样永远刻进了黑花心中。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

正在一丛灌木边上,与一群麻雀逗闷的小黑狗,突然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狗的惨叫声惊动了。它停下脚,两只耳朵直立起来,不断的前后拉动。一阵强烈的不安包裹了它的全身,它扔掉和麻雀的游戏,拼命的向狗叫传来的方向跑去。

一切都晚了!

当它远远的看见妈妈时,妈妈已经被一根绳索吊在了一根横木上:四肢蹬踹,叫声凄惨。

妈妈的 周边,几个手脸和他们的衣服一样肮脏的人,笑着,喊着,冷漠的看着它的妈妈慢慢停止了四肢的抽动。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妈妈看到了它,眼神里除了对生的留恋,还有让它快跑,赶快离开死亡之地的焦急。可是黑花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竟然呆呆的站在了那里,就那么看着妈妈在它的面前死去。

黑花傻傻的站在那里,不知道逃跑,也不知道寻仇。它完全六神无主了,因为它的兄弟姐妹已经在之前,丢的丢,死的死全没了,而现在唯一陪伴它的妈妈也没了。

它成了孤儿,身体不由自主哆嗦着,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样的厄运在等着它。

一双手从它的头顶伸下来,掐住了它的腰身,将它提了起来。

它吓了一大跳,想回过头去咬那双手,可是它根本够不到那双手。这是一双粗糙的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手的力道刚刚好,使黑花即不觉得箍的慌,也没有可能挣脱开。

黑花绝望了。它无可置疑的相信,下一秒钟,它就会像妈妈一样被挂在那根横木上。

许久(黑花觉得好像过去了十辈子了),那双手有了变化。它将黑花搂在了怀里,一只手托着它的身体,另一只手则轻轻的抚摸着它的头和背脊。

抚摸即轻柔,又温暖。心里充满了孤独,恐惧感的小黑狗,一下子就信任了这双手。它抬起头看见了这双手的主人的脸,这是一张和手一样充满沧桑的脸,一张很老的老男人的脸。

很久之后,它才从这个老男人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中,了解到了这个人的底细。

这是一个老鳏夫,孤苦一人在工地的食堂打杂工。虽然收入极少,但是可以寻得一个可以栖身的板床,和聊以饱腹的简单三餐。

老鳏夫对此充满了感恩之心。

老鳏夫抱着黑花,一边往栖身的工棚走,一边毫无底气的跟小黑狗磨磨唧唧的解释:“别怪他们,他们也是太可怜了。挣的钱要养老婆,养孩子,一分钱也不敢错花啊。工地的伙食又那么差,几个月也见不到丁点肉星,他们也是苛罗(穷困潦倒的意思)的啊。你妈妈活着也挺不容易的,你瞅瞅它瘦得那样,多可怜。”

他用手抚摸着黑花的头,嘴里依然不停的嘚巴着:“唉,我听说啊,你妈小时候可比你享福。那时候它有家,还有一个宠它的老主人,那时候它是有吃有喝有人疼啊。可是前年这里拆迁,那个老主人因为政府给的条件太苛刻,又找不到说理的地方,生生窝囊死了。他一死,他的儿子就搬走了,却没有带你妈妈走。你妈妈没人管了,家也被扒了,这不就成了流浪狗了嘛。

“唉,要说流浪狗啊也是不容易。夏天还好些,可是冬天那个罪可就够遭的了。没地住,没什么吃的,太遭罪啦,想想还是死了好啊!死了享福!”

就是从那天黑花有了黑花这个名字,并且跟了老鳏夫,一直跟到现在。

在黑花跟了老鳏夫三年之后,工地 的活干完了,工棚也都拆了。老鳏夫年岁大了,没有人再找他干活了,他也没地方去。而他也不舍得租房子,因为在工地上的那点收入,也实在是没有让他攒下多少积蓄用于交付房租。工地的人可怜他,便在扒工棚时,把一个曾经用于装杂物的小库房留给了他。

这个小库房坐落在这个新建小区的院墙外面,很小。里面除去床,和一个木箱替代的饭桌外,剩下的地方就只能放几个装杂物的纸壳箱子了。

库房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板门。屋里头也没有电,他想照明,就只能靠蜡烛。他想做饭,屋里是没有地方的,那么就只能在外面的门边,用捡来的木板和瓦片搭一个简陋的棚子,然后用一些石头砖块砌了一个土炉子。锅是工地食堂淘汰的一个旧铝锅,老鳏夫就用它做饭。

那个简陋的炉子,给老鳏夫带来了灵感。他在那个不甚结实的库房的砖墙上凿了个洞,往屋里通了个烟道。把屋里的木板床拆了,在那个地方砌了一个土炕。这样一来不但做饭的问题解决了,便是冬天的取暖问题也迎刃而解。而且为了不至于在冬天冻坏黑花,在搭炕的时候,又在炕底下起了一个拱洞,给黑花做窝。

老鳏夫很为自己的头脑依然灵光而骄傲。

小黑花已经长成了大黑花,而且是一个俊俏的黄花大姑娘。老鳏夫对它很好,简直是视如己出。虽然日子很艰苦,老鳏夫也绝不亏待黑花。日子虽苦,但是偶尔得点荤腥,也是仅着黑花吃。黑花出于狗性,对老鳏夫也是极其忠诚热爱。

栖身的问题解决了,老鳏夫甚是满意。因为库房是建在小区的后墙外面,几步之遥便是一个陡峭的荒山坡,平时很少有人走动。老鳏夫觉得这里即碍不着谁,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觉得挺好。而且这里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远离人群聚居区域。他觉得这给他带来了方便:他可以将捡来的废品积攒堆放在院墙边上。

说到捡废品,倒是应该再交代一下老鳏夫的生活之道。老鳏夫自从离开工地之后,便靠着捡废品维持日常生活开销。除了捡废品,偶尔有些需要打个零杂什么的简单工作时,原先工地上的老人,也会找上他,让他去干上几天。这样一来,维持黑花和自己的日常生活,倒也可以勉强为之。

黑花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老鳏夫闲暇时,它可以舒服的趴在老鳏夫的身边,尽情享受那双老手的揉摸,爱抚。老鳏夫忙碌时它便可以随时跑出老头的视野之外,去幽会心有所属的小情人。而且那些嗅到它的气味的情郎哥哥们,亦会在老头管辖的范围之外,深情的瞭望它,呼唤它。虽然每次当它如愿以偿的与情郎水乳交融之后,怀着即幸福又忐忑的心情回到老头身边时,老头都会假装气愤地拍一下它的头,然后数落着:

“你啊你,你真是不知死活啊!你不看看咱们都什么情况了,啊?咱们连个正经住的地方都没有,几天才能吃一顿饱饭,你还有闲心扯这个猫蛋。行,你想快活是吧,你想快活我管不着,可是你想没想过,你要是有了孩子你让我往哪放它们?!你有能力养活它们吗?让我说什么好呢?你个没长脑子的东西。”

这个时候黑花通常都会将头夹在两腿中间,低眉顺眼地趴在老鳏夫的腿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即不反驳,也不求饶,就那么听着。于是老头也觉得没趣,便又用手拍一下它的的头。不重,但是黑花心里明白,这种情况通常释放的是这么一种信息:

“好了,该干嘛干嘛吧,我的气消了,再怎么着,咱俩也得干活吃饭啊。“于是黑花便站起身,摇晃着尾巴,让老鳏夫把一个蛇皮袋的褡裢搭在它的身上。袋子里装着几个大一点的蛇皮袋子,还有一个铁钩,和别的什么物件,这是老鳏夫捡拾垃圾的必备工具。自从老鳏夫感觉体力逐渐不济,而黑花长到年富力强的大狗之后,这个活计便成了黑花必担的义务。

黑花觉得义不容辞,老鳏夫觉得用之不愧。

一晃就是五年。五年间两个人(这个称谓有点尴尬,但是为了节省笔墨和简单明了的述说故事,只能如此了。)相互安抚着,依恋着,磕磕绊绊的活着。五年后的一个春天,黑花偶尔出去风流,不慎结出了硕果:这年黑花十月怀胎(这话好像也不是这么说,反正就是孕期结束之后)竟然生了五只小狗崽。

此前老鳏夫迫于生活压力,虽然竭尽全力阻挠黑花的风流韵事,而且也时不时的威胁黑花说,一旦它丢人现眼酿成严重后果,他绝对不给它解释的机会。并且指灯发誓:直接立马操刀割去黑花孕育淫荡意念的物件。

话是说的挺狠,可是一旦真的看见五个鲜活的小家伙,蠕动在黑花那温暖的窝里时,做了一辈子鳏夫的老头,竟然如同自己抱了孙子似的兴奋的流下了眼泪。

他翻遍屋角用于装什物的几个纸壳箱子,为小狗狗们找到了一件破大衣。他将大衣的后背剪下来,细心的铺在狗窝里。又用大衣的羊剪绒领子,在狗窝的一角,替小狗狗们围了一个软软的隔间,之后温情的把小狗狗一只一只放到里面。

对于老鳏夫一点伏笔没有的巨大转变,黑花似乎早有预料。它一点也没有感到突兀,就那么心安理得的趴在一边,偶尔摇摇尾巴,表示一下对老鳏夫的赞许。

狗崽出生二十几天之后的一天上午,黑花和老鳏夫出去捡垃圾。回家时,他们刚刚转过小区院墙的拐角,就见到几个陌生人站在库房那里指指点点。黑花很明显的感觉出来,老鳏夫面对这些人似乎很有些忐忑。

老鳏夫真的很害怕这些人。

黑花受到了老鳏夫情绪的影响,心里也害怕极了。它畏畏缩缩的靠在老鳏夫的腿边,一步也不敢先往前走。因为老鳏夫身份的低下,黑花许久都没有了别家狗们,依仗主人的威仪怒对生人的豪气了。

老鳏夫和黑花面对站在自己家门口趾高气扬的陌生人,极力的低眉下眼,怵怵忐忐小心的往自己的住处挪去。

陌生人堵住了他们 的去路,他们只好侧过身子,想从旁边的夹空挤过去。

黑花因为记挂着屋里的孩子们,走的有些急了,一下碰到旁边的一个人腿上。那个人突然蹦了起来,同时惨痛人寰的嚎叫了一声。

这是陌生人群中唯一的一个女人。四十多岁,高高的个头,模样颇有些秀气。只见她一边嚎叫,一边扑向她前面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的怀里,将头搭在那人的肩上,然后就没有了声音。

这样的情况,在文学作品中通常的描述是昏过去了。

原本唯唯诺诺的黑花,被那女人的突然嚎叫狠狠的吓了一跳。它立刻乱了分寸,玩命的冲到棚屋门口,然后转过身冲着那些人声嘶力竭的叫了起来。

黑花的叫声吓坏了老鳏夫,因为他听出了那个女人的声音,那是本社区书记的声音。这声音在三天前的早晨,曾经出现在他的屋门前。

老鳏夫的心突突地跳着,因为害怕身后背的装满废品的蛇皮袋弄脏了陌生人,他将袋子一下丢在了墙根下,紧跑了几步。平生第一次狠狠的踢了黑花一脚,然后拉开库房的门,将黑花推了进去:他像当年他的爸爸一样,预感到有祸事来了。

那个胖男人好像是这群陌生人中的头,他双手搂住社区书记,轻轻的拍拍她的后背,然后将她移交给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个瘦而壮实的男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老鳏夫的面前,挺起矮胖的身躯,竭尽全力的想让自己的脸绷得有威严,有气势,以便让对方一览无余的了解他的权势和威风。

老鳏夫瑟瑟的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自然也看不见胖男人脸上的威仪。对于自己的作势受到了忽略,胖男人很是失落,心中的怒气更大了。他用近乎歇斯底里 的状态,手指几乎指到了老鳏夫的鼻子,吐沫星如雨点般的飞溅着,喝问老鳏夫:“你这个房子怎么还住着!前天刘书记没告诉让你扒了吗?你真觉得街道办事处不是政府是不是?你真觉得我这个办事处城管主任是摆设啊?!你他妈还真有本事与政府对抗是吧?!啊?!”

老鳏夫吓坏了,他几乎语无伦次的分辨道:“没有,我没有。我,我,我和刘书记说了,我一个孤老头子,实在没地方去。任谁我都没想对抗,我七十九岁了,没有几天活头了,就容我老死在这吧!”

他又走了几步,来到那个已经从昏晕状态中恢复过来的刘书记面前,双手抱拳作揖到:“刘书记,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容我住这里吧!求你大慈大悲,求求你了!”

刘书记做大病初愈状,双手痛苦的抱在胸前,声音娇弱的对老鳏夫说:“诶呀妈呀,我让你家的狗吓死了,我这心脏疼死了,诶呀,我一会得上医院去一趟。”

老鳏夫被她的话吓坏了,正在作揖的双手就那么垂在肚皮上,不知道是继续举起了,还是顺势放下去。他那张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想哭,又怕接茬惊着刘书记,想笑,实在又酝酿不出欢乐的情绪。

他呆了。

旁边那个曾经替胖男人接抱刘书记的瘦男人,一手精心的搀扶着刘书记,一手将老鳏夫推到了一边。然后对老鳏夫说:“我告诉你嗷,拆你的房子,是全市市容整顿的重中之重。这是关系到我市老百姓提升生活质量的大事,是利国利民利千秋的大事。全市各级部门领导都是立了军令状的,如果因为你的房子影响了全市的整顿大业,你能负起责任吗?你好好想想,是你的住处重要,还是各级领导的伟大前途重要。你好好想想嗷!”

瘦男人一下被自己的义正词严感动了。

他急忙看了看胖男人,又看了看刘书记,他觉得他们在此处应该有掌声的。然而他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就是他本为一介退了休的小学体育老师,之所以成了刘书记的御用保镖,是刘书记以为他以一个男人之躯,是可以为自己这个社区之花(刘书记的自我感觉一向如此)防不测的。

刘书记视他如黑花,胖男人视他如草芥。没有夸赞,甚至没有人正眼看他,他觉得很委屈,但是手却依然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刘书记。

胖男人气哼哼的走到老鳏夫的面前,“你给我听好了,限你今天晚上之前给我扒了,否则后果自负。”说着一把将瘦男人推开,搂着刘书记恨恨的走了。

走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老鳏夫撂在墙边的废品袋,瘦男人狠狠的踢了一脚,已经糟了的袋子,立刻破碎了。老鳏夫精心装好的废品散了一地,老鳏夫心里一颤,仿佛被被踢的是他的胸口。

日子又过了两天,老鳏夫是在煎熬中度过的,他没有出去捡废品,而是在家中 拾捣废品。把能卖的都卖了,把不能卖的又往离库房远一点的地方挪一挪。他天真的觉得,只要那些人看到他这个地方利利整整的,也许就会放他一马。

第三天,天气晴好,早晨起来他的心情也不错。

不错的心情是许久都没有的了,他觉得可以出去走走了。一来可以看看有没有他在工地的老朋友邀他去干活,这样不但他吃饭的问题可以解决了,就连住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二来也想看看还有哪里可以找到一个栖身之所,用来安顿他和黑花。

黑花见老鳏夫心情好了,自然也感到很舒畅,见老鳏夫要出去,便急急忙忙的给孩子们喂饱了,早早的跑到门口等着去了。

老鳏夫看它急吼吼的样子,嘿嘿乐了。一边提鞋一边笑着说:“你啊,两天没有出去就憋成这样,这个家就那么不让你待见啊?”

他们在能够经常看到老朋友的地方转了半上午,没有看到一个认识的人。这让老鳏夫很有些失落,但是到也没有让老鳏夫怎么失望。他拍拍黑花的头:“走吧,回去喂喂你那些宝宝,咱们下午再过来。”

黑花一下跳起来,急急的跑到他的前面,向家的方向奔去。

走到小区的墙外,还没有拐过墙角的时候,黑花突然站下了。它回头看了看落在后面的老鳏夫,眼里透出了一丝异样的焦灼,嘴里发出嘤嘤低鸣。

老鳏夫双手抓着胸口,脸上显出极度的疲劳相。听见黑花的叫声,以为是在催促他,所以便加快了脚步。

他们拐过墙角,眼前的情景立刻惊呆了他们:他们的房子变成了碎石乱瓦!老鳏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黑花则如疯了一样,向前飞奔而去。

夜降临了,这是一个月夜静好的夜晚。老鳏夫筋疲力尽的依坐在断亘残壁的角落里,十个手指甲都在流血。黑花趴在他的腿上,头犹如断了一样,吊在颈背上一动不动。头上一片干涸了的血迹,凝固了一大撮毛发,那是在扒瓦砾时,一块悬空的砖块突然掉下来砸的。而搭在老鳏夫腿上的俩个前爪,所有的趾甲几乎都在渗血。

十六的月亮比十五圆。圆圆的月亮在薄薄的云快中,悠然的穿行着。透过小区的院墙,不知道从谁家的窗口传出一阵阵悠扬的笛声。一株梨树,将它的枝条扩展到墙外,正好把它那洁白的花枝,罩在了老鳏夫和黑花的头上。

一阵清风吹来,白白的花瓣飘飘洒洒,落了老鳏夫和黑花一身。在老鳏夫的房子后面原本是有一株丁香树的,想必也开花了,那浓浓的花香,直直的飘了过来。老鳏夫闻着花香,浑浑噩噩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

他动了动腿,黑花动了动头。老鳏夫用一只手往身后划拉了一阵,拽出已经砸扁了的铝锅。这是他在已经塌成碎片的厨房里找到的,那里面还有半锅米饭。现在那里一半是饭一半是土,老鳏夫把土往外扒了扒,然后把锅送到黑花的嘴巴边:“吃吧,孩子。吃点好有力气,明天早晨咱们出去找窝去。"

黑花闻都没有闻一下,把头转到了一边。

老鳏夫两行老泪从他那浑浊的眼里流了出来,硕大的泪珠,吧嗒吧嗒的掉在了黑花的头上。黑花抬起头看了看老鳏夫,吃力的 抬起脖颈,用舌头舔去了老鳏夫的眼泪。可是借着月光,老鳏夫分明看见黑花的眼里有着浓重的水雾。老鳏夫一把将黑花抱在怀里,一声悠长的,绝望的哀嚎,从老鳏夫那极力压抑的喉咙中发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靠近围墙的一户高层住户在上厕所时,偶然向小区墙外瞅了一眼。墙外那个昨天被铲车拍扁的库房旁边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的怀里老老实实的睡着一条狗。因为看了五年了,这个人和那条狗他都认识。今天只是有些奇怪,奇怪这个老头咋那么轴,”房子都扒了,你还赖在这里干嘛呀。“

他跟自己嘟哝了一句。

他提上裤子之后,就忘记了这些事。晚上,当他下班回来又一次上厕所时,发现那个人和那条狗还在那里,而且还是那种姿势。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于是便急急忙忙打了110.。

 110来了,看见在那个破碎了的库房旁边,老鳏夫和黑花已经死去了。当有个好事的闲人,踩着瓦砾想找点新发现时,他看见的是,在一个被扒开了的石坑里,有几具血肉模糊的小小的尸体,已经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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