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童年

       现在的我喜欢离群索居,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但娃娃时代的我不是这样,那时节,我跟大部分孩子一样,也特别爱热闹。

       小时候,农村非常热闹,许多农民都会自发地组织一些比赛。虽是一种穷欢乐,但那欢乐却是真的。逢年过节,村里人都欢天喜地的,或是荡秋千,或是闹社火,或是打篮球比赛,或是听贤孝,总有一种热火朝天的味道。那时节,我最喜欢的就是荡秋千和闹社火。

       每到过年,村里的大人们就会在村口拴一个很大的秋千,娃娃们就会围了秋千,谁都想先玩。秋千,是童年里最好的玩具之一,踩在上面,就像飞到了天上。越荡越高,越荡越高,心里有种奇怪的怕,却很兴奋。风的呼呼,也总能扯出娃娃们哈哈的大笑。

       还有闹社火,那是凉州民间的一种传统仪式。它融合了戏曲、秧歌、鼓乐、杂耍、相声等传统表演形式,很是有趣。它在凉州,已有两千多年历史了。

       社火队分为七个部分:先是春官老爷,春官是封建时代礼部的别称,负责礼仪、祭享、贡举、外交等职,因此,社火队里的春官老爷便是总领队,负责统领指挥整个社火队,这个角色一般由村里六十岁以上、德高望重的长辈担任;第二部分是鼓乐队,一般由大锣、大铙、大钹、铰子、长号、唢呐等组成,表演者按锣鼓音乐的节奏扭摆踏步,状似秧歌舞;第三部分是天公、天母;第四部分是腰鼓队和蜡花队,队前有傻公子和丑婆子领头表演,他们相对扭舞打诨,表演很是生动可笑;第五部分是和尚队,也叫大头队,模仿十八罗汉各种神态的舞蹈;第六部分是百色队,由各行各业的人组成,大约五十到八十人,扮演唐僧取经、白蛇传、桃园结义等传统戏剧故事;第七部分只有一个人,是所谓的膏药匠,这是古代凉州民间对医生的别称,他必须能即兴地现场编唱秧歌子,活跃全局气氛。

       除了闹社火,我也很喜欢打场,因为全村的孩子都会参加打场,打场也很热闹。

       所谓打场,就是在麦场上碾麦穗。夏天里最热的时候——一般是七八月——大人们就会把麦子收割下来,像烙煎饼一样,摊在麦场上,再让孩子们一人牵上一匹马,一匹马拖上一个石头磙子——对,就是《西夏咒》里写过的那种石头磙子,把它给竖起来,它就是擎天柱,老天爷要是发脾气,让天塌了,它能把天都给顶住。可见石头磙子有多么厉害。这是凉州的其中一个说法。

       不过,这么厉害的石头磙子,在麦场上,却是用来碾麦粒子的。

       马拉着磙脐,磙子就跟着转,马走到哪儿,磙子就转到哪儿,所到之处,麦粒子就会从麦壳壳里钻出来,你把麦草和麦秆子都清掉,让风把麦壳子都吹走——也就是扬场——就只剩麦粒子了,打场的所有工序,也就完成了。

       看过我的小说《野狐岭》的朋友,一定还记得一个情节:在某次仇杀中,有人就用这打场的法子,将许多人摊在场上,叫马拉了磙子去压——这是真事,就发生在民国时期的凉州,凉州学者王宝元曾在一部书中记录过这事。

       打场其实很辛苦,因为当时很热,但可以赚工分,劳动量也不大,大人们就会叫家里的孩子去打场,自己好空出来干点别的。我小时候就很喜欢打场,因为,打场时可以跟孩子们一起玩,既热闹有趣,又可以帮帮爹妈。

       每次打场,都由村里最大的孩子做头磙子,拉着马走在最前面,其他的十几个孩子牵着自己的牲口跟着走,做头磙子的孩子走到哪里,其他的孩子就压到哪里。我一般做二磙子,拉的是一匹非常聪明的青鬃马,只要前面有人带路就能自己走,我不用一直牵着。所以,我一旦累了,就可偷偷地休息一下,其他孩子不行,他们一走开,马就自己跑掉了。结果,我每次休息,他们都会非常愤怒。

       这类愤怒的声音,似乎成了我摆脱不了的魔咒,直到现在,它还一直伴随着我的人生。每当我的生命散发出一种光彩时,就会有人看不惯,或在背后嘀嘀咕咕,或做一些非常下作的事。可是,他们没有改变我,也没有阻止我成为雪漠。因为,我要成为谁,决定权在我,不在他们。只要我完善了人格,证得了智慧,就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成功。当然,任何人都可以这样。只要有了智慧和定力,你想成为啥人,你就能成为啥人。

       很多当代人缺乏的,就是这样一种智慧和自信,或者说一种清醒。所以,很多人最终就叫生活消解了,变成了一个个平常的社会细胞——当然这也很好——而成不了一个叫世界无法忽略的存在。

       我也非常喜欢骑马,在童年的众多快乐记忆中,最让我留恋的画面之一,就是骑马。

       很小的时候,爹就教我骑马。最初,他抱着我坐在马背上,我一上一下颠着,慢慢就熟悉了马背上的旋律,五六岁时,就能自己骑马了。这时,爹就开始教我放马,我放马时他就能空出时间,做点别的事情。

       村里的车队有两头骡子和两匹马,一匹枣红马,一匹鬃马,爹可以自由支配。其中枣红马最乖,也跟我最投缘。我最美好的童年回忆之一,就是骑着它在河滩上飞奔。

       我还记得,那时,我总是趴在它的背上,头枕着马屁股,望着天空。马屁股很大,马背很宽,温暖而厚实。对娃娃时代的我来说,那马背,比我家的炕舒服多了。

       天上的云变化着模样,我就想:云上有啥?会不会也有一群孩子在奔跑?会不会也有一匹枣红马?孙悟空大闹的那个天宫,是不是就藏在离我最近的那片云彩背后?……我又想,如果我是孙悟空,就能一下子飞到天上,看看云上的世界了,那该多好……

       每当我躺在马背上幻想,或是睡觉时,枣红马就会走得很慢。马屁股一上一下地颠簸着,我也一上一下地摇晃着,就像孩子睡在摇篮里一样,非常安心,也非常舒服。马走过水沟时,碗口大的马蹄子溅起泥水,啪啪地打在马腿上。牛虻们身前身后地跟着,时而叮我,时而咬马,马尾巴就摇来摇去地驱赶着。有时,我发现马屁股一抖一抖的,下马一看,就会见到好多牛蛇正在咬马最敏感的部位。马尾巴够不着,我就把它们都给揪住,扔掉,然后爬上马背,继续睡。

       那时节,几乎每个暑假里,在没有天光的清晨,我都会骑了枣红马,牵上一头骡子,慢慢走到河滩上,让它们吃草。当时,周围一片漆黑,很安静,只有马嚼夜草的声音。如果你在很静的时候听过那种声音,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安详。那安详,能把夜的寂寞给淹了。所以,放马时我总是很快乐。当然,我偶尔也会寂寞,尤其在天热的时候。

       当时,放马的人很少,最多也就两个人,另一个孩子大多喜欢在别处放牧。没人跟我聊天,我又不知道世界上有“书”这种东西,所以,我只能一个人静静地待着,看着太阳从天边升起,朝阳的光辉染红了天上的云朵,然后天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黑暗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夜的清凉也消失了,温度开始升高,阳光不再温暖,我的皮肤渐渐有了一种灼痛的感觉。这时,才到了回家的时候。

       是的,那景致很美。有时,我会沉醉在幻想里,忘记了时间;有时,我会陶醉在美景里,也会忘了时间;但有时,我会忘了幻想,看不见美景,只想小屋的清凉,因为天实在太热了,又没什么可做的。这时,寂寞和炎热就会一起向我袭来,我小小的心灵就会投降。毕竟,那是我最有活力的时期,当时的我还是一个喜欢热闹的孩子。每到这种情绪上来时,我就会觉得时间被拉得老长,盼着时间能过得快些。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熬到太阳升起了老高,就拉着马和骡子回家,谁知半路遇到父亲,父亲说,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快回去!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到放牧的田野上,继续晒着高温的阳光,躺在马背上幻想。

       不过,总的来说,这是我人生中非常安宁快乐的一段时光,因为没有人管我,也不用面对那么多事情,心灵可以一直跟大自然融在一起,非常自由,非常自在,还有童年最好的玩伴枣红马陪着我。

       可惜,枣红马没能陪我太长的时间,后来,它为了救我父亲,牺牲了自己。

       那天,爹去九条岭拉炭,到了一处陡坡,因为挂木——马车的刹车——失灵,重车推倒了把辕的枣红马。那马就用膝盖当刹车,马车才没被甩下山去,马的膝盖却被磨光了。爹就换了个骡子驾辕,把伤马拉回家。看到重伤的枣红马时,全村人都很难过,我也很伤心。我虽然庆幸它救了爹,却也不想它死。可我看着伤势过重、动弹不得的它,又无能为力。村里没人能抬得动它,大家只能任它倒在社场里。因为动不了,它没法吃草,也没法喝水,我就用脸盆端些水,淋到它嘴里。它就动动舌头,一咽一咽的,但喝不到多少水,水大多流到地上,地上泥泞一片。可是,除了这个法子,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不管它能不能喝到,都不断地往它嘴里灌水,爹也会每天给它喂些蛋清,但它还是变得越来越虚弱。一天,村里人说,这马没救了,杀了它吧,爹不同意,仍然用棒棒油抹那伤处,以防苍蝇下蛆,也想医治那马。可伤的是骨头,抹点油起不了作用,马还是在几天后死了。那时,村里人都饿着肚子,就希望能分点马肉吃,父亲不同意,我也不同意。村里人看我们老哭,就没吃马肉,把马埋到河湾里了,跟埋葬村里的老人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无奈。那种疼痛,也变成了我灵魂中的诗意。后来,我在《西夏的苍狼》中说,枣红马死时,我哭了很久,以后每遇到对我好的女子,我便觉得,她定然是枣红马怕我寂寞,转世来陪我的。

       我一直很想念枣红马,直到今天,我仍清楚地记得那段跟它一起度过的童年。

                                                ————选自《一个人的西部·致青春》雪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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